9、第九章

作品:《沾青

    林琅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吃完了剩下的烤肉。


    心不在焉的徐初阳已经没有继续往烤盘上加肉了,烤盘也散发起食物被烤糊的味道。


    他的情绪在收到最后一条消息时,明显被推入更深的谷底。


    那是林琅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来,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心疼。


    可能两者都有。


    他甚至连拿着手机的那只手都开始颤抖。


    手背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顶着皮肤凸显出来。


    他在忍耐。


    忍耐心底铺天涌上的情绪。


    林琅放下筷子,不想再勉强他:“有事的话,你先走吧。”


    徐初阳回了神,冲她笑笑:“我没事,答应了今天陪你的。”


    林琅摇头:“我待会有点事,不用你陪。”


    林琅能感受到,在自己说完这句话后,他紧绷着的情绪得到松展。


    就好像,心口一块石头终于落下。


    他甚至不愿意再多搪塞一句,好像迫不及待就要去到另外一个人身边。


    他走后,林琅一个人坐在烤肉店内。


    到底是委屈还是难过,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她当然没那么大度,把自己的男朋友推到其他女人身边,让他去陪另外一个人。


    可他的神情太明显了,那种恨不得下一秒就出现她身边去保护她的神情。


    他变成了别人的大英雄。


    不是她的。


    而自己,则大度的将自己的男朋友推向了另外一个女人身边。


    林琅沉默地坐了十分钟,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烤肉。


    大约又过去十分钟,她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裴清术发来的。


    上次加了好友后,两个人便没有任何联系。


    这还是他给自己发的第一条消息。


    ——初阳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接你。


    他发来烤肉店的名字,又问她


    ——定位准确吗?


    林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至少徐初阳去裴别人的同时还没有完全将自己忘记。


    而是拜托自己的好友过来。


    林琅回了个“嗯”


    手机便再没有消息进来。


    大约十分钟,玻璃门被推开,裹挟寒意的冷风短暂飘进来。


    林琅打了个哆嗦。


    裴清术是个简单到了极致的人,甚至连他的穿着,颜色都不会超过三种。


    徐初阳那个圈子的人说起他,好像永远都找不出更贴切的词汇来形容。


    从小就是人人称赞的神童,在极尽优越的家庭中出生,天之骄子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他都显得过于贫瘠了一些。


    小学开始跳级,同龄人还在读abc的时候他已经熟练掌握了法语和英语。


    用文字表达好像有些杰克苏,但他的人生就是开局便逆天的神作。


    明明保送ab大,各大名校抢着要他,最后却选了当下爆冷的专业。


    ——宗教学。


    在欧洲一待就是好几年。听说醉心于学术,连女朋友都没谈过。他家里那些长辈都快急死了,干脆趁着他这次好不容易回国,给他安排了好几场相亲。


    林琅不过是之前吃饭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她记性好,哪怕并不上心,但听了就很难再忘掉。


    裴清术看见桌上已经空瓶的烧酒,正好服务员过来,他要了碗红糖姜醋。


    红糖姜醋。


    林琅突然想到那天在酒吧,服务员端给她的那碗红糖姜醋。


    他说,是一位客人让他送来的。


    裴清术将桌上的空酒瓶清走。


    林琅摇摇晃晃,看见了他拿起酒瓶的手,是白皙纤长的,如玉如竹。


    手腕处,有一粒褐色小痣。


    林琅突然笑了:“你怎么这么贤惠,不太符合你的身份。”


    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在听到她的话以后。


    却也什么都没说。


    酒瓶被放进垃圾桶里,服务员正好端着红糖姜醋过来。


    裴清术道过谢后,又去和微显醉意的林琅说:“喝完再走吧,会舒服一点。”


    林琅抬眸,看着裴清术。


    他也正看着她,那双浅色的眸,被灯光浸染过,显得清清淡淡。


    很奇怪,明明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为什么会有人生万相。


    裴清术是个很有修养的人,从林琅那天在酒吧里看到他拒绝那个女生开始,就这么觉得了。


    哪怕他将分寸感看的再重,却依旧能注意到对方哭花的眼妆,临走前还不忘放下一块手帕。


    可他的温柔,是建立在油盐不进的绝情上的。


    分明矛盾,放在他身上又合乎情理。


    佛对众生万物都心生悲悯,但它不会去爱众生万物。


    更不会偏爱其中一个。


    这是不公平,对其他人的不公平。


    林琅刚喝上头,还没有停止的打算。想着既然他来了,正好多个人陪自己喝酒。


    于是她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裴清术刚从外面进来,身上的寒意还没完全消散,像是一块缓慢融化的冰。


    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他的体温,然后才是他手腕的触感。


    男人的骨骼果然和女人有着最明显的区别。


    覆盖在上面的肌肉更是带着一种随时都会迸发的力量感。


    哪怕裴清术是个看起来斯文儒雅的男人,但他的身材却矛盾的带了些野性。


    那句:“喝一杯?”还没来得及问出口。


    几乎是在她碰到自己的那个瞬间,裴清术收回了自己的手,仿佛她是一株带着剧毒的植物,碰到就会死去。


    他这个明显抵触的反应,任谁都会觉得备受打击。


    可林琅却无所谓的继续低头喝酒。


    她看见了,他收回手的同时,轻微吞咽的喉结。


    哪怕转瞬即逝,但她还是捕捉到了。


    他在忍耐。


    大约是意识到失礼,他为自己这个举动道歉:“抱歉。”


    忍耐什么呢。


    他分明用手去抚摸了,被她握住过的手腕。


    她看见了。


    林琅摇头。


    那天是裴清术开车把林琅送回家的。


    她酒量不是很好,回去的路上没忍住,直接吐在了他的车上。


    裴清术应该是有洁癖的,他的车内甚至看不见一粒灰尘。


    林琅有些可惜的看着那块灰色脚垫,她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但明显价值不菲。


    可惜了。


    她和他道歉:“洗车费我转给你,这块垫子的费用是多少,我一起转给你。”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将车暖温度调高,然后半降了车窗,让那股酒精味散开。


    担心这股味道会再次刺激到林琅脆弱的肠胃。


    车载储物格常年都备着水,他单手扶着方向盘,空出手来拿出一瓶递给她。


    忽略了她要转账赔偿的话:“先漱一下口吧。”


    醉酒后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刚吐完。


    那口水含在嘴里好久,林琅找不到地方吐,眼神在呼啸而过的车窗外张望。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将这口水咽下去的时候,裴清术找到了可以停车的地方。


    将车停稳后,他打开车门,先一步下去。


    外面就是药店。


    等林琅下车吐出嘴里的那口水,裴清术刚好也从药店内出来。


    手上多出一盒药,还有一杯冒着白色热气的温水。


    胃药。


    他拆开药,和手中那杯温水一起递给她。


    林琅抬眸。


    两个人的身高差异实在悬殊,他低下头才能完全看清她。睫毛绵密的铺开一层。


    那双浅褐色的瞳此时映照出她惨白的脸来。


    憔悴又狼狈。


    尤其是在风光霁月的裴清术面前,对比太过惨烈了一些。


    林琅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乞丐。


    他好像丝毫看不见她所在意的狼狈,只剩下对她的关心:“胃难受的时候,喝点温水会舒服一点。”


    想来这杯水应该是他找药店老板要的。


    明明她没表现出太多异样来,他却注意到她胃疼。


    确实,比起醉酒后呕吐,更让她难以忍受的肠胃如同生绞在一起的疼痛。


    因为常年饮食不规律,她的肠胃已经到了千疮百孔的状态。


    稍微生冷些的食物饮品都能让她胃疼。


    “谢谢。”


    她接过他手中的胃药和温水。


    裴清术站直了身子,只是摇了摇头,没再开口,然后又去看路边那棵叶子掉光的香樟树。


    林琅知道,他是在避开自己的眼神。


    那天在酒吧遇到她就注意到了。


    他不敢和她对视,哪怕只是短暂的几秒钟,他都会生硬的移开。


    胃药的药效应该没这么快,想来是那杯温水起了作用。


    林琅感觉胃没那么难受了。


    因为车内刚被吐过,混着酒精的呕吐物气味难闻。所以裴清术另外叫了一辆车。


    站在路边等车来的时候,裴清术怕她着凉,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她的肩上。


    她身形纤细,他的衣服对她来说确实太大了一些。


    肩膀那里总是往下面滑落。


    酒劲还没退,她摇摇晃晃没有注意。


    裴清术给她搭上外套后便自觉拉开距离。


    分寸感,一向是他最为看重的东西。


    对待普通异性都是如此,更何况她还是自己挚交好友的女朋友。


    可那外套实在是太大了一些,一直不听话的往下滑落。


    裴清术最终还是轻声叹息,迈开步子走近她,手拢着外套重新搭回她的肩上。


    怕再次滑落,他甚至还将第一颗扣子给系上。


    他低着头,白皙的手指动作轻微地将木制雕花纽扣嵌入扣眼之中。


    冷风吹拂,污浊酒气和檀香味在空气中交融。


    不知道是欲望将神佛玷污,还是欲望被神佛感化。


    裴清术的睫毛轻微颤动。


    在林琅倒在他怀里的瞬间。


    她睡着了。


    呼吸逐渐平稳。


    她的袖子不知道何时折起,只剩下半截露在外的胳膊


    裴清术始终守着那点界限。


    黑色毛衣的袖口拢过掌心,然后才隔着那层去握她的手腕,防止她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徐初阳。”


    这三个字,被她呓语着说出。


    他停下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