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次拍摄
作品:《历史名场面拍摄指南》 宦者牵着献给皇帝的鹿入殿了。
毛皮油光水滑的动物并不如人类一般懂得这间大屋子的特别之处,四蹄在施以丹朱之色的平整地面上轻灵踏过,发出优游自在的“哒哒”响声。它毫无敬畏之心地昂着头,左顾右盼,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扫过殿中目不斜视的臣子们,最后歪头锁定了上方的人。
已换了丞相装扮的赵高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头鹿,摔冠罢演的冲动在心头酝酿了不知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屈服于多活一刻是一刻的求生欲。
他深深呼吸,调整好表情,露出了这些年来做过无数次的、恰到好处的谄媚微笑。不需要剧本提示,进献时该说的场面话流利无比地自口中吐出,他甚至没打腹稿。
秦二世胡亥离得很近,似乎皇权对他而言也是如此触手可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偶尔午夜梦回,他曾有过觊觎,但如今真的站到这位置上,却只觉得胆战心惊。
滋生于胸臆中的怨恨,几乎化作荆棘刺穿心智——神仙为何偏偏选择此时插手凡间俗事?!如若能依照原本的轨迹发展下去,至少他还能当一回名副其实的“中丞相”,而不是在这里强颜欢笑、娱戏他人!
赵高盯着还在反复尝试进入状态的胡亥,在心底发出一声冷嗤,又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哀。
——虽然演不演下去都是死,但不演,就是怎么死的问题了。
始皇帝扮作的大臣按地位排在了他身后,他没回头,却总觉得脊背生寒,好像对方能用眼神把他大卸八块。
面前,已经接近崩溃的胡亥不出意料地入戏失败了。
叹气的导演打断拍摄,现出身形安慰了几句,没起效果。大公子扶苏上前,温言劝退了她,独自轻声细语地对自己弟弟说了什么,让他勉强回魂、眼中有了点光彩。
赵高收起笑容,根本懒得去听他们的言语,大脑放空地等到第二次拍摄开始。
装模作样或许早已渗入他的骨血,命令下达的瞬间,脸上本能地扯开了笑容,是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弧度。
他低头,把进献祝词改得更花团锦簇了点,向总算撑起秦二世架子的胡亥说到。
“此乃马。”
鹿踏着“哒哒”的步子近前来,懒洋洋地望着他们。
胡亥扬起一个有些心不在焉的笑:“丞相认错了吧?将鹿说成是马。”
再问左右侍立的大臣们,一部分沉默着不开口;一部分附和着赵高的言辞,睁眼说瞎话,指鹿为马;另有零星几个不愿阿谀的,坚持说这就是鹿。
嬴政、扶苏和李斯当然属于铁了心不买账的人。
站得最前、最接近赵高的始皇帝从鹿走上殿前起脸上就挂着冷笑。等赵高回过身来,他盯着对方,把“鹿”这个字说得格外斩钉截铁、杀气腾腾,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一出赵高逞威、排除异己的戏,被他演出了要清君侧的剑拔弩张。这显然不行,旁观的导演无语地探出头来,纠正到。
“嬴政老师,你别笑啊,太吓人了。”
她耐心地解释。
“这时候赵高权倾朝野,又担心关外诸侯并起、秦军节节败退的消息被二世得知,受到责罚,已经蠢蠢欲动要针对胡亥。朝堂上忠臣良将几乎被杀戮殆尽,大部分官吏曲意逢迎,就算有不服的,也不敢太明显地和赵高对着干……你说‘鹿’没问题,但不能这么张扬。”
讲完戏,她隐没身形,宣布重来。
这次嬴政收敛很多,阴沉着脸色完成了自己的戏份,看起来十分贴合反抗者的憋闷处境。
拍摄顺利结束,贺历书轻松地摆了摆手道别,收工去享受美食,演员们也一并退出空间。
赵高回到被囚禁的屋子里,刚端起侍女送来门前的粗陋饭菜,就见有宦者牵着一只小鹿走了过来。
有些面熟、想必以前在他手下办过一两件事的年轻宦者缩了缩脖子,把那头懵懂好奇的小鹿往前推了推,领到端着食案的他跟前。
“……赵公,”“中车府令”的职务已经名存实亡,咸阳宫里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始皇帝深恶于他,年轻宦者纠结了一会,选了个很泛用的称呼,对他说,“陛下令你饲养这头鹿。”
赵高面无表情地扣紧了食案,以免打翻饭菜。
年轻宦者轻轻发出拟声词,松开系绳,将小鹿赶进了他的屋子,小心翼翼地复述到:“陛下说,‘汝既指鹿为马,想必独爱之,宜用心饲育,以为日后车裂之牵引’。”
车裂。
皇帝终于择定了他的死刑。若想将屋里的麋鹿养到足够行刑的地步,只怕他还能再苟延残喘一二年。
该说是因祸得福吗?
赵高忽然想笑,没有管吓得悄悄退了两三步的年轻宦者,端着食案进了屋。门在他身后重重合拢,将鹿鸣声一齐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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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不曾再见到赵高和李斯。
《指鹿为马》拍摄完毕后,三人被分别关押,他独自困在狭小的昏暗屋子里,整日里除了发怒摔打东西就是出神,颠倒黑白的混乱作息,很快让他陷入了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空茫。
像是一生那么久的幽禁后,某日破碎的睡眠里,他又来到了天敞地亮的神仙洞府。
无情的仙人端立于太阳之下,抬手,屋瓦梁柱拔地而起,化作富丽堂皇的宫殿。
是望夷宫里的皇帝起居之所。
胡亥浑浑噩噩,跟随指引换了衣裳,坐进飘动的帷帐。
喊杀声冲入殿内的刹那,他浑身一颤,惊恐地睁大眼睛,醒过神来。有不少人影涌过了门扉,当先兵甲齐全的那位远远望他一眼,抬手张弓,一箭射出。
飞舞的帷帐被箭矢穿透,飘然落地。
胡亥嘶声发怒:“来人!来人!有刺客!”
然而左右的侍从都纷纷躲藏,没了遮挡的他连滚带爬地逃入内室,只剩一个宦者还陪在身边。
心神一会清醒,明白这是在演戏,一会又糊涂,当做了现实。
他紧紧攥住身边宦者的手臂,看着那张与自己大兄一模一样的面容,绝望道:“你怎么不早提醒我?以至于到了如此境地!”
仿佛扶苏托生的宦者神色复杂,凝视着已神志不清的他,缓缓说到。
“臣不敢言,才保全性命。若臣早言,已被诛杀,安能活到今日?”
胡亥衣发散乱,茫茫然盯着他,下一刻,木然地回头,望向追入内室的敌人。
父……
微弱的呼唤未能出口,那有着始皇帝模样的武将已行至身前。
对方语气冷冽却平静:“足下骄恣,屠杀臣民、无道已极,天下共弃。如今应自作打算。”
胡亥头晕目眩,站立不得,软倒在地,仰头看着那张脸。君父的面容上已不见半点往日的容忍,只剩一片漠然。
他忽地生出明悟——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吾可以见丞相吗?”明明没有仔细看过结局的剧本,他却仿佛与未来的自己同步了思维,不必背诵也说出了一模一样的台词。
男子淡淡道:“不可。”
“那,吾想去做个郡王……”他哀切地去拉他的衣裳,试图唤起一点怜爱之心。
这次没有被踢开,但对方俯瞰的目光比手中剑锋更冷,依旧是淡淡的口吻。
“不可。”
胡亥泪流满面,哭道:“愿为一万户侯!”
“不可。”
不、不、不,这是铁了心要——
他嘶声大叫:“吾可以同妻儿一起去做黔首!和那些公子们一样!父……”
句末的音节发得急促,倒像濒临极限的呼吸声。毫无动容之色的男子平静地答。
“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暴君,足下说得再多,臣也不敢回报。”
那柄血迹淋漓的长剑被掷到了眼前,涕泗横流的他一顿,战栗起来。
男子俯视着他,微微沉眸。
君父多年积威,让胡亥不敢不接,两手发抖地拾起剑。
“吾……”他勉力将剑锋贴上颈侧,犹自不愿下手,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声说。
“父赐子死,尚安复请?”
扶苏模样的宦者俯身扶起他,将长剑扶正,温和地收紧了他的手。
胡亥茫然地顺着那力道一推。
血溅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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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而亡》的拍摄进入了收尾阶段。
贺历书看着精神状态一直不怎么好的胡亥忽然崩溃下线,忧心地问:“小胡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
武将打扮的嬴政归剑入鞘,淡淡说:“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出演宦者的扶苏溅了半身红,正有些出神,闻言也对她一笑,接话宽慰了几句。
贺历书这段时间搞清楚了他们的关系,既然家长都发话了,自然不好多嘴,就把疑问撇开,将两人的服饰都换回原本的常服。
望夷宫寝殿一寸寸消散,新的布景开始载入。
她笑着带他们退到空间边缘,正好站在了逐渐拔高的山峦上。俯瞰而下,道路纵横,宫室错落,一座城池出现在眼前。
“拉到了一笔投资,把空间扩建了一次。虽然还是很小,但勉强能试试特摄。”她指指脚下相比正常海拔更像一个陡峭点的小坡的山峰,抬手画了个圈,把成型的城池囊括进来,“这是——”
“……咸阳。”
不必多说,扶苏喃喃接话。
贺历书:“对,让我们拍个结局!”
微缩的雄城之中,响起了冲天的兵戈声,逐渐洇开血色。不过片刻,深沉的殷红里又燃起了灼烈的火光。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室,搜尽天下、卷册堆叠的典籍,才驱猛虎、又迎豺狼的黔首……六世余烈,毕生功业,尽付一炬。
三人在山上遥望一个帝国倾覆,神情各异。
一手复现此情此景的贺历书感慨到。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
上学时背诵过的千古名篇,一字一句浮现眼前。她抬头望向天日。
是个好晴天。
一旁的扶苏已泣下沾襟,而嬴政定定望了片刻漫上云天的火光,闭目转身,不忍再看。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