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拾叁

作品:《天家野记(正文完结)

    这处山庄远离人烟,侍从又不得入内院,于是入夜后,显得分外宁静。只有残留的知了和蛙声作陪。


    像极了赵珏澧的幼年。


    他是无人问津的幼子,养母也不太管他。他在深宫里,翻着书页独自长大,像边角落的一株野草。


    他的过往是宁静的,不像胥凌和郁凝,生来万众瞩目,所过之途皆是喧哗。所以他不理解他们,很自然。


    他对生母几乎一无所知,只有一个老仆说他的手像极了丽妃的。赵珏澧有时会望着他的手,想象丽妃的模样,但他永远不知他想的对不对。宫里没有留下丽妃的画册——死去的妃子在后宫都不会留下痕迹,因为皇后觉得不吉利。


    按赵珏澧的轨迹,他应该做一个无所事事的皇亲,封个郡王,拿一点赏地。但有些可惜——赵珏澧很会看眼色。


    在皇帝心血来潮的学堂策问里,赵珏澧猜到了赵霆想听什么,于是变着法、绕着弯夸赞了赵霆的功绩——要彰显,但不能太彰显。


    皇帝龙心大悦,将赵珏澧提进了朝廷做事。


    十七岁时,赵珏澧被皇帝遣去祺州查一桩侵地案。


    偶然问询间,他进了一户建在山泉下的农家。这其实是当地衙门早就为他准备好的,但赵珏澧对此并不拒绝。


    老农答的土地和人口都与黄册对得上,赵珏澧挑不了刺。临走前,老农的孙女给他端了一碗水,说是十里泉的,甘甜。


    十里泉的源头上,出了侵地命案,这也是皇帝想彻查的由头。赵珏澧听懂了那姑娘的意思,但他到走都没动过那碗水。


    地方官员早就商量好了将哪些人推出顶罪,加上赵珏澧自己查的几个党羽,够他在皇帝面前讨个赏了。


    这桩侵地案追溯到最后,会是风头最盛的赵珏鸣。所以赵珏澧本就不打算查多少。那碗水对他而言,有毒。


    将要带着卷宗回帝都时,赵珏澧去了一个从吏部退下来的乡绅家吃饭。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厢房冲出,抱着赵珏澧的腿,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嘶力竭地喊着:求大人明查——


    她的脸已经被刮花了,但赵珏澧看着她的眼睛,认出了这是那个给他端水的姑娘。


    几个大汉将她拖回了厢房,她一遍遍喊着“求大人明查”。但赵珏澧什么也没有做。


    乡绅笑说,是个疯女人,来他们这讨口饭,谁知贪得无厌,竟偷起东西了。赵珏澧道,那是得好好教训。


    那天晚上,赵珏澧让人回到那户农家,但只从灰烬里找到两具老人的尸体。


    乡绅府上有具女尸被扔到了乱葬岗,赵珏澧带人去收殓,他却连马车都不敢下。随从将尸体抬给他确认,他只看了一眼,就在马车里呕吐不已。


    那具女尸身上没有一处完好,脸已经烂了。可赵珏澧确定是她。


    后来赵珏澧时常想,若他喝了那碗水,那个姑娘会不会有好一点的结局?嫁到另一户农家,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育三四个孩子,每个都像她一样,眼神澄澈。


    ————


    竟然又想起这件旧事了。赵珏澧放下碗筷,漱了口,向回到亭廊的两人点了点头。


    郁凝觉着赵珏澧看起来有点感伤,她踮脚在胥凌耳边问:“六哥怎么了?”


    胥凌摇了摇头。


    他们像突然发觉大人不易的小孩,默默地将桌面收拾了。


    赵珏澧勾起笑:“你们吃饱了?”


    一句话将两人炸红了脸,胥凌捂住郁凝的耳朵,正色道:“王爷,非礼勿言。”


    赵珏澧指了指他们刚刚从房里带出来的食盒,道:“你们不是吃过东西了?”


    他们确实背着赵珏澧在房里边玩边把盛瑛做的糕点、蜜饯吃完了,郁凝现在还打着饱嗝。


    “六哥就会欺负老实人。”郁凝扒着胥凌的手,气呼呼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呐。”赵珏澧无辜道,“是谁想歪了,我不说破。”


    “可恶。”郁凝张牙舞爪向赵珏澧去,赵珏澧拿筷子当剑,轻易挡住郁凝。


    郁凝望向胥凌,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让胥凌不得不“持强凌弱”,他握住郁凝的手,教她翻转、回旋、格挡,不仅将赵珏澧的筷子挑落,还逼得赵珏澧推着椅子后退。最后赵珏澧背靠墙,退无可退。郁凝在他脑门上爆了颗栗子,转身志得意满地抱住胥凌。


    “真可恶。”赵珏澧愤愤不平。


    收了桌面,胥凌和赵珏澧架起了棋盘。郁凝原本坐在一旁翻赵珏澧带来的书,翻着翻着又坐进了胥凌怀里。


    而赵珏澧给了他们一个白眼。


    郁凝根本不理他,她描着胥凌的掌纹,忽然道:“不是这里哦。”


    “观棋不语。”赵珏澧道。


    郁凝笑眯眯道:“我是在帮六哥呀。”


    赵珏澧不信,但还是止住了落子。


    “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遇毒,位不当也。”郁凝又道。


    胥凌在郁凝脸颊上蹭了蹭,道:“凝儿,王爷自有分寸。”


    “那可不一定。”


    赵珏澧很烦这对男女的一唱一和,但他确实开始重新审视这局棋。


    他和胥凌不会闲谈,这局棋拟的是他们和赵珏鸣对峙的局面。


    赵珏澧的目光来回扫了扫,忽然发觉,赵珏鸣这次的以暴制暴,很可能是故意给他留的饵。向他露出破绽,引诱他在皇帝面前发起攻击,断了他的后援,最后将他陷入死地。


    他要如何断了赵珏澧的后援?赵珏澧想起在御史台商谈时,以暴制暴之事,不是他先提及的,而是他去时,那帮拥趸已经在谈了。他只是带去了证人。


    也就是说,有人比他更着急。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赵珏澧面色不豫。


    “刚刚。”胥凌道。他也是在郁凝出声时,发现不对劲。


    赵珏澧看向郁凝,“你如何知晓?”


    郁凝道:“计划原本没错,但你们猜错了一点。赵珏鸣断援应的依仗是舅舅。舅舅不会在意赵珏鸣是如何镇压的,他只在意最终有没有将赋税收齐。他会在意御史台的抨击,但他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赵珏鸣虽然手段不对,但最终他让这潭水平静了,所获远超预期。”


    所以赵珏澧的攻击动摇不了赵珏鸣,却会让皇帝认为赵珏澧不支持他。


    赵珏澧惊出一身冷汗,他和胥凌对视一眼,陷入了长考。


    郁凝无聊地将胥凌一簇发丝编成辫子时,胥凌突然道:“疑中之疑,比之自内。我们将计就计,再布一层疑阵。”


    赵珏澧再次想起了御史台那个很可能倒戈了的官员,“把罪名推回去,一切都是赵珏昔一手谋划。我带王妃前往山庄修养,一切概不知情。”


    郁凝靠在胥凌肩上,“这仅仅是脱罪了,对赵珏鸣可没有什么损失哦。毕竟,你们俩相争已久,舅舅知道,且容忍你们的争斗。”


    “你有办法?”赵珏澧问。


    郁凝笑而不答。


    胥凌道:“凝儿,别逗王爷了。”


    郁凝狐狸似的,点了点自己的唇。


    胥凌不好意思地笑笑,用书遮挡着赵珏澧的视线,低头在郁凝唇间落下一个吻。


    “看在凌哥哥出卖色相的面子上,”郁凝坐直身,道,“赵珏鸣才接手巡防营几天?他怎么能号令住巡防营让他们向同根百姓下手?六哥,你现在去胥家军,胥家军待你如何?”


    “意思是赵珏鸣和巡防营早有接触?”胥凌问。


    “对。”郁凝道,“舅舅重兵权,他或许会因为某些由头,将权给你。但给你是一回事,你私自去争便是另一回事了。”


    赵珏澧质疑道:“你仅凭一个猜测,便能如此断定?或许是巡防营不敢忤逆呢?军令如山,谁敢不从?”


    “可能是吧。”郁凝又玩起了胥凌的辫子,“但我就这么认定了。”


    她还知道些别的。赵珏澧心想。赵雩养起来的细作们,一定是跟了郁凝。


    “那我就信你了。”赵珏澧道。


    “我也信你。”胥凌捏了捏郁凝的手。


    “你当然要信我了,我很聪明的,大笨蛋。”郁凝抱着胥凌的脑袋,用力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惹得大将军红透了脸。


    临近夜深,胥凌要回城里去了。郁凝一听,眼里便起雾,“我睡醒时,从来见不到你……”


    胥凌的心都纠了起来,他低着头,捧起郁凝的脸,拇指擦去她的眼泪,“我们不能同时消失,会被察觉。”


    郁凝不听解释,背过身啜泣着,“就、就一晚上都不行吗?我、我可以同你担风险的……”


    “凝儿,我们一丁点风险都不能冒。”胥凌握住她的手,又被甩开了。


    赵珏澧抱臂倚在竹廊下,说着风凉话,“啧,哄不住了。”


    “凝儿……”胥凌单膝半跪,在郁凝面前蹲下,“你一哭,我更难受。”他从身后提出一个金丝笼,呈到郁凝面前,“不哭了,好不好?”


    郁凝眼帘上挂着晶莹的泪,和笼子里雪白的小猫,黑眼瞪蓝眼。她打开笼子,将猫抱了出来,而那猫乖顺地舔了舔她的脸。


    “是甜豆吗?”郁凝吸着鼻涕,问。


    胥凌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鼻子,“是甜豆的孙子,甜豆豆。”


    甜豆是郁凝小时候养过几天的波斯猫,因伤了郁凝一次,便被长公主送给了宣贤王夫人。后来郁凝养好了病,想要回来,但甜豆已经不认她了。她哭了很久,最后只得作罢。


    “去南方打仗时,宣贤王驰援我,提及甜豆的孩子也要生小猫了,我便请他送一只过来。”胥凌道,“这只最像甜豆,也很听话。”


    郁凝摸着猫背,道:“你走吧,我要同甜豆豆玩了。”


    胥凌道:“不要我了?”


    郁凝根本不看胥凌了,她把甜豆豆放在地上,从笼子里倒了毛球出来逗它。


    胥凌叹气,起身向赵珏澧做了个示意,让他照顾好郁凝。


    赵珏澧道:“放心吧,她鬼精得很,哪用得着我照顾。”此话一出,得了郁凝的一个瞪眼。


    “明天你还要来。”郁凝对已经翻上墙头的胥凌道。


    “遵命。”


    胥凌离开后,赵珏澧便让侍从都进来伺候了。


    郁凝那几个近身的侍女也都喜欢猫,和郁凝一直在逗猫。


    赵珏澧困了,催了好几遍,郁凝才抱着猫进卧房。


    “胥凌可就差把心挖给你了。”赵珏澧在地上铺床,隔着屏风对郁凝道。


    “当然。”郁凝很坦然。


    自从和郁凝“成亲”,赵珏澧铺床的本事越来越熟能生巧了,他在平整的被窝里躺下,“其实我也给你备了一份嫁妆。那事出来之后,我就猜是胥凌。虽然现在事情成这样了,但嫁妆还在。等你和胥凌走时,我拿给你。”


    “谢谢六哥。”郁凝放下床帐,将猫圈进怀里,“你怎么知道是他?”


    赵珏澧笑了,“你不会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喜欢胥凌吧?”


    郁凝尴尬道:“有那么明显吗?”


    “帝都就没几个人不知道。”赵珏澧懒懒道,“但胥凌把你当干妹妹还是什么,倒是叫人有的猜。他自小心思多,一直比你考虑多一点。”


    “舅舅也知道?”


    “父皇那么疼你,自然是知道的。”赵珏澧说完,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父皇总说要让郁凝嫁心上人,让她高高兴兴过一辈子,可当初赵珏澧一去他面前“承认”,他怎么看起来有点……欣慰?


    床榻上,郁凝抱紧了猫,她想起皇帝说要给她赐婚时,问的是她可有看上哪个皇子——胥凌一开始就是被排除在外的。


    皇帝曾在宫宴上问过胥凌,可看上哪个姑娘。胥凌指了个妖娆的舞女,于是当晚,皇帝便将舞女赐给了他。


    郁凝丧着脸跟郁冕说,胥凌不喜欢她。郁冕摇头,说胥凌是保护她。


    后来郁凝才想明白,胥家军和恒羽军是南朝最强的两支军队,皇帝不会乐意看见他们联姻。可三年前,恒羽军便消失了,郁凝茕茕孑立,皇帝为什么不愿成全她?


    郁凝静下心,听周围的声音,她听到赵珏澧的心跳突然变快,为什么?


    郁凝猜不出来。她胡思乱想着,睡着了。


    不知睡到几时,甜豆豆在郁凝怀里蹬脚,把郁凝惊醒了。而赵珏澧,不在房里。


    郁凝从风声、泉水叮咚声,以及侍从的呓语中,找到了赵珏澧的声音——他在隔了三个房间的茶室里。


    有人在向他禀告今日朝中情况。而赵珏澧要求他们暂停原本的计划,转而引导皇帝去猜疑赵珏鸣和巡防营的几员大将的关系。


    郁凝没听到于她有用的东西,正要收了心神,接着睡。


    “顾敛这老滑头……”赵珏澧突然说。


    顾敛?郁凝听见翻页的声音,猜赵珏澧在翻看信件。


    “不做好他的巡视,跑深山老林里做什么?”赵珏澧继续道。


    顾茗跟着她爹去江北一带后,给郁凝写了好几次信,大多是说好吃好玩的,还有抱怨她爹又骂她不像个女孩了。顾茗有次说,她在山里捉了条蛇,用它泡了一坛蛇酒,改日找人带给郁凝。


    郁凝对此只觉顾茗玩得越来越花了,现在想想,顾茗怎么能跑去山里?此事的确可疑。


    但赵珏澧怎么盯到那边去了?


    “对胥凌,”赵珏澧又道,“他与江北守军的联系,盯着点。”


    赵珏澧从未完全信任过胥凌。郁凝心想,没关系,我也盯着你呢。


    又交代了点朝中事务,几个低不可闻的脚步声消失后,赵珏澧走回了他和郁凝的“卧房”。郁凝闭上眼,却听赵珏澧没有睡回去——他绕过了屏风。


    赵珏澧的气息靠得越来越近,郁凝扣住了袖箭——那支袖箭一直都在郁凝手腕上带着,每次见面,胥凌都要给袖箭打磨、调试。


    甜豆豆趴在郁凝臂弯,它仿佛有所预感般,安静地不动了。


    赵珏澧已经走到了床边,他弯下腰——


    “你敢——”郁凝一声尖叫,精悍的箭矢飞射而出。


    “啪”箭矢穿过赵珏澧的身体,射入房梁。


    赵珏澧跌倒在地,鲜血蔓延——他手里捡着一床掉落在地的绒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