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作品:《昭昭春日

    那日之后, 十九便在她的寝殿里住了下来。


    白日里的时候,他行踪不定。


    偶尔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偶尔也会和她告半日的假, 回到他的配房里, 不知是去钻研什么。


    入夜后, 他也不挑剔, 便在她的华光殿里换着地方睡。


    横梁上,桃花树上, 甚至是李檀的脚踏上,全凭他当日的心情。


    以至于某日李檀半夜醒转,想要趿鞋起身的时候,还险些踩到他的身上。


    李檀用了好几日, 方习惯十九的存在。


    习惯母妃病逝后,日益冷清的华光殿里, 多出一位笑眼弯弯的少年。


    仿佛连带着冷清的殿宇,都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兔缺乌沉间,长长七日过去。


    午后的阳光正好。


    李檀坐在庭院内的青石凳上, 手里拿着支炭笔, 就着温暖的春光,往绸缎上描着花样。


    十九慵然伏在她放绣样的青石桌上, 侧脸枕着他自己的手臂, 鸦青的羽睫垂落,于春日里补眠。


    李檀没有吵醒他。


    即便是春风将他的发尾拂到她画到一半的绣面上,她也仅是轻轻抬手, 将他柔软的乌发从绸面上拨开。


    直到,庭院外的木制游廊上,脚步声匆急而来, 夹杂着绿萝满是喜悦的声音。


    “公主,小王爷入宫了!如今正要往华光殿里来看您。”


    李檀从绣样间抬起羽睫,明眸微微亮起。


    “阿兕回来了?”


    她轻轻展眉,笑意从唇畔染到眼底:“快去花厅里备好点心。我换身衣裳便过去。”


    还未来得及走进后院的绿萝闻言笑应,又转过身匆匆忙忙地往小厨房的方向去。


    打算通知里头的嬷嬷们,加紧准备。


    李檀也将手里的绣样放到针箜篮里,从青石凳上站起身来。


    还未抬步,原本伏在青石桌的少年便似被她们的说话声吵醒,低垂的羽睫扇了扇,懒洋洋地支起身来。


    他伸手支颐,微微偏首看她,原本清润的嗓音里带着点小睡初醒的慵懒:“公主,阿兕是谁?”


    李檀浅笑着道:“阿兕是我皇弟的小字。年前父皇为他封王后,便在玥京城里开府。素日里不住在华光殿中。”


    说到自己的阿弟,素日里郁郁寡欢的少女难得地露出笑靥,连语声里都带着轻柔的笑音:“我先去更衣了。十九,你替我看着绣样。”


    李檀说罢,便将针箜篮塞给他,又真的转过身去,往寝殿的方向提裙走去。


    十九眼睫抬起,那双乌玉似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李檀的背影,似又回忆起她方才的神情。


    他来华光殿的几日中,好似从未见李檀这样高兴过。


    十九支颐想了会,还是将眼前的针箜篮捞起,根据方才听见的话,提前等到花厅外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上。


    他倒想看看,阿兕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能这样令李檀高兴。


    春光盛丽,天光将庭院内的汉白玉小径照得隐隐泛金。


    在十九等得微微有些懒怠的时候,一名金衣少年在宫娥们的引路下快步走进殿来。


    他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金线锁边的圆领袍服,扎着同色的发带。


    看起来满是少年的锐气,又极为莽撞,还真像是李檀唤他的小字一样,是一头横冲直撞的小犀牛。


    十九抬眉,对着他左右看了看,没能看出来他究竟是哪里讨李檀喜欢。


    直至另一名男子进入他的视线。


    此人跟在李羿身后,四五十岁年纪。


    穿长袍,挎着医箱,一副医者打扮。


    分明眼底皆是名利,但还偏偏要装出一副出尘绝世的模样。


    看着便令人生厌。


    连带着原本不怎么顺眼的李羿都变得可亲起来。


    十九抿了抿唇,兴致怏怏地看着两人。


    像是在期待着他们早点离开。


    但事与愿违。


    在十九的视线中,年少的李羿将那名医者留在照壁前,自己等不及宫娥引路就大步走到花厅里,对刚更衣过来的李檀爽朗地笑:“皇姐,我找到神医了!”


    李檀与他同母所出,一同长大,早已习惯了自家弟弟莽撞的模样。


    她抿唇笑了笑,示意绿萝给他倒了盏牛乳茶,对他道:“说好得跟着威武将军剿匪历练,怎么又跑去找什么神医去了?”


    李羿坐在下首的红木椅子上,一口气将绿萝递来的牛乳茶喝完。


    搁下杯盏,他迫不及待地抬眉:“这次的不一样!这可是我们在匪寨里找到的张神医。听土匪们说,他是因为医术太好,才被掳上山,这世上,就没有他治不好的病!”


    匪寨里找到的神医?


    李檀羽睫轻扇,总觉得这听起来,似乎比他之前找来的那些神医,还要不着调的模样。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李羿却坚持。


    他握紧腰间的佩剑,浓黑的眉毛往上扬起:“皇姐先让他诊个脉。若是他胆敢骗我,我必将他从华光殿一路打到北侧宫门,让他爬出宫去!”


    李檀忍不住轻轻笑了声。


    她虽然对这位所谓的神医没抱什么希望,但也不想就这样拂自家阿弟的心意。


    于是便让绿萝她们在花厅内拉起珠帘,在帘后等着那名神医进来,替她诊脉。


    珠帘垂落,槅扇轻响。


    张神医跟在绿萝身后进来。


    他迈着四方步,端着神医的架子,一眼望去,倒是有一点世外高人的模样。


    他并未立即给李檀诊脉,反倒是对李羿道:“老夫诊脉的时候需要静心。殿内这许多人一并看着,诊出来的脉象恐怕不准。”


    李羿倒也没有多想。


    他扭头,大大咧咧地对李檀道:“皇姐,那我去外面等着。”


    李檀应了声,让绿萝与其余的宫人送他出去,仅留贴身侍女紫藤在殿内伺候。


    槅扇轻阖。


    张神医抬步上前,走到低垂的珠帘外。


    伺候在前的紫藤回转过身去,将垂落的珠帘撩开一道缝隙,抬起自家公主的皓腕放在雪白的脉枕上,依照宫里的规矩,以绸帕轻覆住,方福身让开位置。


    张神医一低头,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停住。


    心中啧啧赞叹——


    不愧是皇家金枝玉叶的公主。


    即便是坐在珠帘后不能看清容貌,但仅是眼前的素手,便是玉瓷似的白,羊脂似的柔,朦朦春光里似要耀花他的眼。


    像是连覆在腕间的绸缎都失了颜色。


    张神医不自觉地咽了咽。


    他早就打听清楚。


    华光殿里的主位娘娘早逝,殿内仅余一位方久病的公主,与这名求医心切的,十三岁的小王爷。


    以他这三十余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想从这里弄点银子花花,岂不是轻而易举?


    当然,若是还能骗到点别的什么,对他而言更是意外之喜。


    他这般想着,便伸手往李檀的腕间探去。


    手指还未触及雪白的绸帕,他的手腕便蓦地被人握住。


    力道不轻,疼得张神医霎时便出了一脑门的汗。


    与此同时,珠帘后传来李檀惊讶的声音:“十九?”


    张神医慌忙抬头,看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位身着玄衣的少年。


    看着也不过刚元服的年纪,生得清隽漂亮,一双眼尾微扬的乌眸里带着笑,但指尖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就当张神医忍不住要惨叫出声的时候,少年松开他的手腕,带着笑,很是尊敬地唤了声:“张神医。”


    张神医刚想再端起神医的架子,却见少年又从袖袋里拿出块干净的布巾,当着他的面,认真地擦了擦手,又不知道从何处取出团雪白的丝线抛给他。


    他道:“这是天蚕丝。宫里诊脉用的东西。张神医既然是神医,那悬丝诊脉这样的事,应当也是会的吧?”


    张神医眉心发汗,意识到眼前的少年似是位不好忽悠的主。


    但如今箭在弦上,他也唯有硬着头皮去接少年手里的天蚕丝:“老夫自然是会。但是这悬丝诊脉,毕竟没有直接诊脉来得清楚。”


    十九并不听他辩解。


    他转身将丝线一端轻轻系在李檀的手腕上,仅将隔得老远的另一端递给他,像是十分信任他的模样:“神医诊脉便是。公主的脉并不难诊。”


    张神医骑虎难下,不得不落指在天蚕丝上,装出认真诊脉的模样。


    但他指尖刚搭上雪白的丝线,身侧便传来少年轻轻的一声笑。


    “诊错了。”


    他道:“天蚕丝不是这样用的。”


    话音落下,张神医便觉得手背上蓦地一痛。


    比起方才少年捏他腕骨的力道,微弱得几乎不值一提。


    但张神医还是本能地抬头。


    他看见原本站在旁侧的少年不知何时换了位置。


    正好挡在垂落的珠帘前,挡住帘后公主的视线。


    同时,少年抬步向他走近,对他露出个笑容,那双乌黑的眼眸清如朗星,不带半点恶意,说出的话却让他心惊:“张神医既然是神医,那这区区一点蛇毒,应当是会解的吧。”


    少年的语声很轻,仅能让他们两人听闻。


    修长的手指间亦不知何时多了根银针,针尖在日光里闪烁着幽冷的绿泽。


    在张神医震惊的表情里,他依旧是笑眼弯弯,温纯无害的模样,语声里也带着笑音,像是好心提醒:“要是神医不能解的话,就趁着还未毒发走得远些,最好走到宫门外再死。七窍流血的时候,可不能吓到公主。”


    “公主体弱。若是神医不留神吓到她,是诛九族的重罪。”


    张神医还想试着辩解。


    但还未开口,半边手臂已是麻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那要命的毒正从手背上猛地蹿上来,毒蛇般逼近心脉。


    张神医脸色发白,双膝一软,终是在殿内跪下来,想去求眼前的少年高抬贵手。


    十九却往后退开一步。


    他弯了弯乌眸,笑着道:“神医跪我做什么?”


    “我又没有官职在身,这要是折寿的话,得算神医的。”


    张神医一怔,赶紧又换了个方向,去求那坐在珠帘后的公主。


    他在少年的视线里痛哭流涕地坦白:“公主,草民,草民不是神医,只是走南闯北的时候,跟着游医学过两个月,同时还,还学了些骗人的本事。”


    他不住地给李檀磕头:“草民再也不敢了。草民往后再也不敢骗人了,求公主,饶过草民这样一回吧!”


    李檀隔着道细密垂落的珠帘,并未看见十九方才细微的动作。


    此刻被张神医求得有些微怔,下意识地抬眸去看珠帘前的少年:“十九,他这是怎么了?”


    十九指尖微抬,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用过的银针丢到竹篓里。


    他回转过身来看向李檀。


    重重珠影里,少年眉眼弯弯,看着天真又无害:“臣也不知道。也许……是突发恶疾吧。”


    而华光殿外,等在游廊前的李羿也听见殿内的动静。


    他在殿外高声询问:“皇姐,里头发生什么事了?”


    李檀有些迟疑,看着还在磕头的张神医,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李羿却等不住。


    他一把推开守在殿外的宫人,大步闯进殿来。


    十九弯了弯唇,在他看到自己之前,重新藏身回梁上。


    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因而,李羿走到花厅内的时候,一抬眼,便看见还好好地坐在垂帘后的皇姐。


    再一低头,又看见跪在地上,正痛哭流涕地向皇姐求饶的张神医。


    年少的李羿因眼前这个诡异的场景而有些发蒙。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病弱又温善的皇姐是怎么将眼前的张神医吓成这副德行的。


    直到,他听见张神医哭着喊‘草民再也不敢欺骗公主’。


    李羿霎时间回过神来。


    他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张神医的领口,将他硬生生地从地面上拖起来,浓眉骤然立起,带着决堤而出的怒意:“你是个骗子?”


    张神医想要否认,但右臂上不断往上攀来的麻痹感让他带着哭腔承认:“是,是,草民是个骗……”


    他的话音未落,李羿已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身上。


    张神医应声摔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一抬头却看见怒意逼人,大步向他而来的少年。


    他握着腰间的剑,立眉向他怒喝:“从我皇姐的宫室里滚出去!”


    十二三岁的少年发起怒来气势惊人,像是只还未长大的雄狮。


    吓得张神医两股颤颤,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李羿并不放过他。


    他握剑跟在他的身后,怒气丝毫不减。


    一旦他爬得慢了,便毫不留情地给他一脚。


    是真要将他从华光殿一路打出北侧宫门的势头。


    李檀见状也从珠帘后站起身来,轻推了推身旁的宫女紫藤:“紫藤,你去跟着阿兕。别真的让阿兕真的弄出人命来。”


    她顿了顿,担忧颦眉:“不然,若是让太子皇兄知道,一定会找阿兕的麻烦。”


    紫藤也回过神来。


    虽说眼前的这位小王爷,是圣上最喜欢的皇子,还未元服便封了晟王。


    但毕竟自家娘娘过世得早,中宫皇后在后宫里可谓是一手遮天。


    她所出的太子殿下又不是个能容人的。


    要是真拿住什么把柄,即便是为难不了小王爷,怕也是要为难公主。


    紫藤心底一跳,忙启唇应了声,匆匆提裙追了过去。


    随着紫藤前脚走出殿门,梁上坐着的少年也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


    他顺着敞开的长窗往外看,觉得李檀的这位皇弟,在痛打张神医的时候,似乎还真有一点点顺眼的模样。


    同时,他似是想起张神医那幅痛哭流涕的模样,又心情颇好地笑了声。


    幸好他刚刚用的是麻沸散。


    不然要是真让他七窍流血暴毙在宫门,大理寺验尸的时候,可不好和公主交代。


    他正这般想着的时候,李檀已将随身的宫人都遣退。


    她走到花厅的雕梁底下,微微仰脸,对着梁上唤道:“十九。”


    十九随之从梁上而下。


    “公主。”


    他笑着应了声,顺手将张神医用过的天蚕丝也丢进竹篓里,又在铜盆里重新净了净手。


    李檀安静地看着他的举动。


    少年净手的动作似乎有些可疑。


    但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指尖上的水滴在铜盆里时也是透明的。


    像是他望过来的视线,清澈干净,无半分杂质。


    李檀便有些犹豫。


    ……也许真的是那人突发恶疾呢?


    十九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想法,依旧是笑眼弯弯地问:“公主,现在便用午膳吗?”


    李檀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原本想说的话停留在齿畔。


    稍顷,她终是抬手,将那碟放在红木桌上,阿兕还未用过的白糖糕递给他:“现在还不到午膳的时辰,你要不先吃些糕点吧。”


    十九将那碟白糖糕接过去,在李檀身旁的红木桌上坐下。


    当着她的面,拿银箸从容不迫地吃着。


    李檀在他身侧不远处坐落,略想了想,还是轻声问道:“十九,你会悬丝诊脉?”


    十九持银箸的动作停了停。


    继而他将口中的白糖糕咽下,星眸带笑,很自然地否认:“那是传闻里的东西,臣不会。”


    李檀羽睫轻扇:“那你方才是怎么看出那位‘张神医’天蚕丝用的不对的?”


    十九笑了声。


    他起身回到梁上,将李檀刚刚递给她针箜篮还给她,同时拿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公主想知道吗?”


    李檀想了想,还是轻轻点头。


    十九却并不告诉她。


    他抬眉看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要是公主答应臣,不再找这些乱七八糟的神医,而是愿意试试臣的医术。臣便告诉公主。”


    李檀略想了想。


    觉得大抵也就是施针开药一类的,于是便也答应下来:“要是你开的药不是很苦的话,我可以试试。”


    眼前的少年星眸亮起,随即展眉对她露出笑意:“臣若是开药,定会比太医院里那些御医们开的好喝。”


    他说着,依照方才的约定俯下身来,在她的耳畔藏笑道:“因为那不是天蚕丝——”


    “是公主方才做女红剩下的绣线。”


    李檀微怔。


    稍顷,她也终是弯眉,轻轻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