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虎穴

作品:《浮屠劫

    洛朝露换了衫裙出来,步入庭中。


    邹云已为洛枭解了毒,治了伤,他面有不忍,低声告之她,洛枭浑身遍布箭伤刀痕,无一处好肉。


    饶是身经百战如邹云,都觉触目惊心。


    朝露静静听着,望着昏迷中的洛枭,而后蹲下身来,裙裾曳地如点点流金挥洒。


    她心知,他为了逃脱洛须靡布下的埋伏,赶来救她定是历经九死一生。穿一身夜行黑衣,也是为了掩盖身上重伤。


    一刻前,他在她面前还如旧龙腾虎跃,丝毫看不出有恙之态。


    他藏得很好,是怕她担心。


    朝露为洛枭擦去手掌的鲜血,不经意抚过他手指上厚厚的茧。


    这双手教她骑马射箭,为她千里奔袭,无论前世今生,都想护她无虞。


    她撤回目光,定定望着邹云,道:


    “邹将军,我有一事相求,你答不答应?”


    “这……”邹云猜到了几分,硬声道,“臣身份低微,昔年殿下于臣有知遇之恩,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好一个肝脑涂地,”朝露站直了身子,盯着他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先与你说清楚,免得你将来后悔。”


    她昂首朗声道:


    “新王有令,三王子洛枭叛逃,捉拿归案者,赏百金;取其头颅者,赏千金。你可知晓?”


    邹云颔首:


    “臣知。”


    “王庭中盯着我三哥行踪的耳目不少,你救了他后若是被人发现,不仅没了今日功名地位,还身负死罪,或将一世流亡,你可知晓?”


    邹云回道:


    “臣知。”


    “既然都知道,你为何答应?”她微微侧目,望向他。


    少年抬眸,目光灼灼:


    “三王子殿下忠肝义胆,英勇盖世,绝非叛逃。”


    朝露一笑。


    她三哥领乌兹王军,声震西域,自是有拥趸万千。


    邹云果然是李曜选中重用的人,不仅慕强进取,亦对政-治敏锐,有是非之心。


    “邹云,你听好。”她在他身前踱着步子,道,“之前佛殿大火,你未有来救我,是欠我一条命。我今日将我三哥托付于你,你送他出城,照料好他,全当还我一命。你可愿意?”


    邹云咬了咬腮。她不知道,当夜他其实违背王命军令,冒死前来救火了。


    可此刻,他却有几分庆幸,她并未发觉。


    他不再犹豫,回道:


    “臣,愿意。”


    “好。”朝露心下稍舒。


    夜色渐沉,子规幽啼。


    她蜷起手指,紧握成拳。


    心知佛子有难,她不能再耽搁了,便起身朝门外走去,却觉身间忽地一紧。


    朝露回眸,看到她的一缕裙摆被邹云拿着刀柄勾住。


    之前,他连她的衣衫边缘都不曾碰过,从未有过如此逾矩之举——可即便此刻逾矩,也只是用刀柄,而非徒手沾了她的裙。


    寥寥数个宫灯,萤火之光有几分凄迷,映在少年暗沉且隐忍的眸光中如同星子点点。朝露听到他一贯沉稳的音色:


    “殿下曾对臣说过,不想被幽禁宫中,供人赏乐。臣今夜既能护送三王子出城,殿下为何不一道离开乌兹?”


    语气冷硬,还有一丝,于他当下身份来说,不易察觉的狂妄。


    前世那位少年将军睥睨天下的凛然气魄,已在此时初显。


    朝露轻笑一声,反问道:


    “你以为只要逃出王庭,就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吗?”


    “你以为不做乌兹王女,就可以不供人赏乐吗?”


    她轻叹了一口气:


    “这天下就要乱了。乌兹很快也再不是乌兹了。”


    西域一番混战之后,乌兹国会成为大梁的属国,堂堂乌兹国王也不过是李曜的一个藩臣。


    “我父王故去,我三哥势单力薄,只身去北匈闯荡。我无一兵一卒,出了这王庭,谁来护我?”她眉尖微挑,侧身看向他,问道,“你吗?”


    邹云握紧了刀柄,刀身嗡嗡作鸣。


    他本以为自己能劝住她,也觉得以他之力能护她出城并非难事,哪怕不计一切后果。


    可此时,他却被她问住了,此刻之前脑中翻江倒海的思绪,不切实际的幻象通通被浇灭了。


    是了,纵使他能救她出城,又凭何能护得她一世?名震西域的绝色在乱世中只会沦为男人们争夺的物件。


    那么,有谁可以护她?他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不可置信、不可思议的答案。


    一旦想通,佛殿着火那夜,她一切无端的行径在此刻有了解释。


    邹云气息初定,声音却沉了下来:


    “殿下今日着舞裙赴宴,是要为佛子献舞。”


    朝露侧着身,看到他神色半明半昧,唯有一双眸子,炽烈般的亮。


    往日里,他的目光总是刻意避开她。今日,他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的舞裙,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好像如此定在她身上,就能让她走不了似的。


    见她不语,邹云又近一步,沉声道:


    “殿下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朝露敛了敛衣,那缕柔纱便轻轻离了他的刀柄间,低低垂落。


    她声音很淡,容色却异常坚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想到前世洛襄的境遇,她的心就生出难以言喻的钝痛来。


    许是应了他所说的佛偈,前世之因,今生得果。她欠了他的,必要还的。


    邹云没有再言语,默默为她让开了道。二人错身之际,他却再一次叫住了她。


    她回身,看到少年面色恢复了冷静,眼中却仍有不散的余热。


    “臣今日还有最后一问,”他望着她,开口道,“为何殿下一直都唤我为“将军”?”


    他明明只是个侍卫长,离这个他心底渴求的位置不可谓不遥远。


    朝露怔了一怔后,莞尔一笑。


    因为你就是大将军呀,她心道,不仅乌兹,就连整个西域,都会匍匐在你脚下。


    她眨了眨眼,嘴上却道:


    “因为我梦见,你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将军。”


    邹云怔忪,一直目送着她远去,此夜心绪却再难平静。


    又是一个有朝一日。


    可他,竟也会入她的梦吗?


    ***


    乌兹王宴已是数年未开。洛须靡新王即位,为显威仪,将此宴布置得穷奢极侈。


    数百支金莲灯台,烛火映着金漆壁画,满堂辉煌,亮如白昼。酒盏碗箸,皆是白玉为身,镶金为饰。毛毡坐席,是新猎得的狐裘作底,细密金丝编织其中。


    席间丝竹管弦,歌舞升平,从未间断。


    窈窕的舞姬穿梭宴上,劝酒行乐,将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臣哄得眉眼带笑,乐不思蜀。


    可众人即便喝得神思摇荡,却始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开宴以来,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王座之下的席首。


    那里,佛子洛襄被众僧簇拥在中间,滴酒不沾,闭目静坐多时。


    有喝得醉醺醺的使臣前来敬酒:


    “佛子,美酒佳肴,何不共饮一杯?”


    “酒色,乃佛门大戒。”他回礼拒道。


    闻言,座上数名西域番僧看准时机起身,为首有一人身着缁深长袍,络腮胡须,对着佛子道:


    “听闻佛子七岁学佛,十岁能日诵千偈,惊世辩才闻名西域。我等今日前来,就是便要与你辩一辩。”


    “若是你输了,你便要饮下这杯中之酒。”


    满场哗然,众使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佛门弟子饮酒,就是破戒。这群番僧不怀好意,挑战佛子是为了让他破戒。


    一片喧哗声中,洛襄从座上缓缓起身,同样双手合十,微微一躬身,身如玉树,风仪万千,气度端严,令人无法逼视。


    他知此战避无可避,淡声回道:


    “愿闻其详。”


    见佛子不惧声色,从容应战,一群番僧齐齐来到堂前,其中一人指着场上一群艳色舞女,道:


    “乌兹乐舞源于祭祀,就是献给神的礼仪,佛子为何不睁眼一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道。


    下一个番僧目露精光,双手合十,道:


    “让我说,佛子此言差矣。佛国有妙音鸟迦陵频伽,如是美音,若天若人;亦有歌舞之神紧那罗为天宫伎乐,幻化为散花飞天和伎乐飞天,劝人发菩提心。如此,怎可视作空?如你所言,岂不是佛国亦是空相?我等所修佛法,亦是空相?”


    洛襄神色平静,对曰:


    “此非佛国,何来仙乐?此非净土,何来飞天?”


    一语破执,化解了无稽的类比。


    这个番僧无言以对,默默退去。他身旁另一个长臂番僧不甘心地继续问道:


    “佛子所奉大乘佛法,视诸法皆空。是也不是?”


    洛襄微微颔首,应道:


    “不仅色相为空,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此番僧见他落入陷阱,咧嘴一笑,指着洛襄案上原封不动的酒壶,道:


    “既是一切皆虚,这酒亦是空无,佛子饮下这酒又何妨?”


    此言一出,使臣纷纷侧目,停下杯盏,势如看场大戏。众僧亦是神色一凛,暗暗叫苦,为佛子捏一把汗。


    因明眼人皆看出,这群番僧实在是有备而来,故意为佛子设下此两难之陷阱。


    若是他认为无妨,便是要饮下这酒;若是佛子不饮,便是视酒不为空无,推翻了自己方才关于“空相”之言,同样是输了辩论,亦要饮酒为罚。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停杯投箸,昂着头伸长颈子,就等着佛子回应这一残局。


    王座上的洛须靡唇角已止不住地上扬。他设下此局,已等候多时,就要看佛子当众出丑。在洛须靡的之示意下,殷勤的酒侍甚至已在佛子案前斟满了一杯酒。


    箭在弦上,危机关头。岂料佛子身后的僧众中冲出个比丘,一把夺过案上酒盏,将酒一饮而尽,掷于地上。他满眼含泪,抹了抹面上颈上淌下的酒液,悲愤道:


    “我替师父饮酒破戒!你们一个个不怀好心,休要再强逼!”


    他向着佛子双膝跪地,道:


    “师父,我破了戒,按律当逐出门墙,不容于佛门。先谢过师父授业之恩。”


    语罢三叩首,他趔趄着后退几步,趁人不备一把拔出宴上侍卫的腰刀,引颈自刎,血溅当场。


    两个武僧急忙上前制住他,夺下了刚沾血的刀。在场沙弥比丘见此惨状,无不痛哭流涕。洛襄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他上前为伤者把了把脉,对身旁几个比丘道:


    “还有救,扶下去疗伤。”


    宴席上有几个中立的使臣唏嘘声一片,哀叹痛惜佛子今夜赴此鸿门宴,乃是羊入虎口。


    洛须靡眼见差点得手,场面却因此人搅局变得混乱。他猛拍大腿,又坐不住了,狠狠朝那群番僧使了个眼色。


    番僧们呆立片刻,那为首的络腮胡奸笑一声,仍是要纠缠。他指着洛襄,大言不惭:


    “佛子,你徒儿已替你认了输,你认是不认?”


    在他的不断造势之下,早被洛须靡拉拢的几个看客使臣顺势帮腔接话:


    “是啊,佛子既输,就该自罚三杯酒!”


    “难道,佛子想要抵赖,不认账吗?”


    一时间,窃窃私语,嘲弄嬉笑,不绝于耳。


    场面难堪之际,一声娇喝忽从殿门外传来:


    “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讽意昭然,不留情面。


    众人纷纷朝后望去,只见一少女缓步入殿,一身织金白羽仙裙,与满壁流光交映生辉,耀人睛目,摄人心魂。


    她声如银铃,语笑盈盈道:


    “只我一人,便可使得佛子破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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