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圆满(新)

作品:《浮屠劫

    去国离乡太久,洛朝露淡忘了故国的许多事。


    乌兹王宴,乃是彰显国威的大宴。乌兹王接见西域各国使臣,为他们更换新王颁下的官牒,以示继续维持邦交。


    西域广阔,绵延万里。草原荒地,绿洲沙漠之间,大国小国遍布其中,没有一百也有数十。


    朝露知道,后来李曜以乌兹为据点屯田屯兵,征伐西域如探囊取物,这些国家大半皆臣服于大梁,成为大梁藩臣。


    要说李曜何以对西域如此熟悉,只因他还是个落魄皇子之时,逢宫变为人追杀,混入大梁使臣之中,逃至乌兹。


    她和他的渊源,便始于此。


    前世有一日,她救起了一个奄奄一息却面容英俊的汉人使臣,她为他疗伤,命人悉心照料。


    无他,只因此人样貌有几分像那个她得不到的男人。


    可此人伤好之后却不告而别,毫无影踪。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个浑身是伤的男人,是逃亡西域的大梁四皇子李曜。更不知二人再见之时,他成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帝王。


    可惜,这一命之恩,不过换来几年盛宠。要牺牲她保住皇位的时候,李曜丝毫没有手软,仍是令亲卫一箭刺死了她。


    于是为了报复,她死前在他怀中,一如从前那般千娇百媚,故意说出那句遗言:


    “陛下以为,臣妾爱你至深?错了。我恋慕陛下,不过因为陛下这张脸,像极了臣妾从前最爱的男人罢了。”


    字字戳心。李曜向来疑心深重,此一句足够让他余生临幸其余女人之时,即便软玉温香在怀,都会时时疑神疑鬼,不得安宁。


    男人总以为自己那么特别,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会例外。


    闭眼之时,听到他一向沉稳的声音,声嘶力地喊她的名,朝露心下不知有几多畅快。


    岂料重活一生,今日又在乌兹王庭听到李曜的声音。


    他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一瞬,她以为是幻觉,却切切实实惊出一身冷汗。可那人掉头就走,一个正脸都未露给她。


    她不敢确认,长廊中与她碰面的那个使臣,究竟是不是李曜?


    可她明明记得,前世要在洛须靡即位的一年后,重伤逃亡的李曜才会跟着大梁使团中,出现在乌兹王庭。


    这一世,为何提早那么多?


    冥冥之中,前世的既定之事似是已在悄然变幻。她只摸到冰山一角,一股彻骨的凉意就已从她从脚底涌上头顶。


    许是她太过害怕,认错人了罢。


    这一世,她再也不想被献给李曜,在那座坟墓般的大梁皇宫耗尽一生了。


    佛殿中,烛火恹恹,经幡轻拂。


    她又梦见了前世一箭穿心的惨烈结局,一下子惊醒而起,满头湿汗,手脚冰凉。


    “女施主,可有噩梦?”


    朝露揉了揉惺忪的眼,看到洛襄坐在她身旁,正闭目诵经。


    她正是从他柔和且刚定的经声中醒过来,没有陷在那噩梦中。


    这才想起自己跟在洛襄身后回到佛殿,说是要与他一道译经,实则时时坐立不安,最后竟在蒲团上睡了过去。


    身上盖着一袭厚重的僧袍,定是他给她披上的。


    在他身边,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心安。


    朝露起身,垂着头低低道:


    “襄哥哥,我梦见有人要杀我。”


    “女施主,可是起了杀心?”


    她一惊,抬眼看到洛襄仍闭着双目,正手持佛珠,一颗一颗在指腹捻过。


    他虽并未在看她,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何不可?”她有几分心虚,小声回道。


    洛襄睁开眼,沉沉的目色落在她眼中,淡声说道:


    “杀戮无能止战。今生你杀他,来世他再来杀你……宿世业缘,如此轮回,因果相报,永堕无间。”


    朝露是死过一次的人,凡事皆已看淡,不以为意地说道:


    “你们佛家重因果,想让人苦修今生,以求来世得果。可是哥哥,我只想求这一世的快活,不想管来世业火滔天。”


    上一世太苦了,能重来一次,哪怕造再多的业障,她都只想过得随心所欲一些。


    想到此处,她灵机一动,凑到洛襄身边,扯了扯他散开的袈裟边角。


    “哥哥,我没什么佛性,不如,你收我为徒,我与师父一道修行,你来教教我?”


    她想着,若是有佛子护着她,她不必再任人宰割。


    闻此言,洛襄薄唇轻抿。


    小姑娘身子柔软,直往他身上靠,小手叠在他肩头,支颐着她精巧的小巴。一双含笑的眸子,正摄魂似地望着他,在等他回应。


    他眉头一皱,轻斥一声:


    “真是胡闹。”


    语罢,就起身将她晾在一边。


    又是胡闹。朝露扑了个空,心中顿生有几分哀怨。她心想,前世,他明明还邀她一道修行呢。


    彼时,她有所耳闻,佛家有些隐秘的宗门,确有男女一世双修,共登极乐佛国的法门。


    她便当场笑他因这一夜露水,生了欲念,有了劣根,心思不纯,讽他道:


    “和尚,破戒破上瘾了?是想夜夜与我同修吗?”


    他似是默不作声,又似轻声叹息,最后低低念了一句: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现在想来,或许他真的只是想渡化她而已。


    若是当时与他一道离开乌兹,哪怕剃光了头做个比丘尼,跟着佛子清修,青灯古佛一世,也好过死在李曜手里,不得善终。


    朝露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


    “襄哥哥,你明日真的不和我一道离开王庭吗?”


    洛襄摇头,神色坚决。


    “那我在宫外等着你,可以吗?”她追问道。


    “等我做什么?”他轻蹙眉头,面露不认可的意味。


    朝露垂首不答,在案上随意挑拣着洛襄翻译的经文,玉指轻轻弹了弹纸张,忽然仰头朝他认真地说道:


    “我别无所长,就是通晓西域诸国语言还有汉文。往后余生,我可以跟着哥哥修行,一起编译经文,走遍西域。”


    前世,她与他相处数月,知晓他毕生之志,是著书立说,编译经文,将大乘佛法经西域传至中土。


    若是没有她害他破戒,他会成为万人景仰的佛子,渡世间一切苦厄;他所编译的经书卷帙,会流传天下,为万世颂念。


    而她,同样被困于深宫,囿于一隅,执于一端,折了羽翼,一直没机会去看看这天地广阔。


    今生,当初他和她未尽之事,所思所愿,她想可以和他一起去达成。


    朝露目露憧憬,继续道:


    “我听闻西域有一佛国,名曰高昌。高昌王城城门前有一座世尊像,通体金身塑就,肩与城墙同高。每当日出,佛像金碧辉煌,有玄猿献果,麋鹿衔花,如佛祖亲临。我一直想去亲眼看看……”


    “还有大宛国的汗血宝马,于阗国的和田玉石,渠勒国的红宝石榴……”


    “从前我跟父王说我想去西域其他地方看看,他总是跟我说,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夫君才是她们的归宿。我便想,我自己的心意,便不作数么?”


    微风入室,烛火明灭。


    洛襄颔首,静静听着少女心驰神往地诉说心事。


    “你所言不虚。”他眉目持重,道,“无论男子女子,都该有依自己心意而活的机缘。对于女子而言,世道更是艰难,所限甚多,要随心而活,极为不易。”


    “出宫之后,西域甚大,天下甚广,你自会有机缘……”


    朝露长睫微微颤动,难掩眸底寸寸明光:


    “那我明日,便等着哥哥。”


    她说得极尽婉转,低垂的眉眼漏下一缕余光观察他的反应。


    洛襄面无表情,良久静立,唯有宽大的衣袂随风鼓动不止。


    他淡淡回道:


    “女施主既有济世之心,今后自可与有缘人并肩天下,游历四方。”


    言下之意,他不会是那个有缘人。


    “我已入佛门,断绝七情,此生既无亲缘,亦无情缘。”


    他不会有妹妹,更不会有爱侣。戒律有悖,清规不容。


    这数十日以来,已是他放纵了,耽溺了。


    本不该如此的。


    送佛送到西,明日出宫之后,便是就此了结。


    朝露张了张口,始终没有再有言语。


    她方才所说,不过像是一小块碎石,投入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波澜,毫无回声。


    她最后的试探,不过是问了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两世以来,都是这样的回答。


    此间,洛襄一直背对着她,不曾回头。他很快调转话头,又道:


    “你三哥应是已收到我僧众的报信,正在赶回乌兹,若是快马加鞭,明日会在城外接你。”


    三哥要来接她了。她心潮澎湃了一瞬,却仍有一丝隐隐的失落。


    朝露侧身一望,看到他面对着佛龛,双手合十,神色肃穆,俯身一拜,道: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望女施主今后一生圆满,一世自在。”


    朝露先是微微一怔,转而勾唇一笑。


    旁人的临别赠言,一般无非是平安顺遂,大富大贵。


    他却祝她自在圆满。


    朝露静静望着佛子在神佛前低眉,为她虔诚诵念。她看了许久,眼圈发红,心下酸涩,面上却笑着应道:


    “好。”


    他不知道,这一世,她或能得自在,也始终无法圆满。


    ***


    朝露一夜宿在佛殿,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入暮。


    身上仍然盖着洛襄的僧袍,他已不见踪影。


    朝露起身来到前殿。


    隔着一面壁画影墙,宝殿中,神佛前,跪满近百个比丘、比丘尼,正齐声诵经,一派的庄严肃穆。


    少年佛子洛襄坐在正中的宝华莲座,被一众远道而来的西域高僧和弟子围坐在中心,正在为佛门弟子讲经。


    他娓娓道来,聆听的高僧有些长须发白,有些破衣蔽体,时不时以额点地,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诸僧皆是昂首沉浸玄妙之中,无不似醉似迷,如入化境。


    朝露不由想起佛经中,维摩诘居士与诸菩萨、众罗汉议经,有天女腾云驾雾,携飞花而来,散乱四处,绚丽纷呈。


    此情此景,让人不忍打破。


    正出神,眼前出现一个比丘尼,个子小小的,捧着蜡黄色的海清和伽帽,悄声递到她面前。


    朝露接过衣帽,再抬头望去,晚课结束的洛襄已被高僧簇拥着跨过佛殿门槛,玉白身影泛着濛濛青灰,渐渐远去。


    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小比丘尼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目露讶异。


    她抹了抹泪,很快换上了海清,浓密的长发用了数根簪子才盘好收拢在伽帽中。她偏过头,看到小比丘尼伸出手指,好奇地点了点她卸下的钗环。


    “送给你。”她将那支金钗递过去。


    “我不能收。我是佛门中人,不动贪念。”小比丘尼慌忙摆手拒绝。


    “佛也该有七情六欲。若是没有人的情感,如何普度众生?”她坚持道,“今日你不收,我便不走了。”


    小比丘尼不明就里,眨了眨眼,张口结舌。她迟疑之下,还是收下了金钗,放入怀中藏好。


    “女施主跟我来。”


    朝露跟着数百比丘和比丘尼的队伍后头,穿过整座王庭,来到城门口。


    白塔穹顶,雕花门廊,明黄墙体,青蓝花纹,在眼中一一掠过。


    城门洞壁映入眼帘,幽长且深邃。经过这最后一道,便是城外了。三哥应是就在前面等着她的。


    朝露低垂着头,任由守卫粗粗翻了翻她的衣衫,便放行了。她这才抬起头来,看到一队美姬舞女端着白玉酒壶酒盏,莺莺燕燕,从另一侧扭着身子走过。


    为首一女雪肤娇貌,美艳异常,手捧一樽三面兽首的长颈酒壶。朝露直直望了过去,脑中似有一道惊雷劈下。


    那酒,她认得,是天竺秘酒。


    前世,洛须靡特地寻来,要她逼着佛子饮下,趁机与之交欢。


    那张清俊的面庞染上贲张血色,极力克制却难以压抑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身后传来城门“嘎吱”一声启动的声音。今日王宴,王庭宵禁。


    沉重的石门缓缓闭合,中间那道缝隙透出来的光线越来越窄,越来越暗。


    朝露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掉头往回跑。


    在城门完全合拢前,她跻身再入王庭,将一身素色海清扯去。


    除了她洛朝露,任何人都不能让佛子破戒。


    她既想得自在,也想要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