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爱欲(新)

作品:《浮屠劫

    洛襄又堕入了梦中。


    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火海,正如佛经上所言的爱欲之海。


    爱欲如火,渊深似海。


    火海之下,众生生生世世流转。千千万万男女随着熊熊火焰交缠,情天欲海,因生爱欲,再生贪嗔痴,便有无妄轮回。


    他亦溺在其中,随着汹涌而来的浪涛,随波渐沉渐浮。


    身-下,赤红的海面像是被鲜血浸染,一片一片映满无穷无尽的幻影,如烈焰燃烧。


    火海的幻影中,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娇声:


    “襄哥哥,为何不敢看我?”


    “你是佛子,也有欲望。既有欲望,就需宣泄。”


    “何不与我共赴极乐?”


    后来,那柔媚如丝的女声渐渐染上悲音,声如幽兰泣露,犹如绝唱一般越来越沉,越来越低:


    “襄哥哥,你说佛渡众生,我也是众生,你为何不能渡一渡我?”


    “求佛,渡我……”


    一字一字,像是给他身体种下了蛊。那蛊生了根,想要冲破他桎梏的身体。


    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唯有一点双生莲的莲瓣,是仅有的一抹亮色。


    那嫣红的莲瓣在他眼前不断跳跃着,女子暧昧的泣声亦随之起起伏伏。


    没由来地,想要抓住这片独一无二的红,紧紧握在手中。由是,他探身朝前,伸出手去。


    柔软如云,妖香缭绕。


    混沌中,他听到同一个声音冷嗤一声,娇笑道:


    “襄哥哥,七情六欲的滋味如何?”


    “放手。我……才不要你来救我。”


    火海熊熊燃烧,幻影上下颠倒,意识一片混沌,连记忆都尽是错乱。


    他想停下来,却止不住身间烈动。


    恍惚间,似有徐风在指间拂过,他无知无觉地想要将那阵风攥在掌心。


    一双细腻的小手握了握他的腕。


    他下意识地捉住,用手掌反压住这双手,紧紧扣了下去。那纤细的指尖微微一顿,柔软的指腹在他掌心稳稳停留。


    好听的声音传来:


    “襄哥哥,你这是梦魇了。我为你诵经可好?”


    他沉滞的眼皮动了动。


    灯火粲然,人影朦胧,只可见窈窕轮廓,口吐经文,音色朗朗,如璎珞敲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梦中的火海渐渐消弭而去,身间清净,心境平和。他复又闭了眼,睡了过去。


    ……


    洛襄醒来的时候,那道为他诵经的幻影已散去。


    美得像一场梦。


    佛殿冷如冰窖,寂寂无声,燃了一夜的残烛化作一滩泪冢。


    空荡荡的书案上,一卷《楞严》的书页被风翻动,一旁零散着他抄了一半的经卷。


    他压下心底的怅然若失,坐回了案前,照旧提起笔。


    手指冻伤,僵硬无比,每每落笔,火辣辣的疼。他心无旁骛地继续抄经,却也写得不慢。


    俄而,门外传来人声。殿门“轰”地一声打开。


    “师兄,你醒了!”是缘起欣喜的声音。


    洛襄微微点头,目光不移,落笔不停。


    “襄哥哥你睡了一天一夜,定是饿了,我去灶上做了粥,尝尝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洛襄正襟危坐的姿势稍稍一顿,抬起头来。


    数十日未见,她消瘦了些许。


    一袭胭脂色的红裙,焰火般热烈,腰间系满璎珞珠串,走动间琳琳琅琅。仔细看,袖口被烧破了几个小洞,一双素手上沾了不少烟灰。


    洛襄目光一掠,仍纸上在运笔,不发一言。


    朝露笑语盈盈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放在他案上。见他不语,又小心翼翼地将粥碗往他那侧推了一推,催促道:


    “他们在吃食饮水里放了药,我重新给哥哥做了一份干净的。”


    “要冷的,襄哥哥先吃吧。不然,怎么有力气抄经呢?”


    缘起一面帮腔道:


    “是啊是啊,师兄,女施主亲手上灶煮的,费了不少气力呢。”他一面想起方才灶房被扫荡一般天翻地覆的模样,心叹这女施主也不算太坏。


    洛襄始终默不作声,如佛像般端坐。


    他的一缕余光里,少女虽眼底微微发青,面有悴色,但眼神殷切又紧张,就在等着他尝一尝她的粥不肯罢休。


    他终是探出手去,捧着微烫的瓷碗。饮了一口,他的眉头皱起,却又很快平复,缓缓喝完了整碗。


    朝露素手托着腮,眉眼弯了弯,看着他一饮而尽,她面上的欢喜呼之欲出。


    缘起方做完早课,也还未饮食,也自顾自端起碗。一口粥下肚,缘起面色骤变,捂着嘴跑出了佛殿。


    “咦?”朝露看他仓皇的背影,不解道,“襄哥哥,我第一次做粥,味道怎么样?好喝吗?”


    洛襄落笔专注,并未抬眸,淡淡道:


    “风味颇有几分……不俗。”


    闻言,朝露眼角一翘,像是收到夸赞一般面露得意之色。


    “襄哥哥,我昨夜帮你抄了经,你看看有无错漏。”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叠黄麻纸,递到他眼前。


    洛襄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一摞经文上。


    暮春时分,天气湿热。


    她回来得急,发了一身汗,鸦青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呼出的气息时不时拂动额前的碎发。双手伏在案上,红袖挽起至手肘,露出整段莹白的小臂。


    洛襄挪开视线,不动声色,抬手接过她递来的经文。


    薄如蝉翼的纸张上尚存她的余温,还有一股旖旎暗香,扑鼻而来。


    清甜的香息挥发,在空中蔓延,缠绕心怀。


    像极了……


    像极了梦中……


    洛襄指间一颤,呼吸一滞,烫手般收了手。


    手指一松,经文缓缓飘落,四散在各处。


    “襄哥哥,你的手……可好些了?”她望着洛襄颤动的手指,迟疑地问道。


    “无碍。”他闭了闭眼。


    “都是我,害得你遭此酷刑。”朝露绞动着身侧的衣衫,垂头道。


    “女施主不必自责,是我心甘情愿。”洛襄起身回避,悬在腕间的佛珠轻轻一晃,“我当日既在佛前立下誓言,必会护你周全。”


    朝露抬首,问道:


    “你早就算到他们会查,会找到那封信?才用了白纸替代?”


    “不错。兵行险着。所幸信已送出,城外我座下僧众,十日后乌兹王大宴,会有比丘、比丘尼以为王祈福之名入王庭。我已作安排,你可混在其中,逃出王庭。”


    朝露秀眉一蹙,问道:


    “那信,不是空白的吗?不是没有送出去吗?”


    缘起倚在殿门前,得意地笑道:


    “那是师兄的障眼法。玄机就在我给你的药瓶里。那药有奇香,你在拭在手中,师伯一闻便知,定会察觉。”


    朝露突然忆起,当日那位老僧被火杖烧了手,向她求了药。


    原来,那信藏身竟在那不起眼的药瓶中。


    面前的洛襄微微偏过身。朝露感到一束温润的目光望过来,笼在她身。听到他缓声道:


    “当日未曾告之于你,是怕你因此受了牵连。”


    所以,他布下一张白纸之局,就是要让洛须靡抓住错处,如此既不会让人注意那小小药瓶,更是给了她辩白的机会,让她自保。


    而他宁愿为此受冻伤之辱。


    “我已于信中命西域诸僧四处找寻洛枭下落。待你出王庭之后,便送你去你三哥处。”


    听他此言,朝露猛然抬头,问道:


    “那你呢?……”


    “我还需留在王庭。”洛襄身形端肃,言辞冷峻。


    朝露望着他颀长而孤绝的背影,微微一怔。


    你可知这王庭,危机四伏,各个都想在你身上分一块肉下来。朝露心道,是她以色-诱为名,暂时压制住了洛须靡各种手段。若她一走,洛须靡为了让佛子破戒,怕会是无所不用其极。


    届时,洛襄所受之苦,怕是不止是十指冻伤而已。


    她的心底,莫名起了一股占有欲。就算要让佛子破戒,也必得在她手中才行。可在这之前,她会穷尽所能,避免前世生死两散的结局。


    她洛朝露一向爱憎分明。上一世她欠他的,这一世来还。


    朝露抿了抿唇,昂首道:


    “为何不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洛襄拂袖道:


    “他们要对付的是我。这王庭内外都盯着我一人。你出逃不易,加之我,只会难上加难。”


    “可是哥哥……”她还欲再辩,却被他轻斥一句:


    “待你出城,你我再无瓜葛。不可再唤我哥哥。”


    这一句轻描淡写,使得朝露重重愣在那里,千言万语像是一道墙堵在胸口。


    眼前的洛襄,一身玉白如苍山覆雪,立在满堂佛像之下,金光画壁,竟也压不住他这一身的冰魄玉骨。


    佛子目下无尘的气质在他身上浑然天成。


    数步之遥,却恍若犹隔天涯。


    朝露不甘地上前一步,将头撇去一边,低低道:


    “我偏不。襄哥哥,我送你烛火,给你做饭,为你抄经……你既收了我的心意,我如何不能再唤一声哥哥?”


    洛襄不语,背对着她俯下身,一张一张从地上拾起她昨夜手抄的经文。


    然后,当着她的面,将一摞经文置于烧着的火烛之上。


    “女施主昨夜抄错经文,乱了文序,实乃藐视佛法,视同亵渎佛祖。”


    朝露怔忪地望着一夜心血被火焰一张一张吞噬,转瞬间化作猩红的烧烬,被他一把丢入火盆之中,最后灰飞烟灭。


    她昨夜一夜未眠,一字一字,写得极为辛苦。她一一与原文对过,怎会有错?


    前世,国师明明指点过她所抄的《楞严》。


    万寿节上,她手抄百条经幡,为李曜祝寿。在场诸位高僧一见,皆是赞不绝口。


    怎会有错!


    朝露一脸不可置信,不甘地从火盆中拾起未燃尽的黑灰碎屑,想要证明自己没写错。


    乱飞的火星子烧了她白玉无瑕的手,乱中一抬首,却见洛襄回身,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在漫天飘飞的灰烬中背身而去。


    他的身姿,太过清绝,那双眸子,太过惊心动魄,让人移不开眼。


    可那目光,又太过冰冷,分明和前世毫无分别。


    那时日日夜夜相对,她无数回挫败,只得他一句:


    “女施主,爱欲烧身,及早回头。”


    明明也是肉身凡胎,可他的体肤为何比那玉雕的佛像更冷?


    朝露眼眶发涩,气急败坏,一脚踢翻了铜盆,转身跑出了佛殿。


    烛火惶惶,欲灭不灭,摇曳不定,只余一小簇微光。只需从何吹来一阵风,便会倏而一下子全化作青烟一缕。


    暗香亦如涟漪一般慢慢淡去,消散。


    恍若一场经久的幻觉。


    呆呆立着的缘起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摆正翻滚在侧的铜盆,忍不住捡起其中一张烧了一半的经文。


    他将那一角经文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师兄,她,她好像没抄错啊?”


    “她没错。”许久,立在阴影里的洛襄开了口,“错在我。”


    缘起抬首看向他,见他半张侧脸映着血红的烛火,另外一半张却全然浸在黑暗之中,不见容色,只闻其声幽幽:


    “是我,犯了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