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遭难

作品:《心有兜率佛

    祈珩从廷尉狱出来时,正值盛安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皇宫内外都极为重视初雪的到来。


    “殿下,宫里仿照民间在万花园里办了灯会,听说贵妃娘娘和三公主也会去,我们不如一道去看看。”陆无为摸着冰冷的剑鞘,看了看左右新挂的各式灯笼。他在民间见惯了这些玩意儿,但不觉得新奇,只是想起儿时和殿下在玄云殿里悄悄做灯笼,结果烛台没放好,歪着点燃了灯罩,吓得二人赶忙抓着木桶从屋外舀了一桶雪,哗啦盖在火堆上。那时候陆无为很担心受贵妃责罚,但殿下大笑看着熄灭的火堆,拍拍他的肩。


    “无为,这太好玩了。”


    本就是十一二岁的孩童,只是那是陆无为进宫伴读以来,第一次觉得殿下是个孩子,不过那也是唯一一次。因为当天晚上,贵妃娘娘让殿下跪在堂前,说他不思进取,不懂得为母对他的良苦用心。但陆无为分明记得那时候文贵妃牵着三公主祈彩的手,她手里还抓着一只烧得正亮的兔子灯。


    陆无为后来也尝试悄悄给殿下带过民间各种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但每次殿下都是匆匆看上一眼,便克制地说他不喜欢。


    “无为,这几日你跟着我辛苦了,不用管我,今日你尽早出宫陪陪家里人吧。”


    殿下婉拒他,还给了他假期,陆无为轻叹一声,准备行礼退下,却见不远处的李延温环抱着一堆灯笼走来。


    “李医士,你这是去做买卖?”陆无为无语地盯着她。


    “我这个都是在宫里医治的病人们送的。”李延温一脸骄傲地面露喜色,仿佛听不懂陆无为的调侃。


    “你在暗示我?”祈珩歪头,淡笑看着神色局促的李延温。


    李延温这才意识到祈珩也算她的病人,只是她胆子再大,也不敢肖想七殿下给她送礼。


    “殿下说哪里的话,您这次救我于水火,是微臣不明事理了。”李延温赶紧选了几个好看的灯塞到祈珩手里,转身看见陆无为蹙眉的表情,顺手也小气地给他塞了一个。


    他们三个年岁相差不大,虽同为男子,祈珩却觉得李延温还是稚气些,不过这样也好,生动的人比满腹心思来得忠诚,这也是他对于祈彩未来夫婿的期望。


    冬日缘故,得伤寒者十之有八,加上宫女侍卫多于屋外当差,故南医局的门槛变得火热起来,连平日最闲的陆提点也跟着数十位太医一起忙活。


    “李医士,这抓药的活要不换个人,你都要高升了,还在这药局缩着怕是不合适,要不也跟着我们去出诊?”


    李延温在南医局的存在感并不高,只是最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谣言,说她要求娶七殿下的胞妹,三公主祈彩为妻。天可怜见,她可不会冒着暴露身份地上赶作死。


    “大人们说笑了,我就一小破医官,公主才看不上我呢。”李延温赶紧自贱一把,后来倒在大家口中落了一个谦卑的名声,更有甚者传言,她立马会去北医局入职,从此平步青云。


    “延温谦虚啥,你相貌端正,又是行医世家,快收拾一下,和我们一同出诊去。”陆提点似笑非笑。


    “提点大人说笑了,我长于抓药,这活计适合我,干别的怕是力不从心。”李延温照着单方抓药,陆提点摸着胡子,左右看看,见无旁人,便压低声音说话。


    “延温,我个人以为,那三公主脾气大,你娶她肯定得后悔,你像我,娶了个佛在家里供着,连小妾都没机会纳,你可别像我这样。”陆长渊掏心窝子地长吁短叹,惹得李延温想笑,但她也知道真正的陆提点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听无为说,殿下待你极好,之前我还误以为他想养你当面首。”


    “其实,祈国也不是没有皇家子女养面首的先例,只是大家都憋着不捅破,而且祈国龙阳之风并不盛行,还是女子养面首的多一些,你看那四公主身边的隋公公,长相极佳,怕是早已被公主看上,暗度陈仓了。”陆提点讲八卦的时候,眉飞色舞,倒不像平日那般,见着宫女上门求医就恨不得睡觉那副颓废样。


    李延温想着那陆无为定是像母亲一些,要是也有陆提点这些八卦的秉性,怕是以后,她本不善意的目光会对陆侍卫带有一丝戳中其伤心事的怜悯。


    四公主的婢女半夜高烧不退,病情极危,所有南医局的人都被叫到正厅去问话,按理而言,这事落到北医局,即使是皇子皇女也没有权力召唤这么多人,只是对于没有崛起机会的南医局而言,对于这种问话寻责已经见怪不怪。


    “你们谁负责抓药?”


    “回公主,是李医士。”


    李医士极快地被推到前面,被迫向祈姝第二次行礼。


    “红鱼是我最喜的婢女,她吃了汤药,便高烧不退,听说你是三姐的未来驸马,从情面上,我也不应刁难你,但这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罚你又于理不合。”


    李延温没见过这四公主,传言中,这三公主性情暴躁,四公主温婉平和,如今一见,对方说话确实温柔,只是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比祈彩摆在脸上的脾气更让人不适。


    人命关天,要真是人命关天,就应该先请太医把婢女的病情稳定下来,而不是把所有人都召集在这里听候发落。


    况且,吃了汤药,就等于抓药人的责任,这种逻辑,当真是好笑,李延温开口想要反驳,只是陆提点站在靠窗的位置,不停地抹着汗,她突然想起今日出诊的名单里,陆长渊排在首位,难道在医术上,陆提点并不是扮猪吃老虎,毕竟殿下的咳疾若是陆长渊医术了得那早就可治愈了。


    坊间听闻,陆提点医术感人,如今一想,可能是真的。


    “臣有罪。”


    李延温不知道是陆提点开的方子出了问题,还是药材出了问题,抑或是四公主那边故意使绊子。


    她无从得知真相,只能接受今天不能幸免于难的事实,赶忙识趣地跪下。


    “既然陆医士这般喜欢下跪,那就在雪地跪到辰时吧。”


    爷爷曾说,太医贱命一条,如今看来,贱得都低到尘土了。话说到底是哪个王八蛋传李延温要娶祈彩,给她招来祸患。


    祈姝见到李延温的窝囊样,轻笑一声,还以为三公主求了一个怎样的夫家,不过是没有骨气,不得台面的小白脸,貌不如隋岸,骨不如祈珩,当真扫兴。


    四公主拂袖而去,陆提点做了口型,对李延温表示感谢,然后转身就把书案上的一张方笺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提点大人,当真感人。


    从小到大,李延温医治别人向来没本事,但医治自己倒是有一堆人生经验。


    药浴,艾灸或是汤药食疗,她总能找到最快的方式解决自己的毛病,前日痛经得厉害,然后拿着自己的自救心得小册子,给自己艾灸了几个穴位,不消半日,李延温便好了大半。


    只是这月事刚去,这产生新病的环境因素就有了。


    李延温跪在南医局前的雪地里,一开始还觉得全身发凉,后来风雪大了,浑身渐渐失了知觉,最后甚至觉得有温热的幻觉。她在心里细想自己这遭可能会得不少病。


    例如疑心病,老寒腿以及必定会到来的一场严重伤寒。


    薛屏见风雪太大,把用来通气的小窗放了下来,他取了一些蜡烛,走到书房,见殿下沉浸于书中,薛屏腿脚便更加小心,在他准备给书架旁边的木雕灯笼换蜡时,陆侍卫突然闯了进来,破坏了一屋子烛光的寂静。


    薛屏看见殿下蹙眉地抬头,想要提醒陆侍卫,说话细声一点,只是陆无为性子太着急了,压根没看见他的示意。


    “殿下,我爹又犯事医坏了人,李延温帮他顶了下来。那被医治的宫女是四公主的婢女,对方来势汹汹,想来也是刻意找事,现在罚李延温跪于雪地,说是辰时才可起身。”


    “这天气跪着,就算不死,半条命也没了。”


    祈珩半夜未睡,并不是只为了看书,他本计划再过半炷香,等部下韩思妍从地道里赶来商讨暗部军队的培养,若是提前改变计划,天亮了就不好行事了。


    “陆提点以后不可出诊,若再犯,无人能保。”祈珩弃了书卷站起来。


    “为什么祈姝会无缘无故找上南医局?”祈珩不解。


    “宫里盛传李医士要娶三公主为妻,平时跟公主有过节的人都想着在李延温成为驸马之前戏弄他。”


    “我的打算怎么会有人知道,如此散播,怕是这事还成不了了。无为,至今为止,我只派你去调查李延温的家谱,这一路所有涉事人都要排查,怕是我这玄云殿也不安稳了。”祈珩阴沉着脸,捏紧桌角。


    “我稍后有事,你拿着我的腰牌前去。”祈珩从腰间解下宫牌,只是牌子下的流苏在灯光下晃动时,他突然收手,把它紧握在手心。


    “算了,薛屏,待会儿把书房门看好了。”


    祈珩说完这话,便拿了木架上的长袍,小跑出去,陆无为愣了一秒,赶紧跟了上去。


    风雪很大,祈珩上了马,却使唤不动,他索性用匕首扎了马身,听宝马哀鸣,极速地往前冲了出去。


    陆无为见状,跟着照做,只是他御马的手段太过单调,无法把控方向,等他狼狈赶到南医局时,殿下已经将李延温背了起来。


    “无为,把两匹马拉到书斋侧面的马棚里包扎。”


    “殿下,这路太长,何不再用此法,骑马回去。”


    “我一人骑的时候,已经很吃力了,再带一个人,无法掌控。”


    “那何不留在这南医局,让手下照顾。”陆无为牵着马,不解地问。


    “我有不得不回的理由,而明日,这四公主必定会发难于他,你护不住,他们也护不住。”


    长夜漫漫,宫墙肃立,祈珩把长袍给李延温系上,然后背着她往前走,一开始,他只觉得后背冰凉,等走得再远些,背着的人逐渐暖和起来。


    祈珩从小便觉得保护一个人真的是很费劲的事,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每每想无后顾之忧地往前走,但身后总有羁绊在牵扯他,让他无法走得太远。


    他真的很想对所有人都淡薄,但架不住骨子里那种天生敏感的感性。就算逐渐长大,已经会用成人的思考模式去淡化一些人际温度,但祈珩还是有很多他用尽了力气还是无法摆脱的情感。


    比如文贵妃,比如祈彩,比如陆无为,比如薛屏,比如现在的李延温。


    他用劲地去照料他们,甚至希望无声无息不被任何人知晓,只要他内心无愧便好。


    但祈珩不能对身边人选择无视,若是真的无视过去,那他内心会比不所为痛苦万分。


    连祈珩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痛苦。


    或许是他们会对他好,这好就是最伟大的枷锁了。


    “殿下。”


    李延温的意识慢慢恢复,极为小声地叫他。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