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霜打量着穆雁行。


    俊秀绝伦的男子着一袭青衣，便是坐于素舆之上也半点不影响他的气度，当他的目光看过来时，更是给人一种志在必得之感。


    志在必得？


    陆无霜在心里“呵呵”了一声。


    穆雁行目光微闪，倒也没有试图说服陆无霜，而是视线往下移，看向了陆无霜踏在溪水里的脚，以及半截湿了的衣裙。


    陆无霜顺着穆雁行的目光低头一看，然后抬头。


    “你也想下水？”她问。


    不等穆雁行回话，陆无霜便已经来到穆雁行的身后，推着素舆入了水。


    溪水很浅，素舆又有一定的高度，入水之后也堪堪只没过了穆雁行的脚背而已。


    陆无霜看着穆雁行的脚，笑道：“是不是痒痒的？”


    天气热，溪水也是温的，温热的水缓缓浸进鞋子，那痒痒的感觉让穆雁行的脚趾都不自觉地蜷了起来。


    “痒。”穆雁行道。


    不仅痒在了脚上，那痒意还一路上行，最后来到了心里。


    陆无霜留意到穆雁行唇角那淡淡的笑意，一时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脱口而出一句正常情况下她绝不会说的话。


    “穆公子，你这腿……是怎么回事？”


    话才说出口，陆无霜就有些懊恼地拧眉。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最忌讳的就是交浅言深，尤其是她与穆雁行，虽然有那么点暧昧，但他们其实对彼此的一切都并不熟悉，问出这种无异于揭人伤疤的话，实在是极不适合。


    陆无霜连忙又补充道：“穆公子，是我多嘴了，你不必在意，若是我的话让你不快，我向你道……”


    穆雁行目光温润地看着陆无霜，并未如陆无霜所想的那般，因为被人揭了伤疤而痛苦或者愤怒。


    “我的腿，几年前受了很严重的伤。”他道。


    他这样一说，陆无霜下意识的也就理解为了穆雁行是因为受了重伤而导致双腿再不能行走。


    这位穆公子患有腿疾仍有这般气度，若是他能够站起来，又不知该是何等的风采……


    陆无霜难免觉得有些惋惜。


    “陆小姐……”穆雁行顿了顿，“倒也不必为我惋惜。”


    因为……


    他没说谎，他的腿确实几年前在战场上受了极为严重的伤，虽然后来养好了伤，也看起来并未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但按着刘太医的诊断，他当初为着战事并未好好养伤，以至于留下了极大的隐患，所谓的“好”也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体底子好，所以那隐患才一直隐而未发。


    若是一直置之不理，等到某一日这隐患爆发出来，那他就别想再站起来了。


    是以，一到了成都府，穆雁行就由着刘太医的父亲刘老大夫医治他腿上的隐患。


    因为治疗得早，无论是刘太医还是刘老大夫都极为肯定，他的腿伤一定能够痊愈，唯一不便的是在腿伤痊愈之前，他只能坐在素舆上，不能起身行走。


    这些，出于某些目的，穆雁行并未说出来。


    对于读遍了兵书的穆雁行来说，示敌以弱，很多时候反而能够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就比如此时。


    陆无霜在更为惋惜的同时，心里也多了些对穆雁行的欣赏。


    正常人由身体健全变得不良于行，极少有能接受现实的，便是接受现实也只是出于无奈，像穆雁行这般能够坦然说出来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之前陆无霜便觉得穆雁行是个内心强大之人，现在更是这样想了。


    穆雁行眼里闪过些许笑意：“陆小姐，我虽然伤了腿，甚至在我的人生之中也有许多不如意之事，但相比我得到的，这些不如意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短短一句话里，已经包含了很多信息。


    许是知道陆无霜不会问下去，穆雁行又自顾自地往下讲。


    “陆小姐知道的，我如今住的宅子，是来自于我养母的馈赠。”


    陆无霜点头。


    “我的生母生了我与兄长两个儿子，但在我生母的眼里，从来都只能看到我兄长，至于我……”穆雁行的眼里现出些讽刺，“说出来让人很难相信，我幼时差点因为我生母的不上心活活饿死。”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陆无霜却觉无比荒唐。


    穆雁行出身宗室，便是已经处于宗室的边缘，出身仍可算是极为不凡，这样的出身，竟差点活活饿死？


    他的生母，是从未想起过自己还有个小儿子？


    陆无霜不由拧起眉头。


    “我养母是我父亲的妾室，若不是喂了我一碗粥，说不得我真的就饿死了。”穆雁行淡淡地道，“自那之后，我便主动求了父亲，让我随着养母一起生活。”


    “为此，我生母反倒恨我入骨……”


    想起文太后的愤怒，穆雁行眼里讽刺之意更甚。


    陆无霜突然笑了。


    穆雁行顺势看过来。


    “穆公子，我突然觉得，我们倒也挺像的。”陆无霜说的认真。


    同样不受本该最亲近的人待见，同样将那所谓的亲人摒弃，也同样选择了真正对自己好的亲人。


    陆无霜原本以为，她不会再遇到一个如她这般自请过继的人，没想到就遇到了视父亲的妾室为母的穆雁行。


    在外人眼里，他们定是离经叛道的。


    但无妨。


    只要他们自己认为值得便好。


    念及此，陆无霜再看穆雁行时，眼里也就多了几分亲近。


    穆雁行专注地看着陆无霜：“陆小姐的意思是，你的身上，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陆无霜轻笑一声，俯身自小溪中掬起一捧清澈的溪水，往着穆雁行身上泼了去。


    很快，穆雁行的青衣之上便多了一片深色印记。


    “穆公子……”陆无霜扬起笑容，“知道我的故事不足为外人道，你还问？”


    她的笑容明朗，又带了几分肆意。


    仿佛在问。


    你觉得，这是你这个外人能知道的？


    穆雁行闻言有些无奈，但很快又重新露出笑容。


    “那，我就等着有那么一日，陆小姐能亲口与我说出你的故事了。”他道。


    不足为外人道，那就……


    成为内人？


    这暗戳戳的意味，让陆无霜一怔。


    随即，她又好气又有些好笑。


    “穆公子，你长得很美。”陆无霜再正经不过地道。


    穆雁行有些迟疑：“……多谢陆小姐夸奖？”


    他总觉得陆无霜这话应该是有着什么别的含义的，但一时又没能想明白。


    陆无霜睨他一眼：“想的更美。”


    穆雁行：……


    没理会穆雁行的无语，陆无霜转身招呼快玩疯了的四个孩子。


    “走了，咱们回去！”


    然后，陆无霜踩着湿透了的鞋子，听着脚下传来的“咕叽咕叽”的声音，带着丝丝不舍，但仍然听话的孩子们径直往回走。


    穆雁行看看浸过自己脚背的溪水，扬声唤道：“陆小姐，你就不管我了？”


    陆无霜没回头，只扬手朝后面摆了摆。


    “穆公子怎么来的自然也能怎么回去，若真的回不去……”


    “那就在水里泡着吧。”


    反正这溪水也不凉。


    以及……


    当她眼神儿不好使，没看见远远的躲在一棵树后面的福管家？


    这人，真是惯会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