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初见傅博

作品:《寿春踏雪遇傲娇

    夕阳斜照影


    一处布置简单的屋内,架子床旁两个青年一站一坐,其中身形修长的那位肤色白净、发黑如墨,一双眼睛清幽明亮,整个人看似温和稳重。他身穿半旧的青色长袍坐在床边的竹椅,手上拿本医书,偶尔看向一旁的架子床。另一名气质较为朴素的则是不停围着床边跑前跑后,好像床上躺的是两个珍禽异兽。


    “公子,她们还要多久才会醒?”


    “她们并无大碍,只是几处骨裂和扭伤。会昏过去大多是因为惊吓加上疲劳,应该快醒了。”


    “那他们会不会摔傻了?”


    傅博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觉得杜仲这白目的毛病大概是永远改不了了。他耐心对杜仲解释道 “阿仲,我刚刚说她们无碍的意思就是……欸人醒了”


    这边姿姿费力将意识聚拢,很快就发觉浑身好似被铁锤敲过一遍,动弹不得又疼得要死。正想调整视线看看周遭环境,一张被放大的脸突然凑到她跟前 “你醒了? 怎么摔的? 你们是不是偷了那大包袱想逃?”


    对一个躺在病床上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伤员,睁眼后就马上问对方是不是干了坏事,这大概也只有杜仲才做得出来。


    但是杜大白目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哪里有问题,他眨着绿豆眼认真看着姿姿等她解惑,就好像私塾里学童问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是什么意思一样的神情。


    姿姿愣愣地看着杜仲,脑袋吃力的想理出点头绪。


    出逃,爬屋顶,猫叫,摔下来...然后呢? 这是哪里? 姑娘呢?


    糟了,晕了这一会不知道状况如何,姑娘会不会被闺春坊抓回去...惨了惨了。想到这本就苍白的脸更加煞白,她虚弱又焦急道 “这位大哥...请问你有看见...我家姑娘吗? 就是我摔下来时旁边的另一位...她人在哪里?”


    傅博看杜仲又要东聊西扯赶紧起身宽慰道 “姑娘,这里是仁春堂,在下名傅博,是这的大夫,这是我的仆从杜仲。清早我们出门时听到两声巨响便赶了过去,赶到后发现你和另一位姑娘摔到一个肉粽的摊车上。当时情况紧急,在下便作主先替你们固定伤处后送来仁春堂诊治。你家姑娘就躺在旁边,她没事,应该也快醒了。你现下感觉如何?”


    没事,没有被抓回去闺春坊。


    姿姿扭头确认赵延曦就在身旁后松了口气,轻轻晃了晃头表示自己不要紧。


    看来这大夫是个好心人,旁边的大饼脸约莫是痴傻,不理他就好。不过下次再也不要爬屋顶了,痛到骨子里不说还不知道要躺多久,幸好真的逃出来了。


    如傅博所料,姿姿脑子还在晕乎乎胡思乱想的时候,赵延曦轻轻吐了口气睁开眼。


    姿姿醒来第一个反应是想厘清状况,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思路。而赵延曦一醒来只是安静的出神,散发出一股身处何方无所谓,只愿身在某山中的神态。


    此时的她的确是还未完全从刚才的梦境中醒来。


    几刻前阴绵细雨,乌云笼罩不见天光。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晃晃,街旁树枝不堪负荷,连同雨水啪塌一声坠地。茶楼里,公子哥儿们暖暖和和喝着热茶欣赏街上几个贩夫走卒仓皇奔波。


    四平八稳的马车内,她脑袋瓜子钓着鱼要睡不睡,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阵瓷器砸碎的声响传来,还混杂着些许尖叫声。


    “赵叔,是哪里的吵杂声? 可是街上有异样?”


    赵福驾着车答道 “姑娘,那声响听着似乎是跟咱回府同一方向传出的,不过隔街这附近看起来一切如常,咱们回府路上可以顺道看看”


    “待会顺便去颐如那看看,陈府最近不大安生”赵延曦在马车内伸了个懒腰,想着好友家中近来是非不断,不看一眼总是不能安心。


    车行几步声响听着越发混乱,有哭叫声,打骂声,还有多人的脚步声。


    赵延曦琢磨这般大的动静不像是哪家人在打打闹闹,毕竟一般家宅内斗多少还是秉持着‘家丑不外扬’的原则,高门宅院内的阴私更是得关起门来解决,免得一些狠毒的整治手段传出去毁了名声。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事情多半是比家宅内斗更为严重,摀不住了。


    会是谁呢?


    她掀起帘子探头,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从眼前稍纵即逝,不知是谁在雨中狂奔。那面孔来的太快太模糊,以致于她来不及捕捉什么,只见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隐没下去。


    一眼望去,窄巷子里进出的人流有些急促。一排官差正往巷子内急行,边上一些鬼祟的脸逆着人潮想往外跑。下雨天淋得那些鬼祟的脸有些狼狈,但也清空了巷口围观的人,可以确定混乱声是从巷子深处传来的。


    赵延曦心里一丝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起,虽然猜到动静不小,但没料到会有官差介入。


    她面上镇定,指甲来来回回抠着车窗,把上头的漆抠掉了一大块,原本摊在软垫上的背脊渐渐紧绷。


    赵福驾着车一眼就认出那些逆着人潮的脸孔,他头皮一炸,心知不妙,赶忙抓了个刚冲出巷口额角尚在淌血的嬷嬷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嬷嬷身子一歪,脱离赵福抓着的手轰然倒地。


    车窗的帘子还掀着,赵延曦的姿势仍然没变,她认得那个嬷嬷。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嬷嬷,扶着帘子的手一动不动。


    周遭还充斥着来自各方尖锐的声音,赵延曦的脑海里反射出眼前一幅混乱但寂静的画面。彷佛有个语速比常人慢两倍的声音在她耳旁喃喃道,嬷嬷倒在地上了......该让人赶紧去找大夫...我来试一试把嬷嬷扶起吧...我试一把...


    姿姿一旁看着赵延曦坐姿僵硬眼神洞乏,整个人突然安静的跟座雕像似的,心里正纳闷这突然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于是便倾身探头 –


    “啊!!!” 姿姿一探头就被满地的血吓得惊叫一声差点把马车给掀了,也惊醒了赵延曦。


    是赵府出事了!


    她伞拿都没拿,踉跄跳下马车,拔腿冲向府里直奔焦雨阁。


    焦雨阁是赵府最隐密的院子,院子外围种了一排芭蕉,里面住的是赵延曦的母亲、安坑知府赵谨的夫人焦氏。一般第一次去赵府的人大多不会注意到此处,不能不说这里面多少有一点赵谨对爱妻金屋藏娇的心思,焦雨娇语。也因为隐密,官兵刚到并没有马上注意到此处。


    赵延曦左推右攘好不容易穿过人群,趁官兵制造出的混乱闪过盘问。


    她一冲进焦雨阁立即迅速查看,想用最短的时间确认母亲的安全。


    出乎意料,四下一片安静。


    往常她人未到,母亲身边的丫环早已闻讯簇拥而上,整个院子甚至比赵谨到时更欢腾。今日外面闹哄哄,焦雨阁却安静到落在芭蕉叶上的雨水都能滴滴传来回声,让人颇为不安。


    人呢?


    赵延曦屏着呼吸,放轻脚步缓缓向屋内探身 -


    焦氏正端坐在房内,烛光下,她低头专心看着本字帖,手指反复抚摸本子上的字迹,好似想透过本子看到什么人事物。院子来了人,她头抬也不抬,没听见一样。


    赵延曦看到母亲安然无事后松了口气,走进屋里道 “母亲,发生什么事? 为何到处都是官兵?”


    焦氏听到女儿的声音身子顿了一下,阖起手中的本子缓缓抬头,眼神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就被掩饰过去,朝赵延曦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到自己跟前。


    原来母亲在看自己和哥哥的练字本。


    这时候看练字本做什么? 考校功课吗? 赵延曦有些纳闷但没问出口,只是安静地等着焦氏先说话。


    焦氏也定定看着女儿,眼底映出一丝悲伤,小女孩站着已经能与她平视,目光流转,淋了雨后虽略显狼狈,但仍掩盖不住跟自己越发相似的五官。


    “先把身上擦干了再说话” 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眉眼,温暖的手慢慢抚过整个双颊,替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接着转身拿了块帕子,抹去衣裳上的湿气,又拢了拢衣襟,最后放下帕子用自己的手温去暖孩子的手。


    都是母女间日常的互动,没什么不同。赵延曦如往常般站着一边配合母亲打理自己,一边等焦氏答复,但人却恍神了。


    心里的狐疑丛生,总觉得焦雨阁的氛围不对劲,丫鬟都不见了,母亲却只顾着慢条斯理给她擦雨水,这很奇怪。


    也许丫鬟们是被派出去应付外面的事情?府里应该是没什么大事,所以派些丫鬟就够了?


    小人儿眼神空洞的定在身后的柱子,一动不动,焦氏一看就知道对方在分神。


    出于私心,焦氏刻意推迟赵延曦的问题,总想用最后的时间,好好看看女儿。不过看样子要是不回答,赵延曦是不会过这个坎了。


    焦氏垂眸敛了敛情绪,再度抬眼时已不见之前眼底的水意。


    她轻轻拍了拍眼前的小脸蛋,拉回对方的专注力,忧忧叹了口气放下捧在掌心的女儿,转身从妆匣中拿出一支白玉簪子。


    “别乱动,娘把这簪子给你固定好了就陪你说说话”焦氏小心翼翼把精致的簪子别在好动的小脑袋上,别完之后仔仔细细梳了梳旁处散落的鬓毛。


    如果赵延曦此时分出一两分精神,或许就会发觉那双替她梳头的手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对当时毫不知情的她来说,擦汗梳头是再日常不过的事,府里到底怎么了比较要紧。


    她心绪开始有些浮躁,母亲久久不告诉她发生什么事,让她心底隐隐发慌。


    焦氏也不恼,梳完头后她双手一捞,把女儿全身紧紧搂在怀里,将自己的脸贴上小小温热的后脑。


    “母亲,我快要不能呼吸了,轻点呀”


    焦氏松了点力道,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过了一会终于低低对赵延曦道 “...爹娘有事要出远门,以后只能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曦儿,日后要照顾好自己。记着,娘只希望你平安健康的活着,别的都不重要...”


    她顿了顿之后轻抚着怀里的小脑袋瓜又道 “曦儿嫁人时娘可能不在身边,但曦儿要相信爹娘会一直看着你长大的,簪子以后就代替娘日日给你梳髻...”焦氏声音越说越小,怕女儿察觉,她抬了抬头无声滑下两行泪水。


    赵延曦被她搂着什么都看不到,但不代表不懂,再怎么迟钝的人也知道家里真的出事了。


    乍见到嬷嬷时,她屏除所有外界的讯息,告诉自己是嬷嬷出事了,不是赵家。刚冲进焦雨阁时,她以为母亲会云淡风轻地说一切没事,官兵就是来搜一搜府里,最糟大不了一家人变得穷点。


    听完焦氏的话,那最后一丝要灭不灭的希望也被掐熄了,巨大的恐惧顿时没了那最后一盏烛光顶着,向坍方的墙一样轰然压向她。她慌乱回抱着焦氏道 “娘,带着曦儿一起,我们不分开!”


    “曦儿听话…”焦氏已无法克制住颤抖,痛哭出声。


    她曾庆幸自己一生顺遂,丈夫疼她敬她,两人成亲以来从没龃龉,孩子孝顺聪明。她常对旁人说自己此生无憾,谁料天有不测风云。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会,焦氏轻轻放开怀里的孩子,看着赵延曦的眼睛认真道 “娘的曦儿要勇敢,接下来的路会很不容易,但只要活着,时间会治愈一切。曦儿,天下很大,娘希望你有一天能走出竹南,活得广阔。娘跟爹待在一起,我们永远都会看着你,不要因为今天的事让自己下半辈子不开怀,能的话就忘了这些事,知道吗?”


    这是诀别。


    赵延曦听懂了母亲的意思,下半辈子爹娘不在身边了。


    她想起每次到父亲跟前撒娇时,父亲总会一脸宠溺又无可奈何的答应她。每天早上,因她自小体弱,母亲都会嘱咐热一碗黄耆水看她喝下。点点滴滴,她是在父母的呵护娇灌下长大的。他们要去哪里? 离开他们,她要怎么活?


    “带我一起走,我不当没爹没娘的孩子!”赵延曦崩溃了,平时的冷静自持半分不见踪影,此时她只顾着把伤心全嚎出来,焦氏其他的话根本没听进去。


    焦氏对着溃堤的女儿心如刀绞。


    姿姿大概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一幕,那天焦氏抱着哭到打嗝的赵延曦一边掉泪一边安抚。


    没多久外头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们知道这是意味着 –


    时间到了。


    焦氏匆忙抹去眼泪,深吸口气,眼神闪过一丝决绝,低下头对姿姿喝道 “把姑娘带下去!”


    说罢,她扯下身上不肯放手的女儿,转身离去。


    焦氏是摀着心离开的,母女最后的诀别扯下得等同是她身上的肉。可上面没有给她选择,即便有,她也不能丢下赵谨独自一人。


    姿姿不敢不遵从命令在原地拉着小主子。赵延曦被拖住,她用力试图挣脱牵制的手,一路追在母亲身后,一边哭嚎一边拉扯 “娘,带上曦儿一起,曦儿不要一个人!”


    “爹!娘!你们回头看看曦儿啊……”


    主仆二人眼睁睁看着焦氏和赵谨在官兵的监视下会和,然后被带走。


    赵延曦跪坐在赵府门旁哭的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爹娘头也没回,永远走出她的视线。她问 “爹娘到底犯什么事了?”


    没人答得上


    其余官差强行将所有人拖出赵家,发卖各地。


    赵延曦极力想挣脱那些官差,但手臂不听使唤纹丝不动,她想呼救,但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手上的铁链拴碎了她曾拥有的一切,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挣脱不了叫不出口。


    最后,她醒了,用尽力气。


    “又梦到两年前的事了...”赵延曦缓过神来喃喃自语。


    还是舍不得那双手的温度,这两年只要情绪一有波动,梦里就会重新经历一遍当年的事。前一刻重温爹娘的一切,后一刻醒来独自面对孑然一身的空荡。


    傅博刚跟姿姿解释完没多久就发现另一位也醒了。他看向赵延曦,女孩的鹅蛋脸上有着一双水杏眼,配上两排纤长的睫毛跟微翘的嘴巴,闭眼沉睡时显得稚气,一睁眼就很明显感觉出与五官极为反差的早熟,尤其是眼神。赵延曦的眼睛似潭森林深处的湖水,虽美但给人感觉沉寂,好似一个永夜的天地,甚至若要将‘了却红尘’这四个字用在这十二岁的女孩身上都不为过。


    傅博大概不会知道,屋内宁静的氛围让赵延曦稍稍感到安心。这里没有吵杂的歌舞,没有老鸨的尖声谩骂,只有眼前少年干净的眼神,以及体贴的距离。经历两年闺春院的折磨跟梦中的心撕裂肺后,她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避风港,没有人逼她扰她,只安静的在近处待着看她是否安好。即便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也好过没有。想到此处,她突然觉得摔下来好像也不是一件太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