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王英布

作品:《穿回大秦

    少年反手摘下腰间缀悬的乌金面具,就势罩上那张怒形于色的脸,肩头金线织就的鹰羽在晨晖里金光流动。


    盛怒之下走出人群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远远站在人群外一身常服的少子。


    目光撞进对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卫无疾便什么都明白了。


    霎时间,一种被欺骗,被愚弄,被羞辱的感觉伴随着咆哮的怒火在头脑中沸腾,为什么会这样呢?


    君上说,大秦锐士是国君座下鹰犬,黑鹰令长是君王手中利剑,要他从现在开始就学着成为太子的腹心与甲胄。


    他自问可以肝脑涂地,牺牲一切,可这个孩子啊,却不动声色将他耍得团团转。


    “……卫君。”


    错身而过之际,秦栘轻轻喊了他一声,千言万语,泯灭在唇齿之间。


    和那声轻唤一起,被风吹散了。


    秦栘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头也不回大步走远,羡慕他心地光明,信念坚定。


    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再继续往前走,没有去看那个死在刑场上的人,也没去想本该属于那个人的命运,这就是长阳君想出的法子啊。


    威武的猎鹰意识到受了羞辱和蒙骗,怒不可遏去追那只遁脱的猎物了。


    会追到么?


    王畿内外,没有人能在黑鹰令长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抓到猎物又会如何呢?


    会杀了他。


    好在,卫君的剑很快,应该不会太痛苦,至少比西市的酷刑要强得多。


    秦栘叫出当值的黑鹰锐士,好巧啊,今天值班的又是冉雍和陈婴两个。


    他仰头望着面前的黑汉,“你们谁能驮我一程么?我累了,走不动了。”


    两人对视一眼,冉雍率先走上来,屈身蹲在他面前,“少君,上来吧。”


    意外出现又意外离开的黑鹰锐士没有在人群中引起更多震动,比起惨烈的死亡现场,其他的一切都不值一提。


    或是鬼使神差,或是福至心灵,得到差官允许后,章适强忍着恐惧,奔上前去抱着尸体便大哭起来,嚎得声嘶力竭,痛不欲生。


    王离与景卬拖拖拉拉赶来,听到路人说行刑已经结束,两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老远见得家仆抱着尸体嚎丧,景卬心有戚戚,他认得那个叫章适的,来过官署探监,不讨章平的喜欢,但的的确确是个忠仆。


    章家的仆人……总不会认错吧?王离禁不住又想起刚刚在国狱附近看见的另外一辆囚车。


    他也不清楚自己抱着怎样的希望,但见事情已成定局,便也不再多想了。


    桓睢扯着蒙毅朝他俩走来,蒙二脸色发白,他早就说他不来,桓睢这小子非要扒着他。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看见扶苏了么?”桓睢开口问。


    景卬挠头,盛饭的筐子丢在半路了,他也没好意思说刚从国狱那边过来,“我和王离……就……就路过。”


    王小将军听桓睢问起扶苏,猛然想起那天少君那句“或可见见”,不觉大惊,“扶苏也来了?”


    桓睢摇摇头,“我同蒙二哥一大早就进宫去,但宫人说少君出宫了,我们怕他到这来,急忙赶来看看,没想到碰见了你们俩,腰斩好看吗?”


    景卬翻了个白眼,“我们也刚到,啥也没看着。”


    蒙毅虚弱地扶着路边的石墙,他只是远远看见了半截尸身,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少君真的没过来么?”


    景卬四下看看,“没瞧见,不得来吧,在官署都不去探望,总不成行刑的时候赶来见最后一面?”


    王离拍了他一巴掌,“你别瞎说,那小子是什么罪名你不知道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太子来看他,叫旁人怎么想?”


    景卬瘪着嘴,心里烦烦的,“都是因为你。”


    王离噎了一瞬,“怎么又怨我?”


    “要不是你胡来惹了祸,少君怎么会跟那个疯小子搅合在一起?”


    王小将军委屈巴巴,“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大夏天,日头足,血腥味也越来越大,蒙二待不住,招呼伙伴赶紧走,“要聊换个地方成不成?”


    景卬后知后觉捏住鼻子,“走吧,走吧。”


    桓睢临走忍不住又往刑场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忍多看,忙跟上已经走远的同伴。


    彬县大狱出具的手续齐全,监卒驾着囚车顺利驶出王城。


    嬴咎与驾车的监卒一同坐在御者位上,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事情无惊无险,还算顺利。


    依照事先的计划,马车再往前走半日,彻底离开咸阳地界,他就可以把人放下,驾车返回,届时会有其他人接手这小子。


    命真好啊,在秦国还没见过几个犯了死罪仍能脱身的。


    “辛苦了,老兄。”他拍拍车夫的肩膀,顺手塞了一袋钱给他。


    驾车的是彬县大狱的监卒,他那个远房亲戚已提前打点过,不过多给不为过,起码先把人稳住,前头还有两个亭驿,需要此人配合查验。


    待过了亭驿,他就会把这些监卒通通都杀了,他和彬县狱掾事先已经讲好,到时就说是盗贼的同伙杀人劫囚,之后再送一份证明到骊山,此事就算打住了。


    监卒揣着怀里沉甸甸的铜币,心里七上八下,十分不安。


    他回头看了一眼车笼内的少年,已不是原先要押往骊山的那个盗贼了。


    狱掾只吩咐他跑趟差,可没说中间还有偷梁换柱这一道啊。


    嬴咎察觉到对方的紧张,手从他肩膀换到他后背上,“放心,出不了岔子,你也知道这一趟是为何人办差。”


    监卒没吭声,他只知狱掾有个远房亲戚在国中一位封君府上当差,还是那位君侯的亲信,十分了不得。


    他嘴上没说,心里还是怕,这一趟原是要押解犯人去骊山,但瞧身旁这人的意思,再往前走一程,就会把这小子另外带走。


    带走容易,可他担心的是,骊山那边没有接收到犯人,两面一核实,事情捅出去,主官说不准就要拿他问罪,狱掾上头有人,那是不怕,他只是个小吏,万万担待不起。


    前方还有两个亭驿,亭中都是驿丞,卡口还有军士查验往来的人马与车辆。


    他不着痕迹地望了望随行的武士和他们身上的佩剑,还在踌躇。


    若到了卡口,他当场揭发这些人阴谋替换囚徒,亭驿职守的卫兵能不能把人抓住。


    然而,通过第一个亭驿时,他便放弃了这一想法,亭驿不是重要关口,说是士兵,一来人数屈指可数,二来还有前方退下来的老弱伤残,哪里能制得住这些雄壮的武士?


    嬴咎眼看着监卒一边与驿丞笑语寒暄,一边收回核验完毕的刑狱文书,转眼第二个亭驿也落在身后越去越远,马上就可以动手了。


    天气炎热,一路上监卒身上已汗湿了一层又一层,但不知为何,身上竟莫名有点发冷,他甚至觉察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嬴咎握着佩剑,拇指顶住剑格,已经不着痕迹将剑身推出一隙,他回头与同行的武士对了个眼神,正要默契动手,空旷的原野上却出现了一列黑衣骑士。


    他一眼就看到骑士面上清一色的乌金面具,登时心中大恐,大秦锐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莫非事情泄露了!


    监卒也瞧见了,他兴奋地望着一行神兵天降,本能地放慢了车速,竟原来是秦国锐士!


    难怪觉得有杀气,国之重器,所向披靡,能无杀气!


    卫无疾想了一路,到底是谁帮太子悖乱秦法,冒此大不韪,做出偷换死囚的事情。


    他原以为会是昌平昌文二君的人,但万万没想到会是长阳君插手此事。


    他当不会认错,混在监卒中的那几个,应是长阳君府上的家臣无疑。


    太子向任何人求助,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偏偏是长阳君,而长阳君这般谨慎的人又偏偏冒险出力为太子做这种荒唐的事情。


    章午一死,许多证据中断,可章午毕竟是长阳君亲自提拔的,明眼人一看便知,刺客与宗室脱不了干系,但也恰恰是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情,反而无法令人信服。


    卫无疾直觉他已经抓住了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囚车之内,所载何人。”


    他眼望着囚车内章家仲子,布带封了口,黑布蒙着眼,披头散发遮着半张脸,镣铐加身,就连那身脏污不堪的赭衣,也跟西市刑场那个替死鬼几乎一模一样。


    监卒心头一跳,再度陷入两难,他理当实话实说,但怀中沉甸甸的钱袋子提醒了他,这件事他早就已经掺合进来了,不单是怀里这袋钱,出发前狱掾也给过他一袋辛苦费。


    黑鹰锐士执掌生杀大权,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若他说出此事,恐怕当场就要身首异处,纵使来人不杀他,之后查明经过,他也必定难逃一死。


    监卒怕了,比方才更怕了,他擦着冷汗,战战兢兢在开口的那一刻做出了决定,“是……是日前县里捕得的一个大盗。”


    他说着,忙把审验过无数次的文书捧上去请对方过目。


    卫无疾下马拿过那卷竹书,冷厉的目光依旧落在车笼内的囚犯身上。


    他该提走犯人,送回国狱,择日押赴刑场,公开处刑。


    该抓住同谋,送往廷尉,严查上上下下所有参与调换死囚的官差吏员,严惩不贷。


    包括长阳君,包括太子。


    一人枉法,牵连如此之众,小太子他真的明白吗?


    他明白,他甚至是故意的。


    就是为了向他证明,出于私心,调换死囚送走章平,和他为了大局,放纵这些悖逆国法的罪人,没有任何区别。


    卫无疾从来没有这样迷惑痛苦过,他知道,干净利索杀了这人便一了百了,太子只是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他职责所在便是修正这个错误,不必问是非对错,也不必讲太多道理。


    随手掌中展开案卷,竹简上写得清清楚楚,偃姓,英氏,名布,楚国皋城人,坐盗。


    乌金面具底下,他顶着满脸杀气,强压着心中怒火走到车笼前,伸手抓起歪在囚笼一角的人,隔着粗疏的木栅将人大力曳到跟前,“你本该死,可他非要你活着,记清楚,章平已经死了,以后只有楚人英布。”


    他说完,径直将人扔回车内,厉声吩咐左右,“近来咸阳多盗,黑鹰锐士协同监卒,押送犯人前往骊山,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