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神经紊乱

作品:《穿回大秦

    上回是同他开玩笑,不是一头会打滚的驴。


    楚国的江米磨成面,卷上蜜糖和豆沙,在炒香的黄豆粉里打个滚,就是驴打滚了,少君这般对他说。


    公孙赤咬了一口,觉得粉面糊嘴,内馅粘牙,但是的确又甜又香,难怪小孩儿喜欢。


    少君乘夜过来看他,说想请他帮个忙,并且承诺他,完成这件事,就设法让他重回曲台司库。


    他其实已经不那么执着于要回去了,卫君没有错,他离一名合格的黑鹰锐士还差得很远,少君的话也很有道理,大家只是分工不同,无论干什么,人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和贡献。


    还有件事,他没好讲,尽管少君千叮万嘱,他吩咐的事情不可透露给任何人,但自从上一回少君寝殿里进了蛇,宫里各处便增设了许多新的哨位,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远,至少有三个黑鹰锐士在暗中戍守,只怕少君前脚刚走,今夜当值的人便会将他们交谈的内容一五一十通报给各自的上官,一并汇总到卫君那里。


    秦栘很高兴,公孙赤愿意帮他,尽管他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让他重回曲台私库,一哭二闹三上吊,卫无疾应该不能吃这一套吧?


    两柄秦剑在黎明晦暗的天光下击出迸裂的火花,空地上持续了近半夜的比斗并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地方,真正的杀招往往朴实无华,惊心动魄,高手剑下一切招数一半出于目的,一半源于对手。


    期泽从容收剑,“再过两年,你便能打败我了。”


    面前的少年也不疾不徐将佩剑合入鞘口,“你确定还需要两年?”


    期泽那张温厚的脸藏着一个剑客特有的平静,他从对手的剑上感受到一种急迫,或许连卫君自己也没发现,正是这种急迫束缚了他,“欲速则不达,原本用不了两年,但你有了这种念头,或许两年以后,你依然胜不了我。”


    卫无疾默然良久,而后上前一步,向对手一揖到底,“现下用不了两年了。”


    期泽知晓他已明白,也欣慰点头,“且拭目以待。”他说罢,望望天色,“少君今日还有早课,我先行一步。”


    卫无疾替他着急,“你又要去对牛弹琴?”


    期泽哑然失笑,“少君年幼,目下的水准已是不错了。”


    “你当年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期泽沉默一瞬,“少君并不需要成为一名剑客。”


    卫无疾哂笑,“那还用得着你亲自去对牛弹琴?”


    期泽想了想,认真地说,“少君来日虽无须成为一名剑客,但我现下教他将基础打好,来日一朝顿悟,他随时可以成为出色的剑客。”


    卫无疾想起每次练剑都叫苦连天的人,“你确定他能明白你的一番苦心。”


    期泽露出少见的微笑,“他尽管不明白,依然会竭尽所能,按照要求达成目标。”


    少年嗤之以鼻,“这评价,过高了。”


    期泽并不多做解释,“卫君来日会知晓的。”他说罢,揖礼拜退。


    卫无疾目送对方走远,这才回头望向立在一旁迟迟不去的下属,“何事?”


    宋寅还在为昨夜获知的事情忧心,“当真要由着那小子同少君胡来?”


    卫无疾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公孙赤现属何人统辖?”


    “郎中令。”


    “既属郎中令,你同我说有何用。”


    宋寅实在担心,“卫君,潜入相府,窃阅相邦私信,此事非同小可,若有差池……”


    “太子吩咐郎中办事,你要阻挠?”


    “属下……”


    “若有差池,也是太子与相邦闹着玩,相邦还能将太子如何吗?”


    宋寅沉默,相邦宠爱少君,自不会如何,但对一个小小的郎官来说,这可是灭族的大祸。


    卫无疾原本不想多说,“我知你顾念师徒之谊,但他未来要走的路已经与你无关了。”


    宋寅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小子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当初破格录用,已招来颇多非议,如今又回去做郎官,同僚之间更难相容,说到底是他一念之差,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实则耽误了好苗子。


    他知晓,令长是不打算插手了,如此,他也不便再多说。


    一清早,章台宫就响起了哀嚎声。


    秦太子严重怀疑,爸爸的内分泌失调不单没有在二天缓解,反而还发展成了植物神经紊乱,天不亮就在寝殿里走来走去,逮谁凶谁。


    他不想往枪口上撞,打算早早就溜出宫去,谁料却被爸爸截在花园里,提起来按在花坛上就揍了一顿,揍完还罚他在宫殿前的空地上背秦律。


    “声如蚊蝇,你没吃饭吗!”


    秦王一声吼,秦太子嗓门陡然抬高了八度,他的确没吃饭嘛。


    “你是秦国太子,这副样子将来如何驾驭群臣,统御天下!”


    秦王表情异常凝重,秦栘肯定爸爸受刺激了,摆明了找茬嘛。


    “先王能生出寡人这般的,寡人为何只能生出你这般的?”


    秦王对遗传科学提出严重质疑,秦栘不敢接腔,他这样的怎么了?祖母都说他比爸爸小时候聪明多了,可爱多了,讨人喜欢多了,这难道不是基因的进步?


    秦王本来勉勉强强对太子还算满意,某些特殊时刻还能蹦出一两个夸奖鞭策儿子的念头,但也许是因为李斯,他又开始思考那个他已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赵高也好,李斯也罢,无论装模作样,还是迫不得已,至少他活着的时候,两人都能做出一副既忠且贤的样子,为何他刚一阖眼,事情就变成这样?


    他辗转反侧,想了整整一夜,终于——


    天刚亮,看到太子鬼鬼祟祟在花园里溜达的那一刻,他找到了答案。


    是他的孩子,缺少了他身上的帝王气势,降不住这些人哪!


    秦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高高在上开始接受群臣的朝拜,但他的儿子在干什么?


    在帮夏无且捣药干活,在跟庖庄和面蒸菜,在和王翦种地养鸡,在跟魏缭插科打诨,在向魏乙耍赖撒娇啊!


    秦太子扯着嗓子背秦律,心里哀嚎,爸爸到底怎么了嘛?


    “君上。”期泽上前揖拜秦王。


    君王望见太子的武师,神色稍敛,“太子今日有早课?”


    “正是。”


    秦王忍不住回头瞧了儿子一眼,他记得期泽也教导过无疾,“那便在这里教吧,寡人看着。”


    秦太子呼吸一窒,背上寒毛都要炸了,why?


    期泽应命,“诺。”


    秦栘倒也不怕爸爸在边上督学,他学习虽然谈不上多么努力,但一向很规矩,至少师父布置的任务,从来只多不少地完成。


    期泽也没有因为秦王在此就改变方式,照例先指导太子练基本功,后复习近来传授的招式,再检查太子对所学招式的运用。


    秦栘紧紧握着掌中的青铜剑,迎着期泽的勾复全力一击,双手虎口登时震得又麻又痛,长剑眨眼脱手而去,人也被剑上的大力带得脚步踉跄,后退连连。


    他照例拾起长剑,稳住下盘,思考新的攻击路径,跟着大吼一声,再次冲向面前从头到尾连步子也未挪过一下的人。


    如此十数个回合下来,秦王许是认为期泽过分温柔,干脆从侍卫那里要了一柄剑,亲自下场指教儿子。


    爸爸手下不留情,显见得比期泽更凶,师父还只是打飞他的剑,爸爸干脆连人带剑一起打飞。


    秦栘扑在地上,每一次都十分狼狈,但每一次都能很快爬起来,并且下一次摔出去之前,一定会比上一次破解的招式更多,坚持的时间更久。


    可以败,不能输,面前至高无上的君王头顶有烈火骄阳,身后有山河社稷,剑上有秦人的风骨,他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在青史中不朽,在时间里永垂。


    秦栘渴望走近他,认识他,了解他,服输便是止步。


    秦王起初觉得好笑,渐渐感到欣慰,再后来暗自点头,如狼似虎,这才是他的儿子。


    眼见少子身上已跌得血迹斑斑,仍能提剑再战,他厉声喝问,“因何还不弃剑!”


    这话,他当初也问过无疾,那孩子亦是这般顽固,答得凛然无惧,说他要成为秦国最强的剑士。


    现在他也想听听扶苏的答案。


    秦太子喘着粗气,头上都是冷汗,他没有值得说道的理由,他既不喜欢练剑,更不指望成为一名剑术高手,如果一定有什么是他要必须捍卫的,那也只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而已。


    若他表现不佳,旁人不会苛责太子,只会认为期泽教导无方,甚至质疑他的剑术,他岂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期泽他那样好,温柔,宽厚,耐心,是令人尊敬的严师,也是值得信赖的良友。


    秦王没有听到儿子的答案,只是大笑着擒住了一只发怒的蛮牛。


    “哈哈,剑术学得差强人意,往后还当更加勤勉!”


    “哦。”秦太子垂着脑袋应了一声。


    秦王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掌,眼神警告,“又变成蚊子了?”


    秦太子深吸一口气,扯开嗓门,“吾——今后定当勤勉!”


    秦王大悦,“善!”


    午后,秦栘发现爸爸的植物神经紊乱意外地好了,检查功课也变得正常,不那么激进了,他禁不住在心中感慨,果然运动使人健康。


    他原本一早就想溜出宫,因为陈婴说,章夫人今日便能到达咸阳,他想提前与夫人见上一面,还有些疑问想请对方解答。


    白日在宫中耽搁了,出来时已近天色已经向晚,好在章夫人离开咸阳多年,也不愿引人注目,一直候在城外,打算晚些时候再进城。


    秦栘在城郊见到了风尘仆仆,一路颠簸的母子。


    马车内,姜氏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五官秀丽,双目有神,她身旁的少子神情懵懂,模样十分可爱,“少君。”


    “辛苦夫人赶来。”秦栘在母子对面坐定,陈婴与冉雍侍守在马车外。


    姜氏听得此言,不觉泪盈于眼,“少君说哪里话,若非少君遣人来告,我竟不知章午会这般对待我儿,都怪我不好,当年一走了之,将孩儿抛下。”


    人虽找到了,秦栘暂时还没有将章平的伤情告诉给她,只是提到了当年的误解,希望她能出面将误会解开,令章平不再耽于旧事,总与父亲做对,以致于被人当作疯子。


    “希望夫人母子团聚,章平能早日解开心结,消除误会。”


    姜氏闻言,不觉冷笑,“少君当真以为只是一场误会吗?”


    不等秦栘追问,姜氏已悲从中来,“我当年为何狠心抛下两个孩子,急于一走了之。”


    她原本再也不想提起那桩可耻的旧事了,“少君,如果我告诉少君,平没有看错,那天夜里,他是真的想杀了我,在明知我已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若不是平的哭喊招来家仆,我和这个孩儿根本活不到今日。”


    秦栘觉得难以置信,“夫人此言当真?少府岂能如此对待妻儿?”


    姜氏叹了又叹,“说来也是我自取其辱,我明知他心有所属,还执意要嫁给他,到头来害了自己,也害了三个孩子。”


    “少府既然心有所属,为何不同心爱之人成婚?”


    夫妻已成仇雠,更无恩情可讲,姜氏思及旧人,心中只剩鄙夷,“他倒是想,可他配吗?”


    秦栘还是不解,“纵使心有所属,可他已与夫人成婚,还育有三个孩儿,总不能半点情分也没有,如何真能做出伤害妻子与至亲骨肉的事?”


    姜氏不住摇头,“原本不至如此,怪我要强,自认为不输旁人,非要知晓他心仪的是哪家女子。”


    “那夫人知晓了么?”


    姜氏望着他,“知晓了。”她说着,犹自惶恐,“也正是因此才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秦栘心头剧震,只是这样便招来杀身之祸?


    “夫人……”他还想再多问些,但面前人显然已不打算再说了。


    姜氏抹干眼泪,“请少君不要追问,便是问了我也无法对少君言明,我已不想再同此人有任何瓜葛,万谢少君遣人相告,妾打算晚些时候去见我儿,将平一同带走,可惜少荣外出,今次不能同他会面了。”


    秦栘仍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她章平的伤势,但不知如何说,也必须要说了。


    小疯子若真和母亲一起走,一定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摆脱过去,摆脱噩梦,摆脱那座旧宅,开始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