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作品:《池鱼》 32
这张薄薄的纸片在最下层抽屉的角落里躺了很久,边角已经被潮湿的水汽洇黄了,压在厚厚的笔记本下面,满是霉味。
曾经随手从那个小混混手里接下的纸片,顾齐甚至连那人的原话都记不清了。
“既然我输了,我这算是欠你一次人情,以后有需要的尽管找我!”
这句话是忽然蹦进他脑子里的。
关于那天的记忆他其实不太清楚,虽然只过了一年,但因为是不好的记忆,所以并没清晰地停留在脑子里。
那天他只是普通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忽然被一群小混混给拉进了小巷子。
来势汹汹的一群人,以一个姓王的人为首,那些人叫他“王哥”。
他们说,有人要打他。
“是谁?”他刚准备开口问,但下一秒就猝不及防被人一脚踢倒了自行车。
赤裸裸的挑衅。
“你不需要知道是谁,老实点挨打吧!”宣战一样的一声大喝,后面七八个人同时冲了上来。
顾齐一时没能招架,差点被他们揍翻在地,好在他平时有训练过,身体素质足够强,才勉强支撑自己站住。
“兄弟们,好好给这小子一点教训,但省着点手,千万别打残了,你们也不想被抓进局子吧?”王哥悠闲地站在后面发号施令。
一旦得到命令,那些人就是动真格的了
然后就是非常无聊的重复动作——被打、再打回去。
但他们没想到,他们捕猎的对象是个硬骨头,而且十分擅长与人搏斗。
顾齐赤手空拳,不仅要应付拳头,还要躲避带有小刀的小混混的围攻,受了不少的伤。
结局是两败俱伤。
“好小子,不过才是个高中生,下手这么狠。”王哥慢条斯理抽出一根烟,缓缓点燃吸了一口。
面前他的小弟已经全军覆没,都趴在地上哀嚎。
他早已没有闲适地靠在墙边抽烟的余兴,干脆站起身走到了顾齐面前。
“我看得起你,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顾齐吐出一口血沫,冷冷道:“不必了。”
蛇鼠一窝的脏东西,和他们打架都已经脏了手。
弯腰去扶起地上的自行车颇废了他一番力气,被揍了很多拳的侧腹这时才开始隐隐作痛,他真有点想吐的冲动了。
拂开那人搁在肩上的手,顾齐转身走出了三米远,却忽然又被姓王的叫住了。
“等等!”
他踢踏着皮鞋,声音回荡在小巷子里,啪嗒啪嗒,像倒计时的鼓点一样。
先前混战的时候那人只是在一边看着,直到刚刚他拍了顾齐的肩,从头至尾一点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现在听到他过来,顾齐还以为他终于要动手了,一股脑扔掉自行车和书包,做出一副要迎战的架势。
但姓王的却摆摆手,自嘲笑道:“别介,我可打不过你。”
说话的空挡,他已经走到了顾齐面前,顺势递了一张纸片过来,上面写着一串歪七扭八的数字。
烟头红了一瞬,又很快熄灭,他把深深吸进口中的烟雾悉数吐在了顾齐的脸上。
“我欣赏你,就算不加入我们也好,我就当交个朋友,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打电话。”
姓王的嘴里满是臭气,顾齐很想吐。
他递过来的那张纸片夹在两根手指里,因为长久抽烟而泛黄的指尖,看起来很脏,顾齐不想接。
但片刻的迟疑闪过,胸口的闷痛又发作起来,提醒着他不要再惹其他的麻烦。
顾齐缓慢抬起肩膀,还是抽出了那张纸片,连头也没抬。“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你随意。”
然而在他走出很远以后,才又听到背后的人在喊,就是先前那句“我欠了你人情”的话。
明明是个小混混,还要讲什么“江湖义气”,真当自己是活在武侠小说里了么?这可是法治社会。真可笑。
重新拼凑起回忆的碎片并没花他太多的时间,分针不过才走过五格而已。
没有再多的犹豫,顾齐果断地把纸上那串数字输进了手机,按下拨号键。
嘟声没响太久,一个粗糙的男声从话筒里传来,与他记忆里那个声音重合,是姓王的。
“喂?谁啊?”伴随着搓麻将的声音、还有偶尔几声粗鲁的怒骂。
顾齐只是在电话另一头听着,就已经觉得仿佛有一阵烟酒臭袭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拨出这通电话是否真的有必要,和这些败类即使说上半个音节都让他干呕。
不过眼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伤害她的人需要得到教训。
“王哥,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
“你特么谁啊?”
其实他没把握姓王的还记得他,不过在他自报姓名以后,从对方些微惊讶的语气可以听出来,对方的确记得,还十分清楚。
“哟呵,这可真是好久不见了!”王哥的语气里是满是惊讶和玩味,“怎么?你这是终于想好了要加入我的队伍了?”
手中的沙漏再次翻转,细沙从瓶颈中间落下。
“不知道王哥还记得当初的允诺吗?”
顾齐觉得自己的声音应该有点激动,但尚在可控范围,至少在对面的耳朵里,他听起来绝对很冷静。
“允诺?”
沙漏上半部分的积沙渐渐矮下去,露出刚好映在上面的一只眼睛,黑色的瞳仁左上角有一点光,是旁边台灯映照的缘故。
那只眼睛的形状非常好看,柔和平缓的曲线勾勒出一双怎么看都很温柔的眼睛,那一点灯光更衬得它看起来十分温润。
但平静的表象之下,实际上潜藏着深刻晦暗的情绪,那是人心的暗面。
“你说过欠我一个人情,我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找你还。”
对面静默了一小会儿,应该是在思考自己何时说过那句话。
不过他没花多少时间,很快就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的确是我说过的话。怎么?想好了要什么了吗?”
“嗯,有个人想拜托你帮忙处理一下。”
“真没看出来,你们这种五好学生也会有想要报复的人?”对面玩味地笑了笑,“怎么的,是谁啊,说来我听听?”
沙漏再次倒转,把他眼底所有的东西重新掩埋在玻璃后面。
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其实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他不会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后悔。
何况那个人本就该受到惩罚,无论惩罚来自谁都无所谓。
“好嘛,包在我身上了。”姓王的答应得很爽快。
这种事他们干得多了,就像吃饭买菜一样日常轻松,和潘俊逸上次叫他们来教训他一样,不过是随口打个招呼的事。
只不过是教训一个本就有罪的人而已。小惩大诫,主要目的还是叫他长记性,下次不要再犯错。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不?哥忙着打牌呢。”
“没了,那就拜托王哥了,以及这件事无论结果如何,王哥您都不必告诉我,就当我们从没说过话。”
王哥微一怔住,随即了然,轻蔑地哼了一声,“哟呵,你小子还知道要撇清责任呢。”
“还有,麻烦您记得把与我的通话记录删除。”
“行了,知道了,挂了吧。”
“那就麻烦王哥了,再见。”
桌上的小闹钟是十年前的物件,来自母亲的一件礼物,此刻正像往常一样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屋子里极静,除了秒针的响动,他还能清楚地听见心脏的砰砰跳动。
他以为自己从不会为自己的任何决定后悔,至少在再次拨出去那个电话之前,他确实从没有后悔过。
但那的确是头脑一热的决定,即使是再理性的人,也会有某个时刻因为激动又无处安放的情绪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用了三年的钢笔应该是坏了,他才刚吸饱了墨水,擦干了笔尖处的墨痕,正准备重新在纸上落笔,但笔尖处却忽然漏出一滴墨水。
还好他及时用纸接住了,不然任由墨汁滴上去,要弄脏那么干净一张白纸。
他再次提起了电话,距离刚挂掉电话不过才过了五分钟。
“王哥?”
“怎么了这又是?”
“抱歉打扰您,刚才和您说过的话,全当我没说过吧。”他让自己听起来尽量很有礼貌,即使对面是根本不用对他讲礼貌的小混混。
“害怕了?”王哥玩味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们好好学生干不出这事儿。”
顾齐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总之深夜打扰您非常抱歉。”
“得,我知道了。”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按下x键的时候,他才有了切实的感觉,持续了十分钟的妄想剧彻底划上了一个句号。
没有跨过那一线,白纸还是白纸。
顾齐重新提起那只钢笔,再次于纸上落笔的时候,笔尖划下的笔迹依旧光滑柔顺。
似乎刚才的漏墨只是他的错觉,笔尖处连一点多余的墨水痕迹也没有。
“温菱温菱,你听说了嘛?”廖茹然慌里慌张从教室外跑进来,抓住温菱的手叫道。
“什么啊?”
“你表哥是叫丁炜博不?”
一听到这名字温菱的脸就垮了下来,“是啊,他怎么了?”
“他被人揍了!”
“……?”温菱心跳猛然快了一拍,“发生了什么?谁揍的?”
“被谁揍的我不知道,但我听说,他是在放学的路上被人拉进小巷子揍了一顿,打得可惨了,最后爬着回去的!”
“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出事第三天他就挨揍了,这都好几天过去了我才听说这回事,自那以后他可一直没来过学校呢!”
廖茹然的声音像尖刺的鼓点一样敲在心上,温菱一下子有点懵。“我出事后的第三天?”
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她承认自己恨透了丁炜博,但从没想过诉诸武力。如果是平时,她只会觉得丁炜博被揍,是因为他随意招惹别人被人记恨上了,然而这次他被揍的事刚好发生在她遭到侵害之后,不免让人产生联想。
会和她那件事有关系吗?
忽然想起廖茹然曾经讲过的那个无厘头故事,好像顾齐也曾经被人这么揍过,只是他激烈地打还回去了,还在那些学生中间传开了很厉害的名声。
把视线投向顾齐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在写题,状态忘我。
天空蓝色背景布前的少年,即使是校服也熨烫平整、一丝褶皱都没有。
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尖握着钢笔尖端,正在纸上划下一道笔直的线
连一道直线都画得这么完美的优等生,怎么看都不会和丁炜博那种人产生联系。
但温菱心中却产生了一种奇怪到显得非常无厘头的猜想。
丁炜博挨揍这件事,该不会顾齐有参与吧?
不过这种想法只在她脑袋里呆了一瞬,很快就被掐断了。她自己也觉得太过自作多情。
再说丁炜博的死活与她何干?为了个在她眼里已经死了的人,去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不会做那种蠢事,怜悯心不是这样用的。
十分钟的课间转瞬即逝,上课铃很快响起。
这节课老师安排了小测,沉浸于做题中,只不过半节课过去,温菱就已经把这事全忘了,丁炜博就像从没在她记忆里出现过的人一样,也一同抹去了。
“诶?你看你同桌卷子怎么被墨水给洇湿了,要不要叫他重新写一下啊?”临到下课,来收卷子的课代表指出了顾齐卷子上的问题。
“是嘛,哪里?”温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洁白的卷纸上的确有一大块墨迹,刚好将一道题的关键步骤给遮盖住,即使结果是对的,但看不到步骤也很影响得分。
但顾齐早就跟老师打了报告,出去了,现在也不知道人在哪,想来也没办法改。
“这样,反正他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我帮他填一下吧。”
温菱跟课代表悄声打了个招呼,就把卷子从她手里扯过来飞快填上了步骤。
虽然有些许疑惑,平时一丝不苟的顾齐,卷子上连多余的划线都不会有,怎么会忽然弄了这么一大块墨迹上去?
但温菱到底也没多想,填完步骤就交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