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疑心
作品:《相州怪谈》 月亮高高地挂在穹顶之上,恰似银盘,四周空荡荡地没有一丝云,任由月光落在地上,给山坳披上一层清冷的白纱。
荀娘紧紧挎着沈临丰的臂弯,提着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山走去。
沈临丰提着灯,嘴里一边絮叨着,一边伸着脖子找路,【说是后山腰一棵歪脖子树下头——树杈子上还有一窝老鸦——应当很好找的——】
此时已入深秋,一阵山风刮过,凉风顺着脖领子灌进全身,撩起一身鸡皮疙瘩,荀娘裹紧了衣服。
沈宅依山而建,东边毗邻一道正在开挖的运河,说是后山,其实不过是开凿运河时挖出来的废土无处可去,索性堆在一处,时间一长,土包上便也稀稀拉拉长出了植被,勉勉强强能够称作是“山”了。
前些日子从河堤上挖出的干尸,与废土一样,叫人抬着扔进了后山。
荀娘疑神疑鬼,沈临丰索性连夜带她上后山,让她亲眼看着,那干尸依旧老老实实埋在土里,打消她的疑虑。
还果真让他找着了。
远远地,一个歪脖子树立在半山腰上,此时已经入秋,树冠上的叶子都掉的七七八八,只剩一截狰狞的枯树杈子,歪斜着向天上伸过去。
【诺!就是那儿!】沈临丰远远地指给荀娘看,脚下不觉快了几分,【你若亲眼见了那干尸,可不许再疑神疑鬼折磨我了,老老实实回去睡觉。】
荀娘【嗯】了一声,低着头,跟着沈林丰的脚步,加快了速度。
可是路走到一半儿,沈临丰突然停了,低头【扑】地一声吹灭了灯笼,右手立马攥住荀娘的胳膊,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低声说了一句,【你先别动!前头——不太对劲儿——】
荀娘吓得一个激灵,躲在沈临丰身后向前头看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只吓得荀娘差点叫出声儿来,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身子开始忍不住发抖。
今夜月光大盛,即便没有烛火,也丝毫不影响视物。
荀娘瞧见,那歪脖子树下的确有个土包,上头覆盖的土松松软软,颜色也比旁边深些,明显是最近新挖的,前头草草立了一个无字石碑,上面放着两三贡品,还歪插着半截香。
河堤的工人还算讲究,当真按照沈临丰的意思,将那玩意儿好好安葬了。
只是,如今眼前的景象,却让沈临丰慌了手脚——石碑前的贡品,叫人吃过了。
盘子里的苹果凭空没了两个,还有一个只咬了一口就扔在那里,旁边的糕点已经尽数没了,只剩些残屑留在盘子上,那坛黄酒被人敞开了口子扔在地上,里面的酒早已一干二净。
沈临丰咽了咽口水,对荀娘说,【这山上人迹罕至,兴许是哪里来的流民吃了贡品也说不定。】
荀娘没说话,缓了一会,才颤抖着声音说,【可是——若真是流民——为什么那土包上头——会被人从里向外挖出一个洞啊——】
沈临丰一个激灵,向那土包看过去。
上头明晃晃的一个洞口,恰好能容一人通过,洞边上的土向外翻开,落在四周,很明显,这洞口就是从里向外挖出来的。
沈临丰彻底慌了,他拉着荀娘的手就要往山下跑,谁知荀娘此刻,却像失了魂一样,直愣愣地看着前头,任由他怎么拉着,却一动不动。
【荀娘?怎么了?】
荀娘没回答他,哆嗦着,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棵歪脖子树。
树底下,杂草半米来高,里面夹杂着成片成片的破子草,人走过去,便粘上一身,甩也甩不掉。
杂草恍恍惚惚立起一个人影儿,那影子不高,半个身子隐没在杂草间,只漏出个光溜溜的脑袋,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看姿势,他好像是在跪着,面朝月亮的方向,双手合在胸前,嘴中念念有词,念着念着,便俯下身,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冲着前头缓缓磕了一个头。
他在祭拜月亮。
沈临丰咽了咽口水,他小时候就听过黄皮子拜月的故事,黄皮子拜月,实际是在修行,吸收了日月光华,功力就强了。
可眼前这人根本不是黄皮子,他分明是个人的形状,难道是有人为了修行,特意效仿黄皮子?
沈临丰此时被眼前诡异的景象吸引过去,竟忘记了害怕,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向那人靠近——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人身上好像一丝不挂,头上光溜溜的也没有头发,跪拜时因为关节过于僵硬,这才显得动作十分诡异。
他又靠近了些——
他终于将那人看了个清楚,登时吓得心脏都停了一拍——这人是他从河堤上拉来的干尸!
那干尸手脚奇长,浑身上下只剩一层皮紧紧地包裹着骨头,眼窝子深深凹下去,显得茫然而空洞,身上的骨头随着他跪拜的动作发出“咔咔”的响声,脖颈间的骨头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抬头时,脑袋晃晃悠悠的,左偏一下,右偏一下——
下一秒,脑袋猛地拧到后背来,直愣愣地看向身后的沈临丰!
【啊——!!!!!!】
沈临丰发疯一样地狂叫,那干尸的眼眶子没有眼睛,在月光下黑漆漆地盯着他!
他再也顾不上别的,转过身抓起荀娘的手腕,发疯一样向山下跑去。
这条夜路,来时并不多长,可回去时,沈临丰与荀娘却死活跑不出去,兜兜转转不知多少圈,又一次回到了这棵歪脖子树下。
破子草粘了满身,沈临丰也顾不上了,颓然坐在地上,茫然地望向四周,【这是遇上鬼打墙了。】
【临丰!不对——你快看!】荀娘一把攥住沈临丰的衣服,拼命地摇着。
沈临丰抬头看去,不自觉睁大了眼。
只见月光之下,那棵歪脖子树下的土包却不再是之前的样子——土壤夯实,没有任何被挖开的迹象,祭品摆放齐整,那拜月的干尸也早就不知所踪。
仿佛方才沈临丰与荀娘眼前看见的景象都是异常幻觉一般。
这俩人这下是彻底傻了眼。
沈临丰壮着胆子,一步步向土包靠近,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土——那土壤干燥,陈旧,与周围的土没有任何分别,土包顶上,更没有一丝被挖开的痕迹,这是想伪装也伪装不了的。
【难道方才见着的都是幻觉?】沈临丰自言自语。
果然,这一次沈临丰与荀娘再下山时,便没再迷路,两个人顺着来时的足迹,不一会儿就行至山脚下。
【这下你可还有顾虑了?】沈临丰皱着眉问荀娘,眼中难掩责备,说来也是,要不是荀娘疑神疑鬼,他们大半夜的何苦到这山上来找罪受!
荀娘紧握着沈临丰的手,只觉心有余悸,身子依旧抖个不停,她低下头,忙不迭地应承着,【没有了,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来了。】
荀娘与沈临丰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二人累的根本顾不上洗漱,合着衣服便睡了。
半梦半醒间,荀娘听得杏儿俯在她耳旁轻声说了一句。
【夫人,咱家郎君来瞧您了。】
荀娘睁开眼问道,【清乾来了?】
杏儿点点头,她心里头知道,自打小少爷被抱去大房,私下里鲜少来看荀娘,今日来问安,表现得这样熟络,荀娘自然惊喜。
【上次那件水青色广袖襦裙别再穿了,清乾喜欢我穿得端庄,发髻得梳得细致齐整,快,快些,别让清乾等厌了。】荀娘也不贪觉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杏儿口中连连应着,笑着窥向镜中人——荀娘脸上还未搽什么胭脂,却早已是一派挡不住的喜气盈盈。
半盏茶的功夫不到,荀娘三步做两步,急急赶到了正堂。
正堂之上,却不见沈汉宜的身影,秋风打着旋儿吹进屋里,带进来一片枯黄的落叶。
沈汉宜身边的阿福瞧见荀娘,快步走上前来行了一礼。
【昨日夫人受了大惊吓,郎君托我来探望夫人,嘱咐您好生休息。】
荀娘怔在原地,似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视线滑落,落在阿福脚上,他今日穿了新靴子,缎面玄色,脚下一圈刺绣青云纹。
荀娘只觉胸口一滞,像是心脏被人狠掐了一把。
这靴子是她做的,脚下那圈青云纹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制的,望他榜上有名,自此平步青云。
他转手就赏了下人。
饶是像荀娘这样的好脾气,也登时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她冷着脸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告诉他,要是忙,大可不必让你来我这里惺惺作态!省的扰了沈少爷的大好前程!】
阿福被骂得不敢言语,缩着脖子行了个礼后,灰溜溜地转身出了院门。
荀娘盯着空荡荡的门口,气极之处,反倒生了一丝委屈,这沈清乾今日哪是来问安的,分明是让下人穿着她亲手做的靴子来膈应她的!
自己掏心掏肺地对他,却将亲儿子养成了仇人,荀娘手里死死捏着绢帛,咬着唇,眼泪从眼眶子里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阿娘。】
门口传来一声低唤,清清脆脆,荀娘抬头看去,沈幼宜从门框边探出半个身子来,手扶在门框上,犹疑着不知能不能进来。
她身穿一件碧青色凤纹半臂,下套石榴红暗金云纹收腰长裙,头上挽着双环望仙髻,整个人玲珑剔透,温软无瑕。
怎么也不能让人将她与那干尸联想到一处去。
她胸前挂着一方羊脂玉鎏金如意盘,那块羊脂玉鎏金如意盘有手掌大小,盘身通体莹白,上面用荀娘看不懂的文字雕刻金光神咒。
【这金光神咒是道家口诀,能让鬼妖丧胆,精怪亡形,若幼宜真是什么龙女邪祟,不出三日,必将现出真身,化作一滩金水。】
耳边响起沈临丰的话,昨日自后山回来,沈临丰怕荀娘仍疑神疑鬼,便从箱底掏出这么一块道家法器来,二人连夜放在了幼宜床头。
他们二人进到幼宜厢房时,幼宜合着眼睛,正神色安稳地睡着觉,胸前缓慢起伏,看样子睡得极沉。
想来她今早起来,见着床头放着的如意盘,只当是荀娘给她的护身信物,便直接戴了出来。
荀娘的目光落定在幼宜的脸上,此时仍旧红润细嫩,无一丝异样。
自已也许是太过敏感了,荀娘心中责备自己,有金光咒压着,这大日头晒着,沈幼宜面色依旧莹润,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邪祟——
【这身衣服你穿得不合身,吃过午饭,我同你去州桥集市上,找人做两件新的。】
荀娘心中稍稍落定,语气也热络了许多,边说边从头到脚打量着沈幼宜,这衣服是她临时找的,幼宜身条纤长,穿起来不是很合身,裙摆晃晃荡荡,露出一截如玉一般的光洁的小腿来。
荀娘目光一滞——
只见幼宜那双藕粉色缎面绣鞋上,稀稀落落,粘着两颗破子草。
这破子草是后山上独有的,昨夜回到房里,荀娘与沈临丰身上粘的到处都是,摘也摘不干净。这种野草,沈家院子里从未有过,幼宜——
她昨晚必然去过后山!
想到这儿,荀娘吓得一哆嗦,眼前猛地出现后山之上,那干尸的两个空洞洞的眼眶子。
电光火石之间,荀娘心下已有了算计。
是人是鬼,根本用不到她瞎琢磨,只需将幼宜带到玉皇山上的玉清观,让天淳道长亲自看过便真相大白了,幼宜若是人,她日后便高枕无忧,只将她当亲女儿来疼,若不是——
荀娘闭上了眼睛,自己宁可与这邪祟同归于尽,也断不能连累了临丰汉宜,还有大哥一家。
荀娘心意已决,强忍着惊慌对幼宜说,【瞧我这脑子,竟忘了今日是我到玉清观上香还愿的日子,幼宜,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随我一块儿去上个香吧。】
幼宜闻言,面色生疑,却没说什么,点点头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