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梦

作品:《相州怪谈

    宫城近郊,大雪连下了三日有余,风中像是裹了刀子,一声一声嘶吼着要削去人的皮肉。


    莫说进城,即便是城中也早早没了人迹,挨家挨户都关紧了门窗,围坐在炭火边,盘算着这场大雪何日才能过去。


    守城的官将动了动紧握兵刀的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关节间像是灌了水泥,僵硬得打不起弯来。


    他心里咒骂着,拾起腰间的热酒,一口灌了下去。


    热酒入喉,身子方才暖了一点,人复又打起精神,心里念叨着。


    【这么大的雪,广阳门恐怕不会再有人来了,只要再撑过一个时辰,便可以下了值,回营里和兄弟们烤火去。】


    他正阖了双眼,准备打个盹时,忽见远处一辆阔轮云纹青盖马车踏雪而来,车辙七扭八歪,缓缓停至广阳门之下。


    他睁开眼,登时再没了困意。


    青盖双马,是皇家的轿辇。


    “邦——邦——三更已到——小心火烛——”


    更夫的锣声被寒风吹碎,向着城门口席卷而来——已经午夜三更了。


    这么大的风雪,广阳门又非皇城正门,门外没有官道,是一片荒野密林,此处怎么会有皇家的轿辇呢?


    他不敢怠慢,快步前去,上前询问来人。


    【不知是哪里的贵人?可否有文牒?】


    轿帘掀开一角,露出一个妇人的半边脸来,她晃了晃手中的牌子,出言催促。


    【多嘴什么?认不得轿上的青盖不成?】


    顺着掀起的一角,他看了个清楚,这马车不仅是青盖加身,马车内壁皆是明黄,映着寒白的雪光,晃得人眼睛生疼。


    青盖黄里,这是帝后才能匹配的规格,这车里恐怕不是天子,便是娘娘了。


    他吓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再也管不上这贵人因何不在皇城中,反而从城郊的荒野林子里出来,连忙转过身,将城门开了半扇,刚好放马车通过。


    马车急急向内廷驶去,车轮翻动,带起地上半拃高的残雪。


    守城官将的视线随着马车疾掠而过,他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着,【是我眼花了?车盖上是个什么——】


    见马车顺利进了城,车上的妇人方才松了口气,将手中的令牌揣进怀里,低头看时,自己这双手已抖得不成样子,极度紧张之下,指尖都微微犯了白。


    【她已经死了!烛台刺穿了她半个身子,就是不死,冻上这么一宿,也救不回了!】


    正座上裹着灰氅的贵人死瞪着她,压低了嗓子骂着。


    她实在怕得受不住,又恐自己抖得像个筛子,更惹得贵人不乐意,便低着头,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跪在轿中,一下一下擦拭着地上的血迹。


    血迹尚微微发热,一下一下挑动着她的神经,她眼前又浮现出那具被烛台刺穿了心肺的身子,在风雪中,胸口缓缓起伏着,睁着眼睛看着她们的马车离去。


    那双眼睛极美,像是工笔雕刻,眼中有万丈波光,眉间一点朱红,娇媚中便多了一丝悲悯。


    正座上的贵人端详着马车内壁上的百鸟朝凤图,忽地冷笑起来,这笑声竟比冬夜还要冷三分。


    【都骗我——说什么她是蛇妖,刀枪是杀不死的——我这不就把她杀死了——】


    话说一半,贵人却突然止了声,蹙着眉头看向宛娘,【你说什么?!】


    北风呼号间,她方才竟隐隐听到了女人声音,忽远忽近,像是有人趴在自己肩头耳语一般。


    宛娘惊慌抬头,寒风吹得窗子”哒哒“作响——她方才并没有说话。


    【是是风声,我没有说】


    不对!宛娘侧耳听了听,声音不对!


    轿厢外,除了风吹窗子的“哒哒”声外,隐隐还有什么东西剐蹭的声音,“刺啦——刺啦——”。


    她侧耳细细听去,竟好像是轿外,正有人用指甲挠刮轿厢,想要开了轿上的窗。


    外头有人!!


    宛娘身上的血瞬间凉了一半,她回头看向贵人,沾满脏血的手哆嗦着,嘴边的名字呼之欲出。


    【她是不是一直趴在马车上,随着我们,又回来了】


    【你胡说什么!她死的不能再死了!你在这里装神弄鬼!与她合起伙来唬我是不是!】


    贵人面色不善,一把掐住宛娘的脖子,她的手冰凉,指尖狠扣入宛娘的皮肉,掐的宛娘说不出话来。


    贵人手上力道渐渐加重,眼中狠厉起来,既然已经杀了一个,倒不妨再多一个,让她们主仆二人黄泉路上别落了单。


    【宛娘——宛娘——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女人声音,幽幽似是风声,又像是极为哀怨的叹息。


    马车在官道上跑得飞快,轮子压在雪上,吱吱作响,轿厢外不再有指甲剐蹭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咔哒”一声轻响——


    宛娘瞪大了眼睛,像是在看眼前的贵人,又好似在穿过她,看向她的身后。


    那贵人的心登时堵到了嗓子眼儿,宛娘几乎要被她掐死,断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那这句话是谁说的?!


    她猛地回过头,窗柩被打开,冷风瞬间灌入,吹得轿帘四下纷飞——


    轿窗外,那个被她亲手杀死的女人,身上插着被血浸染得发黑的烛台,正拖着半个软烂的身体,扒着轿厢,直愣愣地看着她!


    贵人目眦欲裂,口不能言,马车飞奔着穿过半个皇城,一刻未停,她如何能随着马车行走,竟似冤魂一样!?


    若是冤鬼,可她身上却依旧汩汩地流着血,一滴一滴顺着车辙,浸透在雪里。


    【你果然——!】


    未等她将话说完,那女人瞳孔倏地缩紧成一条竖线,瞳底透出隐隐蓝光,腕间金鳞若隐若现,手握成爪,直冲向她面门而来——


    【啊!!!!!】


    一声惊呼,荀娘惊坐而起,胸口快速起伏着,额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茫然四顾,望着眼前房间里熟悉的陈设,缓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梦。


    只是这梦未免太真实了些,荀娘伸出双手来回细看,确定了没有沾上那女人的血,只是那满鼻腔里的血腥味,刮在脸上身上的寒风,直到现在都没有散去。


    【她究竟是谁?为何会入了我的梦里来?】


    这梦中的三人,荀娘一个都不认识,想来也是,那三人像是住在皇城中的人,自己打小没出过相州,怎会见过她们呢?


    荀娘盯着窗幔发呆,落日的余辉透过月影纱投映进屋里,睡前放在床头的冰块已经融的差不多了,只剩几颗剔透的冰碴子在水面上晃晃荡荡。


    总感觉,还有哪里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