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时节。


    大四毕业生正式踏入社会，高三学子历经苦难进入老师们口中那堪比天堂的大学，初升高，小升初，孩童进入幼儿园……


    人苗更迭交替，新的一代站在老跑道上。


    枪响，大家开始了新阶段的冲刺。


    一切井然有序、欣欣向荣。


    不过总有一些例外。对于部分人来说，九月则是一个苦难的开端。


    因为只要做了这个决定，注定会在别人同情、歧视的眼光里开启新的一年。


    “南南，水杯没拿！”夏母看着桌上的蓝色水杯，急忙喊住了刚拐出家门的女儿。


    “你说你、一天天的，不是忘这就是忘那儿的，这个天气万一中暑了又得请假，你别忘了今年的身份，你爸那边亲戚……”


    夏南心里沉了一下，头痛起来，也不愿再返回，“不带，我去店里拿水。”说完后她便将大门合上，隔绝母亲的念叨。


    谁能想到，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在母亲的严威下，被动地背上了新的身份——复读生。


    这意味着，身边的长辈朋友将会以同情、看热闹的心态在背后议论纷纷。


    她下楼在自家副食店里拿了一瓶水，而后在老父亲鼓励的目光中踌躇着小步，垂头丧气地向学校走去。


    今天是漓县为数不多热闹的时候，作为一个经济落后的老旧县城，一所高中覆盖了周边多个乡县，由此带来的学生流量，养活了一批商贩。看着街上笑的明媚的人群，夏南觉得自己特别不合群，因此更加放缓脚步，借以更多的时间调整心态。


    毕竟是呆了三年的地方，夏南到校后，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高三教学楼，她探头看了看公告栏里的通知，没有关于分班的信息。正打算去找办公室老师咨询具体情况时，身后有人轻拍了她一下。她扭头看了过去。


    “夏南，你看什么？”一个微胖的男生手里拿着几本书问道。


    看到老熟人，她情绪终于有了波动，雀跃道：”嫦娥，你也是来复读的吗？“然后往后一指：“没分班通知，我不知道该去哪了。“


    被叫嫦娥的这位男同学，正是夏南以前同班同学，原名吴刚，不过在大家玩乐嬉笑的三年，外号早已比他大名红火。


    吴刚本就对自己这外号已经免疫，可况此刻还是老同学这么唤他，心里只觉亲切无比。


    “你没登微信吗？老董之前拉了群，我们是文1，在一楼“。吴刚说。


    自打知道父母给自己报名复读后，夏南就乖巧的把手机给上交了。长辈还以为是她听话准备专心学习，其实一来她不想去看那些信息，去回答“复读了？“”怎么想到复读？“这类问题；二来也省得他们总说手机是致使自己学习差的罪魁祸首。


    “嗯“。夏南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嫦娥，真的，没想到还有你陪我，真好！看来我们的同学缘比跟其他同学的长。”


    “滚。”吴刚瘪了瘪嘴，吐槽说，“这个同学缘我一点都不想要，要不是我…唉，总之没考好，不然我又何苦来受这个磨难。”


    夏南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着：“没事，不管你想不想要，父母都替我们安排好了命定的同学缘分。”


    作为一名嘴嗨王者，夏南一如往常，熟悉她的人依旧会被这些言语噎到。


    “走吧，别恶心巴拉，复读生。“吴刚垂头认命补充了句，“我也是”。


    夏南跟在他身后，两人顺利地找到了教室。


    两人到教室的时间稍晚，只有后面两排还有空位，于是寻了个靠窗的位置一前一后坐了下来。


    “这复读的人也太少了吧。“吴刚侧头同身后的夏南嘀咕道，“以前咱们班四十六七个人吧，现在看这桌椅板凳，估计班上也就三十人。”


    夏南扫了一眼，小声说：““以前流传的的“狗都不复读”，诚不欺人，这次咱两算是见识到了“。


    吴刚点头表示赞同。


    距离下午开课还有半小时，相比于其他班传来的嬉笑嘈杂，复读班的人显得死气沉沉。除开进入教室寻找熟人，打个招呼的热络，接着就各自投入到学习中，一个个低头族。


    夏南受这个环境影响，从包里拿出课本资料，随意打开数学练习册，提笔，扫题，两行过后，便不知不觉神游天际。


    “夏南！”一道软糯地声音在面前响起。


    她回神过来，抬头，咧着嘴笑道：“嘿！孟敏！”


    两人以前是相邻班级，两班刚好又是同一个历史老师，同为历史课代表的二人，一来二去慢慢就认识成了朋友。


    高考完当天就听说孟敏因身体原因缺席了两门，所以复读倒也不奇怪。不过自己和她被分在同一班，还是很惊喜。


    “本来想坐你旁边的，不过最后一排我有些看不清黑板，所以就…”孟敏的书包放在了吴刚旁边的桌上解释着。


    夏南连忙摇手：“没事，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了，我们隔得那么近。”


    “你们女生太黏糊了吧！”吴刚趁机插话，嫌弃的叹道：“一个斜前方，一个斜后方，一米的距离硬是搞得像隔了银河。”


    “你懂什么！我们这是美女惺惺相惜。”夏南踢了下吴刚的椅子腿表示不满，“女生的喜欢就是黏黏糊糊，你再多嘴我就诅咒你以后的女朋友不粘你。”


    “得得得，”吴刚双手合十向两位女生致歉道：“二位美女大量，我开玩笑来着。”


    孟敏抿嘴一笑，慢悠悠地坐了下去。


    热闹就像烟火，短暂的绽放后归于平静，夏南望着窗外地天空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心里满意的啧了声：果然，复读使人文艺。


    铃声响起后，很快的，他们迎来了新的班主任。


    “大家好，鄙人谷德，教政治。接下来的一年，我将和大家共同度过。”教务副主任老谷在讲台上自我介绍道。


    “相信各位对我有些耳闻，说我矮的、秃的、丑的，这些都不重要。既然现在有了这样一个近距离接触我的机会，那我一定会重塑你们的看法，让你们知道我还有很多面，比如严格、凶残，狠心！”


    台下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传言教务副主任性格软，不管事，乐呵呵。可今日一见，传言果然是谣言。


    老谷拿起粉笔，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三个数字：1，18，30


    “有同学知道这几个数字的含义吗？“他问道。


    “倍数？“”公式计算？相加，再乘？“……


    夏南随口一说，“出生，成年，老了。”没发觉自己的回答在一堆以逻辑为中心的答案中显得突兀，更没发觉自己的音量稍微有些大。


    老谷朝她看了一眼，道：“最后一排那个女生猜对了一半。”


    其他人听到这话纷纷转头看向她，夏南被这火热的视线烤的低下了头。


    他放下粉笔，看向台下的人解释说：“18岁之前，你们的人生是靠父母老师的指导前行，18岁到30岁，是你们独立人格意识逐步走向成熟，这一阶段的人生走向是由自我意识指导，30岁后则是在上一阶段已经成熟的基础上，在抵抗现实压力中逐步完善各自的认知。”


    “而你们，现在处在一个很特殊的阶段，处在父母指导与尚未成熟的自我意识指导共同加力下，这种冲突会让你们可能有想反抗，想逃离的念头。”


    “举个简单例子，坐在这里的人，有主动想复读的，肯定就有父母逼迫来的，还有综合以上两种原因的。不深入探讨原因，既然大家选择了这条路，再难也要坚持住。即便一年后你们当中有些人依旧落榜，但你所经历的、付出的，一切会在下一个阶段以显性或隐性的方式回报给你。我们可以比别人慢，但是不能自我放弃。要想让你们的下阶段轻松，那必须在这一年努力搏一把。“


    “大道理就不和你们说太多，反正你们也左耳进右耳出。但我半辈子的人生阅历你们可以借鉴下，我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想要过上好生活，最简单且最有效的方式只有学习。”


    “当然肯定有同学在心理嘀咕自己周边也有没读书，可依旧取得成功的人。这种人肯定有的！不过，这种叫做幸存者偏差，现实中这样的人真的多吗？“


    “所以更别提怀揣那种好事落我头上、坏事掉在别人身上这种想法，不现实。自己努力获得的胜利才是实打实的。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到了，怎么做就看你们自己。”


    老谷话音落下后，第一排戴着眼睛的身形消瘦的男生率先鼓了掌。其他人紧跟其后，一时间鼓掌声此起彼伏。


    “好，我们现在先把班长选出来。”老谷等到稍微静下来后问道，“有没有人想争取的？”


    原本还有着嘈杂声响的人群瞬间静的连针掉地方都能听见。


    也是，复读班的人都只是为了学习，谁还在这个节骨眼搞这些……


    一只手犹犹豫豫地伸了起来，看得出幅度很小，都没超过耳朵。


    老谷满意的点头，笑道：“好，班长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率先鼓掌的那位男生缓缓站起，站起的姿势并不直挺，随后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睛：“我、叫赵一叮。”


    “大家为赵一叮鼓掌。”老谷点头示意其坐下，道：“那以后班级的事就麻烦班长了。”


    教室里再一次响起七零八落地掌声。


    “班长，再来几个男生，和我一起去抱习题集。”老谷安排好后，带着几个男生走出了教室。


    复读班的教材和普通班不一样，课本用的是大家以前的，学校不会再发放。只针对性地为他们准备了大量习题集，这个数量可以让其他班，望尘莫及。


    “你们知道赵一叮的事吗？“孟敏等到他们一行人走后，将椅背贴到后排，侧身对两人说着悄悄话。


    “什么事？“吴刚好奇反问。


    孟敏轻声道：“你们没发现他不正常吗？“


    “有点胆小是吧？不过他还挺热心的，我本来以为除开我其他都是爱学习的低头族。”夏南回道。


    “不是。”孟敏瞟了眼其他同学，发现没人注意他们后，才继续说：“去年的时候，他在宿舍被高二的刺头找过麻烦，还不止一次。后面他们班的人也不敢和他接触，怕惹祸上身。反正这事不久后，他就休学了。”


    吴刚愣了下，问道：“那个刺头是不是叫王旗？”


    “对，就是这个人。你怎么知道的？”孟敏好奇问。


    “你刚才一说这事，我好像有印象。虽然一直不知道被打的是谁，但是打人那位把这些事当光荣事迹，他小弟也是逢人就吹嘘。”


    夏南回忆起那瘦小的体型，脱口问道：“他得罪这些人了？”


    “听说是把王旗女朋友撞到了，为了出气。”吴刚面露恶心，愤懑低声说：“这批人和校外社会人员关系密切，家里又有人认识校领导，然后就在学校里各种蛮横。欺负完人不仅毫发无伤，还可以在校外动用关系继续找别人麻烦。”


    漓县高中算是不错的学校，这是相比于附近更穷的乡镇而言。


    但它本质无比差劲：每年不过百的本科线人数，足以知道教学力量的薄弱；频发的校园暴力，足以看到校内势力的交织；与领导的不作为……


    在这里读书的人大部分都是周边区县过来的，人生地不熟，怎么敢和本地的刺头硬碰，只抱着不惹事，躲开事的心态祈祷着自己三年高中生活能平稳结束。


    大家都装聋作哑，毕竟痛不在自己身上，那就不叫痛；如果真遇到，那也只能认栽。


    “夏南你进出学校时自己多注意，看到染毛的人离三米远，有不对的就跑快些。”王旗不放心两个女生，想了象还是叮嘱说：“孟敏你平时住校，如果寝室的时候发现有不对劲的，就找我。”


    感叹自己校园的黑暗，夏南叹了口气，继续无奈说：“如果真遇到，找你有什么用？只能一起挨揍。”


    吴刚捏紧拳，憋着一口气立马向她们展示了自己那虚胖的肱二头肌，“看看，再怎么说，我的体格也摆在这，我好歹能护住她，她也能少受点伤。”


    不知是不是夏南的错觉，反正孟敏听完这话后脸颊浮现一抹可疑的红色。


    三人对这种隐藏的危机心知肚明，毕竟在这所学校霸凌事件时常发生。可此刻真正和被欺压的人近距离接触时，她们内心又隐隐升起一股气。可即便义愤填膺又能怎样？都做不到敢伸出手去帮助。


    夏南也是。胆子小，很怕这些人，怕挨揍，怕痛、怕受影响父母抬不起头，怕有人说为什么只有你遇到，怕的东西实在太多……


    “我们好歹在复习班，校方对我们的关注比对其他班的多的多，他们也不会轻易找我们的麻烦，所以你们也别太紧张。”看着气氛有些沉默，王旗宽慰道。


    心情差的时候，需要做一件让心情更加不好的事，以毒攻毒，方能抵消。夏南抽出一张文综卷专心做起来。


    等到老谷他们回到教室时，她已经把选择题全部完成。


    赵一叮笑呵呵地为大家分发着资料，大部分人醉心于学习刷题，头也没抬的简单道了声谢。轮到吴刚他们时，三人都陆续抬头和班长对视，带着笑容谢道：“麻烦班长了。”


    他挠挠头，被这三人的笑意烫的脸红，磕磕巴巴回道：“不、不麻烦。”


    开学第一天的时间，陆续认识了各科新老师，剩下的便是刷题，做卷，背单词……时间的紧迫性在复习班的学生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晚自习完，夏南伸了个懒腰，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书本，顶着令人羡慕的“唯一走读生”头衔，孤零零地背着包出了校门。


    刚到家门口，看到门外横七竖八的鞋子，夏南知道她的苦难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