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殿牢狱里，阴暗、潮湿。


    甬长的走道两边是阴铁制成的栅栏，将数不清的恶鬼关在里面。


    徐小禧双手横在小腹，手中紧握着一节三尺长的皮鞭，目光在两侧的牢房里打转儿，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往里挪动脚步。


    很快，两边牢狱里的恶鬼注意到了他，全都挤到了围栏边，一个个眼冒绿光，一边伸长手臂胡乱抓，一边癫狂地笑着，企图把走道上身着白色长袍的鬼差抓到身旁，进行一番羞辱折磨。


    徐小禧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望着两侧只离自己不到一掌的几十只手，不知所措。


    牢狱里的恶鬼像是看出了他的恐惧，情绪变得更加兴奋，不停地尖叫大笑。


    “你们别碰我。”


    徐小禧害怕得声音都在打颤。


    不怪他胆小，实在是这些恶鬼的模样过于骇人。


    能被关进这里面的鬼，定是生前坏事做尽，落得惨死下场，模样不可能好看。


    被斧子砍了小半个脑袋，只剩下一只眼睛的；满脸生疮，流着脓水的；被泼了硫酸毁容的；还有眼珠子外凸，掉出眼眶的……


    真实小鬼远比鬼片里的模样恐怖百倍。


    “啊哈哈哈哈——”


    徐小禧听着渗人的笑声，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他想转身逃出这个恐怖的牢狱，可刚刚两个上司威胁他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徐小禧，你只是一个实习鬼差，我们分配给你任务，你没资格在这儿挑三拣四。】


    【要是这么简单的事儿你都做不成，那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早点滚蛋。】


    【就你这怂样，遣回枉死城也被其他小鬼欺负死……】


    徐小禧的脚步顿住，他抬起头，看向昏暗幽长的走道。


    退出去，就代表着放弃。


    徐小禧扪心自问，想被卸了官职，遣回枉死城吗？


    不，不想。


    进了枉死城，他就再没机会出来。


    谋害自己的人还逍遥法外，他又怎么会甘心困死在城里面。


    想到这儿，徐小禧鼓起一丝勇气，咬着牙，埋起头，朝着走道最里面冲去。


    走道很长，徐小禧感觉自己跑了很久，直到那些恶鬼的笑声逐渐变小。


    突然，一只青年鬼差出现，挡在他身前，呵斥道:“站住。”


    徐小禧赶紧止住步伐。


    对方语气冷淡，质问道:“干什么的？”


    徐小禧稳住情绪，礼貌打招呼:“你好。”


    他拿出自己的手牌递过去:“勾魂使钱明、宋诚命我过来行刑。”


    徐小禧的声音太过轻声细语，引得对方的注意。


    看守鬼差凑近半步，看清小鬼的面容后，露出几分诧异，目光上下扫视一遍，嗤笑道:“长得还挺俊。”


    “……”


    不等徐小禧出言反驳，看守鬼差又道:“就是说话软兮兮的，胆子也小，娘们儿兮兮的。”


    徐小禧抿唇，没有反驳。


    他胆子确实不大，活着的时候鬼片都没看过几部。


    现在突然跟这些恐怖的恶鬼近距离接触，他没当场哭出来已经算好的了。


    看守鬼差看他不接话，觉得无趣，提着一大串钥匙问:“哪间牢房？”


    徐小禧:“9009号。”


    看守鬼差:“跟我来。”


    对方丢下这句话后，径直朝最里面飘去。


    徐小禧做鬼时间短，还不习惯飘着走路，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9009号牢房与刚才那些牢房不同，这间四面都是实墙，黑色铁门上只留出一个碗口大小的观察窗。


    趁着看守鬼差找钥匙开门之际，徐小禧朝里面偷偷瞄了一眼。


    牢狱里面依旧昏暗，只能勉强看到一只鬼被墙壁上的铁链捆绑了四肢，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衣着红袍，身形修长，人形完整，瞧着没那么骇人。


    他暗松口气，在看守鬼差打开牢门后，独自进入。


    牢房的角落里亮着两盏幽蓝色的鬼火，用作照明。


    徐小禧上前两步，发现这只古代鬼竟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他跟恶鬼说话时需要仰着脑袋，感觉气势莫名矮了一截。


    他挺了挺脊背，对恶鬼说道:“我过来行刑。”


    而对方没有口出挑衅，也没有哭着求饶，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徐小禧扬起鞭子，事先给自己做了心理准备，可当鞭子抽在恶鬼身上，发出“啪”的一声尖锐脆响时，他还是吓了一大跳。


    再看挨了一鞭子的恶鬼，微垂着脑袋，黑色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看不到神情。


    徐小禧见他没反应，继续挥鞭子。


    一鞭子一鞭子甩过去，终于在打了一百多鞭子时，恶鬼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痛哼。


    徐小禧听到后，扬起鞭子的手顿住。


    “你……你还好吗？”


    这话问出口，他就后悔了。


    自己真是蠢，对方挨着鞭子，怎么可能会好。


    但他还记得上司刚刚交代的话，说这恶鬼虽然犯了错，但行刑的时候一定要收着点力道。


    徐小禧挥鞭的力道不重，但架不住要抽两百鞭子。


    他见恶鬼不搭理自己，就拎着鞭子去角落里蹲着，想等恶鬼缓一缓，再继续打剩下的几十鞭子。


    牢狱里昏暗，徐小禧看不清四周，自然也没注意到鞭子上已经有了血迹，直到他无意间摸到鞭身时，感觉手上黏糊糊的，凑近一闻，闻到了血腥味。


    血！


    他把恶鬼打出血了！


    徐小禧感觉脑子‘嗡’的一下蒙了。


    他已经收着力道了，怎么还会把恶鬼打伤？


    徐小禧有点不知所措，抬头看向垂着脑袋，一言不发，死气沉沉的恶鬼，他只感觉鼻子一酸，控制不住哭了。


    他哭，倒不是心疼恶鬼被抽鞭子，而是觉得自己太委屈。


    生前，他一直被家里娇生惯养着，生活在和平年代，爸妈又都是高知识分子，对他向来是口头教育，没挨过几个巴掌。


    他长得好，脾气也软，身边的人都喜欢他，上学十几年也没与同学、朋友发生过大矛盾，打架更是没有。


    结果死后，却要被上司强逼着对一只陌生恶鬼挥鞭行刑。


    说到死，他更想哭了。


    他只是一个刚满18岁，准备上大一的普通新生，好不容易考上了自己的理想学校，暑假都还没过完，人就突然去世了。


    稀里糊涂地踏上黄泉路，迈入鬼门关，进入酆（feng）都城，被鬼审官们一个接着一个审问，最后送到五殿阎王爷这儿才算弄明白怎么回事。


    他被人偷偷换命了。


    生死簿上，他原本还有69年阳寿，结果被一个名叫‘杨帅’的人偷换了命数，瞒过鬼差，错把徐小禧带到地府里来。


    在阎王爷这儿得知真相时，阳间都已经过了六天，尸体都烧成了一盒骨灰，还阳是不可能的事情。


    再说进了阎王殿，哪有说还阳就能轻易还阳的，顶多是下一世让他投胎到一个更好的人家里。


    因徐小禧是被人陷害枉死，之后要送入枉死城里去。


    枉死城，顾名思义，待在里面的都不是寿终正寝的鬼，自杀、灾害、战乱、意外、谋杀、被害等等，含冤而死的人，死后才会来那里。


    因担心枉死的鬼含有怨念，生出报复念头，所以鬼身自由会受到地府严厉控管，不能自由出入，无法收到阳间亲朋好友的供养。


    一切烧给这些枉死之人的金钱物品，都会暂时存放，等这些枉死鬼亲眼看到谋害自己的人得到应有报应，心中的怨恨消退，得到慰藉后，才会将其供养的物品归还，等待下一世投胎。


    也就是说，徐小禧要在枉死城里熬几十、上百年，等偷他命的人伏法死掉，才能投胎。


    幸好，阎王爷心善，见他怨念不重，就破例让他做了实习鬼差，有事情可做，至少不用被关进枉死城里熬日子。


    但这也成了徐小禧的一个把柄，被两个上司捏着，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做要挟。


    徐小禧越想越委屈，一时间哭得停不下来。


    寂静的牢狱里，全都是他低声抽噎的哭声。


    恶鬼张翼被铁链捆着手脚，身上被鞭子抽过的地方都传来强烈痛感。


    其实这小鬼抽的力度并不重，只是有几鞭子正好打到他的原本伤口上，还没愈合的伤口直接被抽裂开了。


    比起身上的痛，小鬼的哭声更让他感觉烦躁。


    “闭嘴！”


    一道冰寒不耐的声音倏然响起。


    把蹲在角落里的徐小禧吓了一大跳，哭声即刻止住。


    “聒噪。”


    “对不起。”徐小禧吸吸鼻子，瘪着嘴，哑声道:“可是我实在忍不住。”


    说着，眼泪再次滚落脸颊。


    “我实在太难过了！”


    “活了十八年，都没这几天做鬼委屈。”


    “我不想打你的，可要是我不动手，就要被送回枉死城里去。”


    “呜呜呜，我不喜欢动粗，从小到大都没想过当警察，我就是一个画国画的大一新生，没多大出息的。”


    “我胆小，活了十八年都没碰见过鬼，没想到地府里的鬼一个个都长得这么可怕，呜呜呜，我实在太害怕啦！”


    “对不起，我这人有毛病，一紧张难过就喜欢语无伦次地说话。”


    “你别害怕，我自言自语一会儿就好了。”


    张翼:“……”


    原本还只是小声抽泣，被他这么一呵斥，这小鬼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还有心思劝他别害怕，现在到底是谁在害怕？


    张翼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不想听他哭啼、唠叨个没完，冷声呵斥:“憋回去。”


    徐小禧正在一边哭一边嘟嘟囔囔，听到这话，瞬间闭嘴，用没粘血的右手捂着口鼻，努力不让自己发出抽泣声。


    “嗝——”


    可能是憋得太突然，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哭嗝。


    张翼:“……”


    徐小禧:“抱歉。”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感觉心里没那么憋屈难过了，才起身询问:“你还疼吗？”


    张翼抬起眼皮，冷声丢过来一个字:“滚。”


    徐小禧揉揉鼻子，小声拒绝道:“对不起，我不能走，还有八十六鞭没抽完呢。”


    张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