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射艺

作品:《权倾裙下

    赵嫣当然不会晕。

    国事当前,她不会拿东宫太子的名誉开玩笑。

    “既要金银权势,还要人质在手,我看没有和谈诚意的是你们吧!”

    蓦地一声冷嗤,赵嫣循声望去,却是不远处席位上的一名劲装少年。

    少年身侧的晋平侯握拳低咳,示意他住嘴。

    少年视若不见,赵嫣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器宇轩昂,只是左眉有一道细小的旧伤,使之形成断眉,看上去有点凶,却是大殿内唯一敢直言相怼之人。

    “我又没说错。”

    少年凛然道,“若论尊贵,怎么不选雍王、肃王去谈?无非是其心可诛,欺软怕硬罢了!”

    “家父志在山水,无权无势,担不起如此重任。”

    赵元煜皮笑肉不笑,祸水东引,“让肃王护送太子前去,倒是个好主意。”

    殿侧阁门下,张沧听了这话已是额角突突狂跳。

    他悄悄去看身侧的主子。冷光自门外斜斜铺展,闻人蔺隐在晦暗中,一张脸无甚表情。

    “世子这话,未免有失妥当。”

    殿中传来小太子荏弱却清晰的声音。

    赵嫣顶着众臣的视线起身,朝皇帝一礼,“非是孤贪生怕死,只是朝中皆知孤有弱症,若孤在招安的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这笔账是会落在肃王头上,还是梁州牧头上?”

    这的确是个一石二鸟之计。

    若太子在招安途中出事,不仅可顺理成章推举雍王府上位,亦可嫁祸于肃王和梁州牧,将其一同拉下马。

    毕竟这两人一个把控朝野,一个为祸一方,任谁活着都对雍王府极其不利,一日不除,便一日如芒在背。

    此番被当众戳破算计,赵元煜强作镇定,心中却暗自切齿。

    这该死的病秧子!以前碍于面子还会假惺惺忍让于他,而今却敢当着群臣直面给他难堪,真是越发能耐了!

    梁州通判獐眉鼠目,讪笑道:“太子多虑了。州牧大人若见太子亲临,必倒履相迎,又怎舍得让太子遇险呢?”

    “前不久孤不过闭门休养些时日,便有谣言横行,扰我国本。梁州通判何来胆量越俎代庖,做此保证?”

    赵嫣身姿纤弱,看向对面的赵元煜,“一旦有心之人拿孤之死大做文章,污蔑随行忠良不说,还会再次挑起朝廷与梁州蜀地的嫌隙,则今日之谈必功亏一篑,难道这些都是世子想看到的?”

    闻人蔺听到“忠良”二字,嗤的一笑。

    倒是很久不曾有人这般形容过他了,乍一听还怪讽刺的。

    他看够了戏,方吩咐一旁等候命令的大太监:“去回禀陛下,殿外的刑杖,臣已准备妥当。”

    说罢也不待太监复命,转身出门去了。

    大太监躬身将肃王的回禀耳语转告,皇帝端着不露喜怒的神仙脸,朝梁州通判的方向看了眼。

    一旁的大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立即领悟圣意。

    他不动声色行至唾沫横飞的梁州通判身旁,堆出慈善的笑来:“通判大人,陛下劳您借一步说话。”

    梁州通判还以为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天子要垂问行赏,不由心下大喜,连连谄笑应允。

    出了殿门,便见白玉雕栏边置着一张圈椅,玉带红袍的俊美男子靠坐其中,纵使丹青妙手也难以描摹其风华之万一。

    他身旁摆着一张长凳,一捆粗绳,还有四名手持刑杖的禁卫。

    梁州通判认出了这张脸,笑成两条缝的鼠眼瞬时睁大,茫然驻足。

    等他察觉到不对时,为时已晚。

    两名禁卫一左一右挟住他,扒下衣裳面朝下按在长凳上,想要挣扎起身,连手脚也皆被绳索缚住。

    “陛下!陛下何以对臣如此……唔!”

    声音戛然而止。

    殿外很快传来了刑杖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以及堵在喉咙中的惨叫。

    那惨叫声在沉寂的大殿内被无限放大,众人面面相觑。

    闻人蔺便在此时逆光而来,明明是闲庭信步的姿态,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尖上,颇具凌寒压迫。

    “梁州通判监管不力,意欲挑拨皇上与梁州关系,置朝堂于险境,其心可诛。臣奉皇上之命,杖责六十以儆效尤。”

    他说这话时仍是带笑的,若没有殿外杀猪般的惨叫,当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

    “尔等何意!杀鸡儆猴,这就是朝廷的待客之道?”

    何虎一拳砸在案几上,发出震天声响。

    到底是鲁莽武将,猜不透天子心思。

    龙椅上的男人年轻时,也是从十一位皇子中杀出来的铁血帝王,如今再如何求仙问道,也不会纵容皇权被践踏。招安,自然要招,但绝不能是朝廷跪着招安。

    赵嫣心知肚明,梁州通判这棵墙头草吃里扒外,是最好的弃子。

    这六十杖落在他身上,亦是落在在场每位臣子的心上:恩是天子施来的,不是抢来的。再有站错队伍者,梁州通判便是下场。

    但这些帝王之术,大字不识的何虎自然不懂。

    他只知道一旦深陷敌营遇险时,应当下意识寻找人质挡刀,使之投鼠忌器。

    所以,他凶狠的目光落在了看起来最有份量、也最好挟持的大玄太子身上。

    何虎刚想起身,便觉肩上一道重力压来。

    “宴会还未结束,何将军不妨坐下谈。”

    闻人蔺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何虎自诩夜不卸甲、机敏警觉,竟然丝毫未曾察觉。

    何虎满脸赤红,颈侧青筋暴起。

    闻人蔺单手按在他的肩头,修长如玉的骨节泛出霜白,掌背上亦是筋络凸显。

    于旁人看来肃王只是亲近和煦地同何虎打了个招呼,赵嫣离得近,却是看得明明白白:闻人蔺只用单手就按住了杀意弥漫的何虎,这是何等可怖的力道!

    何虎心不甘情不愿卸了力,闻人蔺这才松手,一边从袖中摸出素白帕子拭了拭手,一边朝自己的位置上行去。

    他的食案在赵嫣右手边,离天子最近之处。

    赵嫣将视线定格在面前的酒盏上,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极浅的木质熏香。

    殿外的哀嚎声由盛转衰,很快连间或的呻-吟也听不见了。

    鸿胪寺少卿面如菜色,赵元煜也明显坐立难安起来,不住饮茶压惊。

    六十杀威棒听起来不多,可这些年来他们已见证多少谏臣犯官死于杖下?

    二十杖皮开肉绽,四十杖骨断筋残,六十杖么……能不能剩口气还未知。

    棍棒的噗嗤声中,皇帝的声音格外平和:“梁州牧辖领蜀川诸地,算起来还是太宗的九世孙,朕的堂兄。此番一路清剿匪寇立下大功,朕便封他为蜀王,赐金万两,美婢舞姬数十,准其世代镇守西南千里地,自此退兵回梁州安享晚年,可好?”

    这招先威后恩用得恰到好处,赵嫣却只觉凄凉可笑。

    然而剥离皇权的华袍,内里何尝不是摇摇欲坠、满目疮痍?

    忠良之辈埋骨他乡,窃国之贼却封王封侯,真是荒唐至极。她如今,倒是有点明白赵衍坐在太子之位的卑弱与无奈了。

    赵嫣离席之时,剥了官袍的梁州通判还被缚在刑登上示众,由背至股一片血肉模糊,头无力地向下垂着,口鼻不断溢出一线黏腻的淤血。

    这模样,多半不中用了。

    赴宴之人一个接着一个从他面前走过,以此自警,不敢直视。

    阶前已经有内侍冲洗过了,可赵嫣依旧能闻到空气中那股鲜血和着失禁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闻人蔺不知交代了句什么,禁卫便向前解开粗绳,将梁州通判拖了下去。

    他的唇线轻抿着,没有挂着往常那般高深莫测的笑意。这让赵嫣莫名生出一种错觉,他应是极厌恶血腥味……

    这真是可怕的错觉,一个制造杀戮的人,竟会厌恶鲜血?

    胡思乱想着,闻人蔺就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回身看了过来。

    赵嫣下意识别开视线,拢袖朝他行了个学生礼,便僵着颈子下了汉白玉阶。

    寒风卷来,她的狐狸毛披风掀起一角,轻轻掠过闻人蔺黑色干净的靴面。

    啧,就这么怕?

    肃王殿下望着小太子近乎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微眯眼眸。

    赵嫣的确看不透闻人蔺。

    他的手修长干净,昨天还在执卷对弈,今日就能取人性命。梁州通判固然是自作自受,可怀揣着天大秘密的赵嫣又何尝不会心生凄惶?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她无法预料,闻人蔺的那双手下一刻会落在谁的脖子上。

    捧着小暖炉,赵嫣努力将闻人蔺那张可恶的脸赶出脑海,问流萤:“柳姬近况如何?”

    流萤摇了摇头:“饮食作息正常,未有其他动静。”

    “不管她提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的都尽量满足。从前太子如何待她,今后还是如此,切不可怠慢。”

    “奴婢知晓。”

    “对了。”

    想起另一桩重要之事,赵嫣习惯性托着下颌问,“方才在宴席上,为我鸣不平的少年是谁?就坐在我左三位置的那位。”

    流萤亦对那少年印象深刻,答道:“回殿下,是晋平侯世子裴飒。”

    晋平侯,赵嫣略有印象。

    他与宁阳侯魏氏同出簪缨世家,近几年闻人蔺一手遮天,这才被压了风头。

    虽说如此,晋平侯却有个拜把子的好兄弟——寿康长公主的驸马霍锋,霍大将军。

    因此晋平侯虽交了职,在军中尚有些威望,且至今不曾依附任何党派。

    世子裴飒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路见不平敢直言相怼,可见是个能用的。

    赵嫣心中有了主意,清灵道:“告诉母后,我要裴飒做伴读。”

    入夜,从宫里传来了消息。

    闻人蔺亲自领着一队亲卫和敕官连夜出城,前往屯守西京的蜀川叛党中下达招安退兵的圣意。

    赵嫣以为和梁州牧那样的反贼打交道,闻人蔺多少得十天半月才能归来,怕赶不及休沐后的崇文殿授课。

    她暗生窃喜,直到第二日被侍墨的小太监领去崇文殿后的小校场,见到正坐在圈椅中擦拭弓箭的闻人蔺,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叫天地不灵。

    这个人是生了翅膀么,怎归得这般迅速!

    赵嫣认命地行了礼,俯身时闻到空气中有股极淡的伤药味。

    未来得及细究,便见闻人蔺眼也没抬,指了指一侧兵器架上各式各样的臂弩、弓箭,淡淡道:“烦请太子去挑把趁手的。”

    弓弦锐利,箭矢锋寒,每一样都透出沉重慑人的气息。

    赵嫣摸不准闻人蔺又在想什么折腾人的法子,咽了咽嗓子问:“今日……不对弈吗?”

    “兵法,对弈,骑射,换着来方不烦腻。”闻人蔺回她。

    赵嫣刚要张嘴,闻人蔺却像是看透她的灵魂般,叩指点了点案几上的两个黑瓷药瓶。

    “本王特向孙医仙讨了两瓶回春丹,莫说小小晕厥,便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也能拉回来。”

    他垂眸轻勾嘴角,补上一句,“太子大可放心,药管够。”

    赵嫣气得捏紧拳头,肝一阵抽疼。

    她去一旁挑选大弓,纤细的手指试探抚过弓弦,便听身后闻人蔺说道:“太子正是不安于现状的年纪,近来不甚本分,学点本事防身也好。”

    赵嫣指尖一颤,艰难吞咽一番,方若无其事道:“太傅此言何意?”

    她装作认真挑选□□的模样,实则连那些兵器长什么样都没看清,一颗心狂跳打鼓,如临大敌。

    闻人蔺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本王说过,看得太透彻未必是件好事,站错了位置,就会挡他人道路。”

    赵嫣想起了长庆门下飞溅的鲜血,想起了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梁州通判,亦想起了猝然死去的兄长……压下去的情绪争相叠涌,到底问出了口。

    “若是孤挡了肃王的路,会如何?”

    “……”

    身后久久未有回应。

    赵嫣提着一颗心,有些许后悔。

    她只能佯做镇定地挑了一把最小巧轻便的弓,深吸一口气,转身道:“孤选好……”

    寒光闪现,疾风扑面,一支森寒的羽箭已抵到眼前。

    闻人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箭杆,矢尖距离她的鼻尖仅有一寸之遥。

    心脏骤停。

    赵嫣骤缩的瞳仁中倒映着闻人蔺无可挑剔的容颜,她以为他会杀了自己。

    然而他只是轻笑一声,指尖一转,将箭矢调了个方向,锋利的箭尖向着自己,无害的尾羽向着赵嫣。

    “那要看太子挡的,是本王的哪条道了。”

    说罢,闻人蔺将亲自磨好的箭交到了赵嫣冰冷的掌心。

    见小少年仍呆呆不动,他眼底晕开些许得逞的浅笑,温声道:“听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