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送君扶摇上青云(8) 天下太平……

作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快穿]

    马车还在缓缓往前。


    得益于从小训练的听力, 随青能从周围的叫卖声中准确分辨出马车内那人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公子,回去吗?”随青犹豫片刻,仍是请示道。沈明欢说他奇怪, 可在他看来, 今天的沈明欢同样不似寻常。


    沈明欢从来不会这样沉默而沉重,他对着燕帝都能嬉笑怒骂,满身才华傲气掩也掩不住。


    “不,继续往前。”沈明欢很少有这种烦躁的感觉,他一向想做什么便去做, 对“韬光养晦”这四个字嗤之以鼻。


    真奇怪,他能劝南怀瑾徐徐图之,偏偏轮到他自己,恨不得现在就掀了这天地。


    沈明欢这一路上买了不少人,除了马车内两个抱在一起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 其他人都让奴隶贩子送到了府上。


    整个市集都知道,巷子里来了一个不缺钱大手笔的客人。


    只不过大概是看出沈明欢的身份不一般, 贩子们没敢簇拥上来,只挥着鞭子让奴隶们站得笔直,如同展示货物,希望能被沈明欢看中。


    沈明欢买的人感觉没什么特点,男女老少皆有,强壮的、瘦弱的, 甚至奄奄一息的。


    连随青看了都觉得疑惑, 他问道:“公子, 您想买什么样的奴隶?”


    他可以让贩子把符合要求的挑出来,这样沈明欢就能早点回府了。


    这个地方肮脏、血腥、没有底线,不适合被清风朗月一样的公子看到。


    沈明欢的目光从那些死寂的眼神上掠过, 叹了口气,“随青,孤救不了所有人。”


    随青绷直了背。


    这话似曾相识,是他方才用来劝沈明欢的。


    随青干巴巴地解释:“公子,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


    他也不知为何,这话从沈明欢口里说出,莫名就带着一种重逾泰山的悲哀。像是九天之上的神明眺望人间,苦难便凝成了眼角一滴血泪。


    沈明欢显然没从这句空白无力的解释中得到安慰,他指了指右侧某个角落,“随青付钱,把他买了,我们就回去吧。”


    随青如蒙大赦,转过头,发觉自家公子的喜好依旧不可捉摸。


    角落里只有一个奴隶。


    他半躺在地上,身上零落着斑斑血迹,腿以一种不正常的弧度扭曲着。


    奴隶贩子恶狠狠地拿着烧红的烙铁过来。


    一枚碎银被当做暗器投掷出去,正好打掉了贩子手里的烙铁。


    随青冷声道:“这个人,我们公子要了。”


    贩子猝不及防被打中手,吃痛下正要骂人,刚转头便看见那辆口口相传的豪华大马车,顿时眉开眼笑。


    “啊呀,原来是大人您啊,这个奴隶能被您看上是他的福气,不过这个不听话,您看要不要看些别的?”


    随青不答,低声向沈明欢解释:“应该是多次逃跑后被抓回来的奴隶,为了打消他们逃亡的念头,贩子会给他们刺字或是烙印。”


    这是连奴隶多会觉得耻辱的刑罚,此后除非钻进深山老林,否则所有人见了都会知道他们低人一等。


    “是啊是啊,跑了八次了。”贩子讥笑道:“还把自己当大家少爷呢,梁国早亡了!”


    有刺字的奴隶通常意味着不驯服,价格也会偏低,他一般不这么做。


    但是这个奴隶老想着逃跑,甚至还怂恿别的奴隶一起跑,实在气人。


    虽然很想做成这笔生意,但是这么不听话的奴隶他可不敢卖给贵人,否则万一又闹出点什么事连累他怎么办?


    “大人,您看看这个,这个据说念过书,还会写字。”贩子拽过旁边另一个奴隶,点头哈腰。


    沈明欢掀开帘子一角,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孤给的银子,不够买下你所有的奴隶吗?”


    他语调轻缓,不疾不徐,可贩子仍是莫名渗出了一身冷汗,“够,够。”


    燕国还没有太子,能用“孤”这个自称的,只有那位被送来为质的雍国太子。


    谢知非勉力睁开眼睛,没看救下他的随青,视线直直望向马车上白衣束发的矜贵公子。


    这是谢知非第一次见到沈明欢。


    后来许多年后,谢知非想起年轻时的狼狈与潦倒,他无数次庆幸自己逃跑了八次。


    即使把自己折腾到遍体鳞伤,即使险些丧命,他终究是拖到了沈明欢的到来。


    谢知非如今这情况也走不了路,沈明欢让随青把他也带上了马车。


    薰炉仍在散着幽幽清香,遮不住三人身上的异味。谢知非浑身染血,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座椅。


    如果管家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富丽奢华大马车变成现在这样,估计会两眼一翻晕过去。


    幸好马车足够大,随青把人安置在边缘角落,他看着这人惨淡可怖的伤口,忽然有些明悟沈明欢要救的是什么人。


    世人皆苦,世事如炼炉。


    有人浑浑噩噩,却还有人挣扎求生。


    “公子,如果当初属下遇到的是您,您大概也不会救。”随青苦涩地说。


    相比起马车上的三个奴隶,他认命要早得许多。


    随青想,与他这种死气沉沉的躯体相比,如这些人这般还闪耀着不屈的魂灵确实更值得救赎。


    谢知非意识昏沉,他闭着眼,听着耳畔的交谈,于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出生书香世家,自幼读书,墨笔作骨,诗画入魂,圣贤言语点化了他的凌云壮志。


    一朝落魄,已忍受不了抬头只见三寸天地的狭窄生活。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性子有什么值得向往赞叹的。


    若能安好,谁又愿意被踩碎了脊梁来证明自己的傲骨依旧?


    若能顺遂,谁又愿意被虐打被折磨,用亲身经历写就“虽九死而无悔”的波澜壮阔?


    他最初,不过也只想做个闲散读书人罢了。


    只可惜这世道啊……


    半点不由人。


    沈明欢略一思量就明白了随青的想法,他难得如此明显地表露出无语。


    随青自怨自艾的情绪酝酿了一半便化为尴尬,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随青,孤不否认选择这些人有你所想的原因。”


    “时间紧迫,孤来不及给他们做心里建设,来不及鼓励他们站起来,来不及等他们学会反抗,那将是一段漫长的历程。”


    随青低下头,心想果然如此。


    他其实对沈明欢没什么怨言,相反他很感激很崇拜眼前这人。


    贵族每一份的享乐,都是建立在无数平民奴隶的血汗之上,皇位再怎么流转,都是属于那些人上人的游戏。


    天下分分合合,掌权的人换了又换,没有人愿意低头看一看他们。


    只有沈明欢。


    沈明欢是不一样的。


    他相信沈明欢的承诺。


    他相信有朝一日,天底下再不会被当做牛马货物一样的奴隶。


    他相信所有人的性命都将有同等的重量,生死不再被他人掌控。


    他只是很难过。


    他不是被沈明欢期待的那种人,他不够勇敢,不够坚强,于这浊世中逆来顺受就像条狗。


    “孤缺人手,所以孤选了他们。”


    “但是,以利益去衡量人的价值,是一件很糟糕、很糟糕的事情。人本就不该卑微如蝼蚁,人生来就该站立于天地间。”


    “随青,孤如果不救你,绝非你之过,一定是因为孤救不了。”


    沈明欢声音平静,“正如孤现在没救下所有人,不是因为他们不值得,是因为孤救不了这么多。”


    “乱世如麻,受苦不是你们的错。”


    沈明欢听着马车外的骂声、鞭笞声、痛呼声,微垂下眼,“是我无能。”


    随青的泪瞬间便涌了出来,他狼狈地别过头,仓促丢下一句“属下去驾车”便躲到了外面。


    两个孩子听得懵懵懂懂,他们不太理解这段话,但忽然间就觉得好难过,比刚才差点要被卖掉的时候还要难过。


    他们瘪瘪嘴,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下意识地把这段话牢牢记在了心底。


    头脑昏沉的谢知非于混沌中朦胧捕捉到这几句话,霎时间驰魂宕魄。


    如经一场海啸,似喜似悲。


    他想,不会再有别人了,未来的天下共主,除了这人,不能再有别人了。


    就像是在雪地跋涉时偶遇渴盼已久的故人,原想笑着问候一句,出口却是哭腔。


    你终于来了。


    你怎么才来啊?


    谢知非拼命挣扎着想醒过来,想睁开眼睛,再想看看这位小太子。


    但或许是伤势太重,又或许是太震撼,心潮剧烈起伏下,便直接昏了过去。


    而他以为的剧烈挣扎,在沈明欢眼里,不过只是手指微微抽搐。


    *


    “我不擅长治外伤,公子,你还是另请一个大夫来吧。”


    “何太医谦虚了,您就是不擅长也比外面那些医师厉害,孤相信你,这个人就交给你了。”


    谢知非朦朦胧胧恢复了些许意识,他对小太子的声音记忆深刻,也许是在他昏迷时内心已然响彻过千万遍。


    但现在怎么隐约觉得这位胸有丘壑的小太子此刻语气有些恭维?


    何太医怀疑地看着沈明欢:“公子,你该不会是觉得这样就能给我找点事做,然后就顾不上你吧?”


    “怎么会?”沈明欢慷慨激昂,“太医有所不知,这个人对孤非常重要,孤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啊。”


    谢知非:“……”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重要。


    何太医将信将疑,“他的腿断了有一段时间了,又没及时治疗,我已为他接上,能恢复成怎么样就要看他造化了。”


    何太医转过身,“听闻公子今日去了市集,脏污之地多不详,我为公子诊脉。”


    时人不知病菌这种东西,但已模糊察觉在环境差的地方待久了更容易生病。


    沈明欢将手背在身后,“不、不必了吧,孤哪有这么脆弱?”


    正巧管家扣门:“公子,三皇子登门,已安置在前厅。”


    “孤这就来。”


    沈明欢迫不及待,还不忘回头得意道:“太医你看,不是孤不愿,是有客人。”


    何太医:“……”


    谢知非:“……”


    这么短的时间里,小太子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从至圣至明,变成了讳疾忌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