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沉浮(十)

作品:《天缘为序

    寝殿内的二人睡至晡时。


    厨房的仆俾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终于等到上头下来命令,登时厨房热火朝天。


    啊芜头埋在软枕下起不来。


    “周卫序,你能不能将昨日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再讲一遍?”她疑惑道,“昨日在浴桶里咱俩说得慷慨激昂,此刻再想想,怎么觉着有些可笑呢。”


    什么天下明主,什么辅佐君王,好似这天下已经是他们俩说了算,那周卫烜只是身患癔症,并非痴傻小儿,怎会如他们想的这般简单,二人的对话如同未经过神思润色的小儿争辩。


    啊芜也不是没见识过周卫烜的谋略,尤其是看完军报之后。


    “不是昨日,是今早了。”周卫序双臂抱在脑后靠着软枕缓慢道,“今早被你晃得头昬眼晕心荡漾,讲了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诶,你这人……”啊芜爬坐起来想扔掉软枕,转念一想闷在周卫序脸上,“从何时开始都不讲正经话了。”


    周卫序拨掉软枕揽啊芜入怀。


    “跟你学的。”


    啊芜枕在周卫序的胸膛,问:“你与你皇兄到底有何心结?”


    周卫序皱眉。


    “那时从纶涸独自回京师,直奔晋王府,他该知我意,可他……”却想杀了他,周卫序顿住,只说,“我不知道。”


    周卫序陷入困顿。


    啊芜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昨日我衣袍里还有东西呢,快让人拿给我。”


    周卫序唤人将托盘呈来,啊芜伸手拿了书信,抽出来递给周卫序:“皇帝让俞迁交给我的,我看不懂。”


    周卫序接过,上面只有两个字,下笔甚重,提笔却异常匆促。


    “他们。”


    周卫序念出二字。


    啊芜一哂:“你若看的懂,赶紧给我解惑,我快愁死了。皇帝老说有些事要自个儿悟,就我这脑袋,悟不出来。他什么们……有嘴不说话,喜欢猜谜。”


    周卫序定睛瞧啊芜,问:“你饿不饿?”


    “饿。”


    **


    二人没出寝殿,用完膳食,神医配的药也正好到府,啊芜歪瘫在榻上一动不动。


    “来,为夫给你上药。”周卫序隔着空比划起擦药的手法,绞着眉叨咕,“好像是这样来着。”


    啊芜半眯着眼:“周卫序,我的疤有这般大?需要双手?”


    “唤夫君。”周卫序抱啊芜去床上,顺势放下帷帐,“不大,若不合适,手法可用在别处。”极其固执地看了啊芜一眼,“你老夸我摸的也不错,是时候将手法再精炼一些了。”


    啊芜双臂交叠挡住颜面咯咯笑。


    擦药时周卫序很认真,没有任何手法,只是一圈一圈仔细地揉着,望着一直抚不平的疤痕出神。


    光阴在无声无息流淌,啊芜陷在软软的被褥里阖上双眸,这一四方床榻便可容下二人,天地广袤却无她容身之所。


    突然她说:“周卫序,我冷。”


    周卫序手指一顿,收手,抱起啊芜纳她入怀。


    啊芜说:“六日后要过年了,守完岁我便走。”


    “好。”周卫序应下,“守完岁刚好给你过生辰,一起过,热闹。”


    “嗯,热闹。”


    啊芜红了眼角,热泪翻涌,迫开身,去吻住周卫序。细密的吻从周卫序脸上碾过,犹如雨点,犹如冰凌,但一落下便被他的滚汤融开,化作春水延绵而下。


    喘息更迭,毫无节律。


    周卫序在喘息间说了无数遍丁芷录想听的话。


    ……


    啊芜睡得深沉,周卫序翻身坐起给她掩好被,看着她。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不像醒着的时候总扒拉他。


    醒着睡着怎么看都好看。


    周卫序轻轻下床榻,穿好衣袍立了一会儿,又回身看了啊芜一会儿,抬步出寝殿。


    **


    二人作息紊乱到令人发指,吃睡到子时同时醒来。


    周卫序拉起啊芜穿戴齐整,想翻、墙出王府,人还蹲在墙头便被府兵撞了正着。府兵如临大敌,忙喊人团团将墙头围住,云岩、阎科现了身,装作不知,吩咐人将火炬再照亮一些。


    阎科领头跪伏于地,惊呼:“殿下赎罪。”


    府兵惊慌失措齐刷刷跪伏在地跟着呼:“殿下赎罪!”


    周卫序站在墙头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啊芜躲在他身后笑到发颤。


    “周卫序,你倒是发话啊,这墙头的风很冷的。”


    周卫序轻咳两声,道:“你们恪尽职守,当赏。起来吧。”


    阎科正色地对一众府兵道:“今日殿下巡查纲纪,你们做的不错,明日去领赏。”


    “备马。”周卫序一声严呵,云岩忙去备马。


    二人轻松跃下墙头。


    “带你去望舒居。”周卫序说。


    云岩和阎科二人牵来马,四人纵马狂奔。


    云岩还真是两头忙,颜雀身怀有孕,三日前落了红,大夫嘱咐不可下地需卧床歇息,云岩却没陪在身侧,也没告知周卫序。


    颜雀当然知晓自己嫁的是什么人,凶了委屈模样的云岩一通,让他好好当差,哪有那么多腻腻歪歪,若孩子留不住,便是母子情分尚浅。


    闻言,云岩越发的心疼颜雀,誓要竭力当差。


    在望舒居,啊芜第一次见到剑青和那帮死士,肉眼真瞧不出和寻常人有何差别,不同身形不同年纪不同颜面,其中还有七十多名女人。他们平日照管望舒居,褪下仆俾的衣裳便是死士。


    “剑青。”


    “小的在。”剑青上前拱手行礼。


    周卫序扫视这一众死士,命下:“从今日起,你们便有两位主人,本王身侧的是王妃,见王妃既是见本王,王妃之命便是本王之命,可听清楚了?”


    “小的誓死效忠朔王殿下和王妃!”剑青起头,一众死士齐附和,“小的誓死效忠朔王殿下和王妃!”


    啊芜心中顿时万马奔腾,觉得自己踏入了武林门派,看了身侧的周卫序一眼,手掌作势一挥提声命道:“你们退下。”


    “是。”


    “是。”


    ……


    众人立时齐齐退去,等人全部隐去,啊芜才笑了出来:“周卫序,你这架势干脆建个门派,闯荡江湖算了。”


    “也不是不行。”周卫序若有所思,“你给起个名。”


    啊芜晃到周卫序身前,仰脸歪头问:“阿宝派?”


    拥有一支流寇草莽的“阿宝派”听起来也不错。


    “好。”周卫序笑了笑,拉起啊芜往望月台去,一弯残月晦暗不明,二人立在高台之上也不知在瞧什么。


    周卫序解开氅衣,从身后抱住啊芜,将二人罩了个结结实实。


    “丁芷录。”周卫序轻柔的声音透进啊芜的耳内,“我问你,你为何不愿唤我夫君?”


    “夫君,哪有直唤你名字神气。”啊芜突然想起什么,“诶,你可有表字?”


    周卫序说:“没有。”


    “也是,表字哪有王字敬重,取了也用不着。”


    “我少时无同僚,连个伴读都没有,若有,兴许会取上一个。先生教诗书,皇兄教习武,来去总是独自一人。”


    “宫里那么多皇子,怎会如此孤寂,跟我一样。”


    “不知,六岁前,母后请最好的先生单独教养,禁止我与旁的皇子亲近,而皇兄呢,除去习武时与他一起,余下的时候是见不着的,他忙的很。”周卫序握紧啊芜的手,“没成想,你小时候也孤寂,刚好我们凑一对。”


    默了一瞬,啊芜问:“待到你能起兵时,你有几成胜算?”


    这样的问题不好回,周卫序还是认真的想了想:“丁芷录,这是个变数,倘若能起兵,那也是许久后的事。”他又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丁芷录,去做你心中想做的事,我在这里等你,或跟你一道回京师。”


    “等我。”啊芜说,“无诏回京师终究是大罪,别再刺激你的皇兄。”


    “好。”


    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似乎是啊芜三言两语将周卫序说通的,无十分把握的事,不要去做,以一人的尊严换取皋国局势安稳,很好。


    啊芜好像是这般给自己解释的。


    所有的路未走到最后,谁也不知最后的结局。


    “回去时,我让剑青跟你一道,他对路况熟悉。”


    “不用。”啊芜直接回绝,“我一人来去自由。”


    “好。”


    周卫序应得如此干脆,啊芜不由“啧”了一声,皱眉:“周卫序,人真的好生奇怪,方才你若执意让剑青作陪,我便会恼你,你应得如此之快我又开始吃味儿,觉得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很奇怪?”


    “你剖析的如此透彻,我也不好答话啊,答与不答都是错。”周卫序突然贴着啊芜的耳后贼贼低语,“不如我们床榻见,床榻鉴?”


    “好。”啊芜转过身抱住周卫序,“我变卦了,我想及早走。你所相认的义妹,指不定还要去宫里赴宴,免节外生枝,悄悄溜回去。”


    颅顶浓烈的气息在盘旋,啊芜抱人的手臂不由再紧了紧。


    一切似乎那么的顺利,二人心照不宣地向皇帝服软,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跪地求饶。


    啊芜又说:“我的母亲还活着,我已恳求皇帝救我母亲出泽国。”


    周卫序一怔,接着干笑两声:“今夜你拥有了一批死士,他们去泽国救丈母,应当不难。”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啊芜说,“之前与皇帝说此事,不过是让他放松警惕,好让我逃来见你,我母亲可比我厉害多了,他日招安泽国,我母亲比我重要。”


    周卫序吁气。


    “丁芷录。你的脚伐太快,我有些跟不上你。”


    啊芜笑:“那是你这师傅教的好。”


    “何时走?”


    “明日午时吧。”


    “算你有良心。”周卫序抱起啊芜跨坐在他腰上,“还知道留些时间给我。”


    啊芜搂紧周卫序,二人下高台。


    望舒居忙碌起来,操办起生辰宴。


    二人脑中的明日并不相同,啊芜所指是天明的这一日,周卫序强指第二日,两者差着一整日。


    这一局,啊芜输,输得心服口服,输得几乎没离开过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