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沉浮(四)
作品:《天缘为序》 啊芜的嘴越来越挑。
羊烤好了,焦一点都不要,只吃肋排,没吃几口又想吃烤鱼,等鱼烤好,又不想吃了,给鱼剔完骨拨到一边,说想吃稻米饭。
元隽也没多问她什么,皮笑肉不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哪匹马俊,比如有几匹马生了双生子,比如风驰和电掣终于得以团圆。
好像他们之间的话也只能关于马。
她好像对马也不感兴趣了。
还有那玉佩,元隽不懂声响地讲它交还给啊芜,啊芜道谢,揣进内袖:“改日再来上林苑,我将银钱给你。”
“好。”元隽利落地应下。
有些事不过弹指间便变得索然无味,人总要不停地用新乐子替换旧乐子,元隽此生不求名利只为能活着寻寻常的乐子。
啊芜对于元隽来说很复杂,但也没复杂到乱了分寸。他将介忟直接交给了皋国皇帝便说明了一切,他撇去心中所想,开始审时度势,替她拿了主意。
元隽是怕自己被牵连吗?怕兖族被牵连吗?或许是连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怕吧。
如今啊芜旁的没有,只有银钱最多,没处花。
玉佩,这枚她铁定是要赎回来的,伸手摸了一把鞶带,那里却已经有一枚更好的。
姜芳印还窝在上林苑,连授学先生都被请来了,说是劳逸结合更易助学。元怀礼自然还陪着姜芳印玩。
除了介忟元隽特地交代过,其他的元怀礼能说的也对姜芳印说。这两个小鬼头基本将这里头的人物已经捯饬了清楚。
“拿去吃。”姜芳印挑了一截羊腿,豪爽地递给蹲坐在身后的元怀礼,元怀礼毫不客气接过去,“多谢姜小公子。”
姜芳印看着啊芜没了生气,金鼎猎场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他家里三位亲哥哥,个个一板一眼的,初见啊芜时便觉着要是有这样一位姐姐该多好。
她定是参和了那些大人的事,才这样不开心。
姜芳印扭头看了一眼吃的正起劲的元怀礼,低声说:“明日爬树掏鸟蛋去。”
元怀礼头也不抬:“这么冷的天儿,哪有鸟蛋可以掏,姜小公子若爬上去,非冻得挂树上不可。”
“又没说我爬,你爬你挂。”姜芳印贼兮兮地笑,“明日我得给你捡根高枝儿。”
元怀礼心中一哑,闷不吭声。
当初他便是这样想逃出姜府的,来了上林苑还是没躲过去,习惯了。
近些日子元大哥心事重重,东面宪厉成了战场,族里勉强卖给泽国一万匹马,卖给皋国却是三万匹,而且元大哥接下来都会待在皋国的马场里继续培育良马。
直到什么时候结束,不知道。
元怀礼比姜芳印长两岁,很烦这个老欺负他的姜小公子,阴魂不散,如今起了战事,嫌弃姜芳印还只知道玩儿。
姜芳印也不是只知道玩,他只是不想长大。
大伙儿的心事如夜一样沉。
当夜,啊芜想去关猛兽的那片山林,也被侍卫拦了下来。
今晚月圆,她睡不着。
便穿了衣想回北楼,侍卫只好相随,最终去的却是朔王府。
朔王府前挂着琉璃风灯,在檐下被风吹得兜来转去。朱门玄柱新上了漆,漆面亮洁如镜,静静地敛住夜色。
啊芜远远地看了一小会儿正待回去,怎知有人推门而出,架着悬梯出来,支稳,爬上去摘下檐下的琉璃风灯准备换新的。
脚下鬼使神差往朔王府门前去,门房仆俾投来一眼,一惊,忙从悬梯上爬来下,正正行礼:“临光君,可是要进府?”
这般相问啊芜也是一惊,随后轻轻地“嗯”了一声,回身对侍卫道,“你们在门口候着。”
侍卫得命。
方才停留于此已有疑虑,现下疑虑越发得重,听闻朔王已有造反之势,可真假非常难辨,说是栎州沂王存异心,朔王及早归拢垚郡、淇郡势力,免遭觊觎。奏贴呈到皇帝面前时,皇帝一句话都没说,搁置在了一旁。
阜郡仅仅只是一个大郡,虽富庶可势力到底比不上州,当初皇帝赐阜郡封地给朔王,朝臣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好吧,赐的可是相当富庶的一个大郡,说好吧,也才是一个郡,旁的藩王赐的封地都是可辖管的一州,为守疆土。
一个郡,如同在戏弄朔王,这亲王和郡王差别无二。
朔王将垚郡、淇郡二郡纳入囊中,与栎州沂王对峙,他在告诉皇帝栎州沂王早有异心。丞相顾源下野,皇帝和朔王的关系也是难猜,是亲吗?是疏吗?皇帝私底下到底赋予朔王何等权利?
谁也猜不透。
今日这临光君深夜来这朔王府,必定有所关联,连门房仆俾都好似知道她要来一样。
四个侍卫立时再次交换眼神,守在朔王府门口心事重重。其中一个揣度起朔王府来,好像王府都会设有密道,临光君不会就此逃了吧。
转念又一想,适才临光君在门口呆滞的模样不像是谋划着要逃的,一如这几日的行踪,随心所欲到令人发指。
皇帝、朔王同时器重此女,颇为费解。
啊芜人一踏进朔王府,整个人便霍亮起来。
皓月当空,月亮月月缺月月圆,挡不住的思潮一波一波袭上心头,那夜她若死了,死在最朝气的年华,让他想念一辈子也挺好的。
终究是她胆怯了。
大事如泰山压顶,她扛不动,想一想这些风月事应当不是罪吧。
里头的婢女也似乎知道她要来,上前行了礼:“临光君随我来。”提着风灯朝前引路。
主人已经去往封地,可这靖安城的朔王府并没有像人去楼空的样子,打整得井井有条,夜晚该有的灯都亮着。一路的亭台水榭,她知道这是去往哪里的路。
啊芜驻足在赏月阁前。
阁上无匾额,如今应当称为赏月阁比较合适,这里他重新打造过。抬步进屋,空空如也,帷幔不见了,床也不见了,瞧见从屋子的天井处往上搭建了通往楼阁的盘梯。
在楼阁之上便会将天上的圆月、星星看得明明白白。三流地他们一起在草地上躺着观星、赏月,这阁楼却是他特意准备的,看样子是好久之前便准备妥当的。
朔王府的物宠还都没取名,那时他还说见一面只讨要一个的,如今连一个都没取。
来去匆匆。
婢女递了风灯过来:“朔王吩咐,除了临光君旁人不得上去。”
啊芜接过风灯,拾阶而上。
阶梯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行至阁楼之上看见一方地榻。
支好风灯,依着皎月和风灯透出来光,啊芜看清了全貌。阁楼四方无栏杆,做了一排及膝高的地柜,将地柜里面的东西全部翻了出来。
在三流地捏的泥人,一副波罗塞戏棋盘也带了回来。
打开酒坛,闻一闻,像是不常见的酒,香是香,就是有股子怪味。酒坛直接倒不太好倒,于是把住坛口,稳住坛身,小心翼翼地倒满一杯,许久没练功,功夫全用在倒酒上了,竟一滴都没洒。
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圆月抿一上口,被酒的不寻常辛辣给呛出了声。什么酒?从来都没见识过的,周卫序这个时候了还要整蛊一下,真有兴致。
翻开盒子中的玉颜膏,不由想笑。这玉颜膏长的真够喜庆的,颜色、大小跟那避子丹一模一样,挑上一颗最圆润的塞入口中,嚼了嚼,真是绝呀,连味道都相差无几。
数完八十一枚绢花,拈上一枚别进耳后,缓缓躺进地榻。
今夜靖安城的圆月还是不够亮,宛若缠了一缕青絮,不如三流地的圆月好看。
这如水一样的日子,像是在抄账本。
啊芜起了身,面朝南拢好氅衣,北风将她的碎发呼啦啦地向前吹。
碎发胡乱拍打着她的脸颊,一丝一缕没有章程,随风乱舞。握琉璃酒盏的手掌已经凉透,指尖却还固执地将酒盏一圈圈地转着。
举杯敬月,一口闷掉辛辣之酒。事在心上,酒在肚里,喝再多的酒也淹不到心上去。
她沉吟道:“北风南渡……北风南渡……周卫序,我还没死,它寄不了我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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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府时,那四个侍卫深泄一口气,扛着从朔王府打包出来的东西策马直奔北楼。
“今日耽搁你们换职,真不好意思。”临进北楼前啊芜对侍卫说,“回去禀明陛下,明日我要见他,他若还不见我,我便硬闯宫门,你们将我绑了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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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周卫烜刚下朝,听侍卫禀报完,额间抽动。
沉思须臾:“若临光君求见,便带她入宫。”
侍卫应下后便退了出去。
周卫烜双臂交叠在身后踱起步,时不时撇一眼书案,最后迅速去书案前沾墨将两字落在纸上,写完之后忙别开眼,命俞迁收起,交代今日等临光君出宫时交于临光君。
周卫烜未纳妃立后,最近他也在思考接纳另外一件事,后宫不可无妃嫔,这样继续下去肯定会令朝局越发动荡,于是摆驾长乐宫。
啊芜昨夜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神清气爽,深吸一口气,腹腔还是会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疼,不由皱眉。
用饭后,闲闲地倚在二楼的窗边看着巷子里的侍卫换职。
“喂!”啊芜提声唤着那四位侍卫,“今日陛下可会见我?”
四位侍卫齐齐仰头,领头的侍卫忙应承:“陛下准了!”
准了便好。
“你们这差当的不错,”啊芜笑笑,“一会儿随我去鸣泉茶楼吃茶去。”
侍卫一惊:“不进宫了?”
“进宫的,不吃饱喝足哪有精神与陛下讲话,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好生打扮打扮。”
啊芜经上次被刺,不再畏惧皇帝,今日是她要进宫,不是皇帝召见,让那个皇帝等等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