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应天命(九)

作品:《天缘为序

    啊芜站在地牢的入口,回身凝望,天幕陪衬下的林木仍然在摇曳,犹如厉鬼虚张声势。


    回过身,一步一步踩着石阶往下走,两旁的火炬燎得旺,没了寒风的侵蚀,这地牢竟生出一丝暖意。


    她在最里端的那一间里见到了卞黎若。


    卞黎若双手抱膝坐在一张肮脏的草席上,两股模糊的发辫垂在身体两侧。她见来人是啊芜,只是盯着啊芜的眼睛,看着啊芜走近。


    啊芜想起方才的豹子,卞黎若便如同那豹子。


    在牢门前,啊芜嗅着难闻的气味蹲下身。


    “许久不见,卞黎若。”她轻轻地打了一句招呼,指尖划过玄铁牢门。


    卞黎若狠厉地扯起唇角,言语却如同啊芜说的一样轻:“原来是狗皇帝的犬马来了。”


    守卫说她见人就咬,还真是。


    “你的哥哥曾说我的朔王哥哥是犬马,那我最多算是犬马的爪牙。”啊芜对卞黎若的贬低并不在意,悠然道,“你,卞黎若就是败在我这样的爪牙之下。”


    此时骤然提到卞臣支,卞黎若终于坐不住,直扑在牢门前,想伸手抓住啊芜,撕碎她。


    啊芜退后一步,轻松躲开了。


    “啊黎姑娘,你急什么呢。”啊芜说,“出去以后再想杀我,也不迟。”


    “出去?”卞黎若的脸被火光映得狰狞,因啊芜的这句话五官越发扭曲,“你们的狗皇帝现在想求和了?他做梦!我的哥哥必将踏破皋国,取你们的狗命!”


    卞黎若收回栅栏外的手臂,蹲下来,与啊芜隔栏相望。


    啊芜不看卞黎若,抚了抚自己的衣袍,同卞黎若一样坐在地上,眼睛望向地牢出口的尽头。


    “卞臣支不知逃往何处,你还想让他踏破皋国呢,有些痴心妄想了。为了你,卞臣支被束住手脚,你们的部下反的反,死的死,如今跶挞四分五裂。当初掳掠纶涸的时候你们就该想到今日的结果,我们的皇帝岂容你们胡作非为,勾结顾源,是你们此生犯下最大的错。”啊芜说,“快立冬了,顾源离车裂的日子也快到了。”


    卞黎若双眸一闭,一面不愿承认从前错误的决策,一面因她的哥哥还有生还的希望而欣喜。


    她终将不该问的问了出来:“你们的狗皇帝放了我,想利用我做什么?”


    “去找到你的旧部,还有你那个说不定已经死了的哥哥,带领他们俯首称臣。”啊芜回过头反问她,“俯首称臣和死你选哪一个?”她站了起来,“是不是很难选?今日你想踏出这地牢,必须向陛下伏地叩拜,行臣礼。”


    卞黎若缓缓起身,与啊芜平视:“狗皇帝为何让你来做这个说客?”


    啊芜冲她蔑视一笑:“你是觉得我不够资格?”电光火石之间将手伸进牢内拉住卞黎若的衣襟。


    卞黎若不及防备,整个人撞在牢房的玄铁栏杆上,用力想挣脱,也想伸手抓住啊芜,啊芜手一松,卞黎若失了重心,退后两步。


    “现在你还觉得我没资格吗?”啊芜轻轻嗤鼻,“这天底下没有免费的食物,你不想死又不想俯首称臣,却吃的下牢饭,可笑至极。今日你若想活,喊了几声狗皇帝,便要磕几个头,我劝你还是少喊些。”


    面对狡诈的人,卞黎若怒火中烧,她的确还想活,只是那样的屈辱是她一个跶挞王妹不能容忍的。


    恶狠狠地用跶挞语咒骂了一句。


    啊芜斜睨她,不紧不慢地说:“诅咒爹娘在你们跶挞可是最恶毒的,我孤身一人,任你咒骂。只是,口舌之快抵不上一块膝盖骨,你想出去,今日你得跪着出去。”


    卞黎若突然狂笑不止。


    “啊芜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膝盖骨究竟跪过多少人,才爬到如今的地位?”


    “你想知道?”啊芜毫不在意地说,“我自己也记不得跪过多少人,那些年好像跪得也不那么舒坦,可现在就不一样,我只记得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杀手,能让跶挞王妹立在我面前,便已足够。你不过是一个想来和亲的女子,迟早也会跪,何必计较这些虚的。”


    “你在教我虚以俯首称臣?不怕我回去再次攻打你们?”


    “啊黎姑娘你敢吗?”啊芜嘴角带笑,眼中满是高傲的不屑,“你敢,我们皇帝便可以再次将你的头颅按下去,直至你们完全臣服。你可知道有一句话叫,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若不知道,回去好好学。”


    “让你们的狗皇帝来见我,你根本不配与我谈条件。”卞黎若已不耐与啊芜说话。


    “不用着急啊,啊黎姑娘,时候到了自会见到。”


    卞黎若回身,走回自己的草席之上:“你该滚了。”


    “我再奉劝你一些话。”啊芜笑:“回到跶挞好好照顾自己,别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像朔王那样的男人。若能活着,我还想与你切磋一番武艺呢。”上下扫视了卞黎若一番,“又臭又脏反应迟钝,这可不是我的对手。”


    “滚!”


    啊芜罔若未闻,转身离开。


    走到阶梯口,竟抬不动步子。走上去,上面便是寒冷的夜风。


    彭连硕捷报连连,班师回京师的时候未听闻他抓住卞臣支,只说他横扫跶挞大小七部,无一败绩。今夜,皇帝却对啊芜说,卞臣支的头颅已经被彭连硕割下,早已悄悄地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皇帝命彭连硕守口如瓶,不得将卞臣支已死的消息泄露出去。彭连硕对于卞臣支的死,一直闭口不谈,有人猜卞臣支已死,有人猜卞臣支还活着,只要没有实据,那都是空穴来风。


    博朵攻占跶挞王城,一直在追击跶挞残部。


    周卫烜让啊芜来同卞黎若攀谈,诱卞黎若信卞臣支还活着。最后放掉卞黎若和关在纶涸的五百俘虏,让卞黎若带领五百俘虏归去,寻找跶挞残部。


    跶挞和博朵日后定会一直陷在恶战之中。


    当下俯首称臣之事也非重点,只是让卞黎若还有斗争下去的念头,日后卞黎若是死是活,都已无关紧要。


    皇帝是想让实力相当的跶挞、博朵一直战下去。


    这步一直攥在手中的棋,皇帝从一开始扣下卞黎若时便已在心中,今夜只是落在了棋盘之上。


    啊芜摸上鞶带之中的吉羊玉佩,拾阶而上。


    地牢里的对话,清晰地传在周卫烜的耳朵里,凤眸紧闭,他真需要这样一张脑筋活络的口舌,面对这种拖泥带水的事,真是好用啊,稍加点拨,无需他过多言语。


    和那个朔王一样。


    这一宿啊芜没睡着。


    第二日一早,便看见好些臣工涌进了上林苑,因离的太远,看不清脸,只是那匆匆的步履预示着事态紧急。


    小内侍领着她去见元隽带回来的人。


    啊芜鬼使神差的紧张,房门被推开,那人转身,一张几近无相的脸看得啊芜抽疼。


    那人的一只眼也已毁坏,见着啊芜顿时跪了下来:“文南乡主。”


    文南乡主。


    啊芜方寸之地随着这一声文南乡主,犹如刀绞。


    因那块上面绣着“录”字的脏帕子,她以为会是从前府里的仆俾,可从前府里的仆俾不会用这个称呼,他们只称呼小姐,小姐是他们打小惯用的称呼。


    “介忟。”


    一声介忟,一腔热泪翻涌而上,掩不住扑朔而下。


    前尘往事,霎时排山倒海往前推。


    将她推进不知天高地厚的韶光里。


    “你叫什么名字啊?”丁芷录左右瞅着眼生的介忟问道。


    介忟低着头,有些口吃:“小的……小的叫介忟。”


    “介忟。”丁芷录念着这两个字,脑中盘剥着平日所学,竟一个都没有吻合的,“哪个介,哪个忟?”


    “介怀的介,忟,心中怀文的忟。”介忟如实回答。


    “噢……”丁芷录拖着长腔笑笑,“真是个好名字。”问他,“你是太子身边的人?”


    “是的,文南乡主。”


    “今日太子倒换了个好看的人来送礼,哦,不对,是太子换了,所以来送礼的人也换了。”丁芷录接过介忟手中太子炎送过来的礼。


    左右翻看,是把好匕首,真会投其所好。


    这新立的太子学着从前太子的把式,送礼都是全都城有头脸的公子小姐送个遍。


    她丁芷录将来铁定是要指给太子做太子妃的,太子可以换,可太子妃是绝对不能换的。陈家皇子里,她没一个喜欢的。


    还不如眼前这个介忟生的好看呢。


    往后的日子,介忟替太子炎送礼送得越来越勤,丁芷录有些恼,恼太子炎。


    “介忟,我问你个问题啊。”


    “文南乡主,您问。”


    “你会一直跟着太子吗?”


    “小的会一直追随太子。”


    “整日替太子送礼,做此等杂事?往后若太子成了皇帝,你还一直跟在身边?”


    介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白净的介忟,丁芷录脸颊一抽,意味深长道:“倘若你进了宫还侍奉在皇帝身边,会被咔嚓一刀的。”


    介忟不明丁芷录里中所指,即懵又恐地立在那,脸色惨白,太子新立,这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丁芷录突然发觉自己吓到了介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看,如今陛下身边伺候着的是什么人?是内侍啊,他们要受过腐刑才能进宫侍奉皇帝的,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介忟被丁芷录直白的话吓得不能动弹,不知是因那句腐刑还是因从她口中说出赤!裸裸的话。


    见介忟涨红了脸,丁芷录摇了摇头。


    “我打探过你们介家,家世不错啊,你爹清流文官,不如我去我阿爹那给你求个空差,历练历练,某个一官半职,将来在雅川去护都卫,总好过咔嚓一刀。”


    丁芷录那声“咔嚓”还没落稳,介忟身子便跟着颤了一颤。


    他认真道:“小的谨记文南乡主的教诲。”


    “教什么诲。”丁芷录得意摆摆手,“不过是一点小小建议。”


    介忟家里又不穷,她还真没见过哪个不穷的男子自愿去受腐刑的,年纪轻轻该去干翻大事业,跑腿也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从此介忟便将此事牢记心中。


    丁芷录不好好学识偷偷溜出去,被抓回来关柴房。锁是阿娘亲自落的,要是用脚蹬坏房门逃出去,啊娘便会饿她一整日。


    丁芷录将手穿过缝隙伸到门外拨弄着落着的锁,很想要一把万开匙,于是心中一动,第二日特地拿帕子包了块大大的银子,等着介忟。本来想拿块大金子的,可家里老是没余钱,只能拿银子。


    介忟跑腿办事真真牢靠,没过几日便将万开匙从巧匠那拿了回来。


    每当被关,她便会用万开匙打开柴房门溜出去,让符双守着门口。她溜出去都能按时回来,门口还端坐着符双,所以阿娘也不会发现。


    后来介忟说决定去从军,并不会投在丁芷录父亲的所属的军中,丁芷录高兴了一阵子,赞他介忟有志气又有骨气。


    太子炎送礼的人又换了一个,从此便高兴不起来了。


    后来遇见过介忟几次,看他似乎在军中过得并不好,总是一副愁容,且愁容一次比一次显现得厉害。


    再后来介忟真的去了阿爹的军中,只是没过多久,也没在啊爹的军中待下去,而是回了家中。


    再再后来……


    便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