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浓云卷日(四)

作品:《天缘为序

    啊芜唤云岩下马,二人向卞臣支深深行礼后,往周卫序他们相反方向而去。


    啊芜一路沉默,跟在身侧的云岩瞧了几次她的脸色,也瞧不出个子丑寅卯。


    好大一会儿啊芜才问他:“云岩,这算和谈?”这是啊芜在问自己,听闻跶挞与博朵已交战近一年,博朵被跶挞重创退至荒北,最困顿之时,跶挞曾请友国皋国出兵相助,想一举歼灭博朵,只是皋国未答应。


    不答应本无可厚非,皋国与博朵无恩无怨,中间隔着跶挞,何必出兵。


    当年皋国所签和约是庇佑跶挞不受他族侵犯,现如今跶挞主动攻打博朵,与和约无干。


    跶挞借此三番五次掳掠边境以宣泄不满,早年定下的和约在此之后便作不得数了。博朵被重创,跶挞自然损失不少,似乎跶挞也在寻一个契机与皋国重修切实和约。


    皋国与宪厉国常年剑拔弩张,许多摩擦都以和谈善后,毕竟宪厉国是大国,不大动干戈才算上策,泽国面对宪厉国亦是如此。


    如今天下三分,哪一国都不敢轻举妄动,又想一统天下,似乎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契机。啊芜在关注国事之后,对跶挞亦算了解了七八分,按理皋国可以趁机一战。


    面对周遭小国的和谈,不是不可以,只是面对小国小族这般窝囊的和谈有损国威,皋国为何一心寻求和谈?


    虽非正式和谈,周卫序为何篡改和谈之词?退至邙山以北这条啊芜未曾听闻,可赠与物资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并非赏赐。


    纶涸那么多为官之人盼着周卫序和谈成功,今日周卫序那样的说辞,卞臣支断不会应下和谈,


    若啊黎进京求和,那此行便与周卫序无关了。


    啊芜脑中将麻绳扯出,又揉作一团。


    周卫序在纶涸深居简出,然后消失了两个多月,究竟在做何计算?


    云岩没成想她问的不是朱钗之事,暂且松了口气回她:“摆明了不是和谈啊。”


    啊芜脚下一滞,踢了踢脚下的草,望向云岩,佯装怒问:“你竟早已知晓?”脚下这条因常年牧羊踩出来的河边小道冒出了杂草。


    摆明了不是和谈,这云岩,这周卫序,感情就她一人还不知道。


    云岩被这一问,慌张立时暴露出来:“你又没问我,我又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这话说得倒像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可也露了底。


    啊芜将脸放松冲他一笑:“那你告诉我。”


    云岩长舒一口气坦言道:“要开战了。”扬眉吐气的模样甚是骄傲,是对方才朔王摈弃身份与跶挞小王对话的回击。


    他瞅了瞅啊芜又说:“此事我只说这么多,旁的殿下不让我多说。”眼神中透着心虚。


    要开战了。


    如何开战?跶挞退让,啊黎不日将要进京求和,云岩却十分笃定开战,言下之意犹如箭在弦上,伺机而发。


    旁的周卫序不让云岩对她多讲,周卫序为何不让云岩对她多讲?像是一步一步在计算着她。


    啊芜一直在等周卫序给自己解疑,眼前云岩这个大活人竟给疏漏了,云岩能讲的应该还有许多,她饶有兴致地再次踢了踢那杂草,轻松地问云岩:“云岩,你跟着殿下多久了?”


    云岩摸不着头脑,此刻问这样的问题,似乎与最近的事毫无干系,只是这也不是什么不该答的,想想道:“打小便跟着。”从他记事起便跟着朔王,生是朔王的人,死是朔王的鬼,这条命原本也是朔王给的。


    “大年夜阎科与殿下去了哪?”啊芜问。


    云岩突然眼前一亮,这问题殿下交代过他,期限一过,若啊芜问起可如实告知,他指了指北面,再看着啊芜轻声道:“殿下交代,正月过后等你问起,说是去了北面。”


    啊芜暗自苦笑,他竟这样交代云岩。


    在他离开纶涸的那两个多月,对外宣称身体抱恙,闭门谢客。因在年后,那些官员都沉浸在家人团聚过年的喜悦之中,无暇顾及身体抱恙的朔王,过完年重新归值,心神也是松懈的,既然朔王还在病中,自然懒得应承。


    啊芜在那两个多月当中从未问过云岩,此时相问便是后知后觉。


    北面,那便是荒北,他们去了博朵。


    联合博朵攻打跶挞。谁也料不到谈和的朔王在大年夜涉险去往博朵。


    朝中主和之人众多,要避开与跶挞有私交官员的耳目去往博朵,现在想来是何等的危险。


    难怪他会留下一直跟在他身侧的云岩,掩人耳目。


    这仗如何能打得起来?


    啊芜又问:“你可知殿下与陛下关系如何?”既要打仗,周卫序如此行动一定是皇帝授意。


    云岩被问住,跟着朔王的这些年,不知如何形容朔王与皇帝之间的亲疏关系,时好时坏,好时曾把酒言欢,坏时……他板着脸朝啊芜摇了摇头:“云岩身份低微,见不着陛下,所以不知殿下与陛下关系如何,殿下也不会同云岩说陛下。”


    啊芜瞧云岩的脸色不好,心下一沉,定是皇帝的忌惮未曾远离。


    如今兄弟二人要联合抵御外敌。


    拿的却是周卫序一人安危。


    啊芜回身望向已经远去的那二人,那个契机一定还是与他有关。


    皇帝会不会就此要了他的性命?不敢再往深处想,挑了牙痒痒的问题问云岩:“那朱钗是怎么一回事?”


    云岩刚将朱钗一事忘却脑后,冷不丁地被提了出来还是有些突然,怕说不好坏殿下的事,于是将说辞在脑中又过一遍,最后开口道:“殿下少时驻守纶涸,那姑娘……”好不容易寻了满意的措辞,“倾慕……倾慕殿下,追得可紧了,赠殿下朱钗,说他日二人再相见,若殿下已经寻得意中人,便将朱钗簪于意中人,若殿下还未寻得意中人,便将朱钗簪还她,就此私定终生。”


    “那……”啊芜问,“殿下如何回她?”想起被啊黎丢进河中的朱钗,终归是家国大事,一枚朱钗的儿女私情怎能相比。


    藩王迎娶重要外族公主,历朝历代闻所未闻,舍弃身份私定终生,除非周卫序与跶挞有私交,想要那皇位,以妃位甚至后位许诺跶挞,助他登顶。


    周卫序若想要那皇位,这是一个很好的条件,可他却将这样一个天赐条件给拒之门外,啊芜使劲将这样的想法从脑中驱离,谋逆之事万不可碰触,况且此次明为和谈,暗为联合博朵讨伐跶挞,皇帝便是那幕后推手,任谁都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殿下还能如何回她,被她逼得紧,只能先行应下敷衍她,”云岩嘟囔,“说此事关系两国邦交,需要多些时日慎重考虑。”


    云岩从不知周卫序的真实想法,他只觉他的殿下想安分地做个臣子,从前是,如今也是。殊不知从周卫烜的剑架在周卫序脖颈之日起,周卫序心境便发生翻天覆的变化,周卫序从未想过他的大哥会那样对他。


    少时的儿女私情,就像被丢进河中的朱钗,悄无声息地淹没于河水之中。


    周卫序今年二十三,啊芜不知道这段私情是在他几岁。那时的他,竟连婉拒一个女子的爱慕都困难。


    不像她,曾经在泽国的丁芷录,十二岁便直接向皇帝泣书,推掉想要指给她的婚事。那时有父亲庇佑,皇帝通过父亲事先问她的意思,倒也不算指婚,念她年幼,又辞藻戚戚,权当笑话说与父亲,道婚事不急,等长大些再议。


    她的命运,总逃不过天家。


    只婚姻一事,她的阿爹是不会纵容她的,家国是阿爹此生最为看重的。不管她的意中人会是谁,最终要嫁的是一个身份。


    想得有些远,啊芜将思绪拉回到今日。既要开战,那个在周卫序身上的契机是什么?从前跶挞掠夺纶涸都不曾宣战,如今拿什么宣战?


    啊芜有点晕又有点饿,也懒得再问云岩。


    周卫序在她身上花的心思此刻似乎有点明白了,诸事要自身去经历,去思考,一步一步变成大人该有的模样,周卫序是想引她成为一个慎重谋利之人。


    待会儿见着周卫序,是否要将在纶涸遇见韦欢与他说?他如今那么多事在身,韦欢一事暂且推后亦可。


    倘若泽国那面有要紧事想利用她,自然会有人再次寻着她。


    让啊芜始料未及的是自己的身份暴露地如此早。


    掏出随身携带的点心,拣了一块往嘴里送。


    跶挞肆无忌惮地侵扰边界,定和朝中极力主和之人有关,且身处高位。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啊芜盯着手中那半块糕点发呆。


    朝堂波云诡谲,啊芜知之甚少,如何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重修和约,其中必有大利可图方可谈妥,皋国为官之人的利是私利,跶挞的利是国利,显而易见跶挞的蛮横已让皋国皇帝忍无可忍,朝中的那些官员同样让皇帝忍无可忍,甚至更甚。


    皇帝不会错过肃整朝纲的大好机会,这个机会大到要牵扯上一个亲王,大到能撼动朝中权臣。


    啊芜将剩下的半块糕点细细嚼完,思索着方才所想是否正确,倘若推敲准七八分,那当今皋国皇帝并非自己往日里所想的那般凡庸,他不会让朝臣恣意框束。


    回身,深深凝望着瞧不见人影的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