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浓云卷日(二)

作品:《天缘为序

    这人力气极大,恐怕蛮力全使上了。


    啊芜哪见过这阵仗,方才一刹的时间拿下主意,却疏漏了这男子来拉她,不及躲避便被拉着跑。


    “姑娘快救我!我看你身配长剑,定是官府的人,赶紧帮我先躲过几日,日后定会重谢。”那人边跑边喊。


    啊芜夹眉使劲拽住他停下,只见身后的那伙人也跟着团团停住,直喊让男子还他们皮货。


    男子缩在啊芜身后直躲,不敢吭声。


    这男子胡子拉碴,身上捆着件花狐皮衣物,脏兮兮臭烘烘,啊芜忍不住想逃,她不想以朔王随侍的名义来管这事,朔王不在自己当安分些,下次闲逛定要先把佩剑取下,侧头问他:“他们有几个人?”


    男子懵懵地如实回答:“十五六个。”


    啊芜一笑:“打得过吗?”


    男子头倒是挺硬,仗着啊芜配着的长剑,试探着反问啊芜:“试试?”啊芜又问,“他们手中所持何物?”


    男子挺直身板答:“棍棒。”说完又小声嘟喃,“女侠有剑。”


    啊芜还是一笑:“他们十五六个人手持棍棒,此时不敢上前,想必并不想要你性命,只要你跑的够快,今日便能免一顿毒打。”


    “可他们追了我好几日,实在是躲不动了,身上又无盘缠,回不了家啊。”男子身子一软哭戚戚说道。


    啊芜指了指后方的路压声道:“待会儿你往东跑我往西跑,甩掉他们后你去张记茶铺旁等着,我去给你取盘缠。”见男子无应答,想必是应下了,啊芜一个箭步转身便跑,极速拐进西面巷子。


    后方众人的声响越来越来越小,只是不对劲,转头一瞧见那男子已随她而来,心下一冷回头继续跑,今日甩是甩不掉他了。


    隐入闹市,那男子果然还是能追上她,啊芜回身笑盈盈对着他:“少侠好身手。”男子也跟着笑,“我哪是什么少侠,不过是个皮货商,被跶挞劫走皮货、银钱才陷窘境。”


    啊芜转身将他往别处引:“你家在何处?需要多少的盘缠?”


    男子跟上,挺起胸脯:“本公子家在京师靖安城,姓韦,单名一个欢字,盘缠女侠看着给,他日我当重谢女侠。”


    “那你随我去取。”啊芜似笑非笑,“少侠满手是茧,跑得如此之快,我想你今日本就冲着我来的吧。”


    韦欢摊开自己的手瞅了瞅,用朗笑掩饰尴尬:“我这手常年剥狐皮、虎皮、鹿皮、羊皮……”一顿,“反正都是皮,手哪能不长茧。今日本就冲你而来,这话是何意?”


    啊芜沉默不再想说话,以最快的脚速行至无人巷子,退离他几步抽出长剑对着他:“你究竟是何人?想取我性命,先问我手中的长剑允不允。”啊芜知晓对方功夫不弱,所以择了个熟悉小巷待问清楚身份后逃之夭夭。


    对面男子亦不再掩饰,仰天大笑:“记住,我名叫韦欢。泽国有多少人想你死,便有多少人想你活,你猜,我是想你死还是还你活?”


    啊芜身子一僵,少顷回神,今日她定是要活着的,一个冷哼:“那我猜你是想我活,特意安排一出好戏,想必是要接近我,收买我,为你所用。”


    只见韦欢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突然转身离开放声道:“后会有期,丁芷录。”


    他就这样就走了。


    就走了。


    啊芜手一松,长剑落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发怔。


    他是谁?他是阿爹从前的羽翼吗?原以为他是与皋国朔王有瓜葛,未曾想是自己与泽国的瓜葛。


    有多少人想她死便有多少人想她活。


    往常在府中见着的人,来来回回总是那几个,她所听闻的都是阿爹清廉,从不结交朋党,从未想过阿爹的威信如此之大,那些想她活的人,大多不过是想利用她的人头邀功。


    阿爹以谋逆定的罪,牵连甚广,如今废太子孙炎尚在牢中,阿爹因他参与谋反,为何孙炎能活?


    以皇帝一年杀两子的残暴品性,不可能留废太子性命,前前太子因日常行事稍有悖逆便被废,后悄无声息地被幽禁再被杀,皇帝怎会留孙炎性命。


    自己活着谁将有利可图?是那些为扳倒政敌而顺势替阿爹平反的人?在泽国自己的荣辱都依附在阿爹的身上,如今阿爹已死,荣辱也已归入尘土,自己难道还有大价值?


    皋国皇帝不会轻易将她交还泽国。


    竟有泽国的人直接在纶涸寻着她。


    自己似乎不止一颗人头的价值。


    啊芜后脑隐隐发胀,混沌一片,再多想唯恐脑袋要炸开,可自己为何会这般的愚笨?总是想不明白。


    阿爹清廉……


    阿爹为人宽厚……


    阿爹不喜弄权……


    阿爹待兵如子……


    啊芜水眸一凛,喃喃:“阿爹待兵如子……”这是元嘉七年她及笄时介忟从军后对自己说的,待兵如子,待兵如子,阿爹的独女,那些阿爹的旧部是真的希望她还活着。


    啊芜的脸已被冻得麻木,血液却滚烫地在流淌,她愿她的阿爹佑她平安,直到为他平反;也愿她阿爹的余威能绵延长久一些,让将士暂且不要忘了他和他这个女儿。


    被何人利用已经不重要,只要能为她的阿爹平反。


    啊芜将长剑收进剑鞘,返回朔王宅院。在卧房一直坐立不安,懊恼自己做事总做不细致,方才为何不多询问韦欢一些?


    撇下长剑急忙窜出去,在大街小巷寻韦欢,直至天旋地暗累到不能动弹才停下脚步。近在眼前的人不知开口询问,现下却在大海捞针。


    “丁芷录,你可真够蠢的。”啊芜脸上挂着个难看的笑,内心无比悲凉,遇事不知思虑只知惊慌,嘲笑从前的丁芷录和现在的啊芜毫无差别。


    支起身子,将自己拖回朔王宅院,灌下几大口水倒头就睡。


    着急回靖安城等元隽有何用?知晓从前的那些事又有何用?自己该为往后的路做谋划,思虑远一些,等到与元隽相逢时不骄不躁问个透彻想个明白,以备后用。


    此刻不如先好好睡上一觉。


    纶涸天气开始反复异常,几日回暖几日返寒,又是风又是雨,这个时节这个靠北的郡县未到融雪之期,却早早地笼罩着风雨。


    她日盼夜盼的人终于回来了,周卫序和阎科如同去时那样在深夜返回,人黑了许多也瘦了一圈。


    啊芜眼含热泪未敢近前,直至他的四位手下退下,她才扑进他怀中,周卫序身子未停稳被她一撞差点跌倒:“几日未见,力气长进不少。”他笑着拥她入怀,也想拥着她好好睡上几宿。


    啊芜一直搂着他不肯撒手,只听见颅顶传来均匀的气息才将自己推离他,仰脸道:“你府上的婢女一定是跟殿下学的,站着睡觉。”他缺觉的憨厚模样再次见识。


    不及洗漱,便见周卫序往里间寻床朝上面倒,向她挥手谴她离开:“让我先睡会儿。”翻身扯暖被。啊芜上前替他脱下长靴,掖好暖被,熄灭烛火离开。


    那颗雀跃的心既然关不住,那便顺着它,且让它折腾,人还是得听朔王的,虽二人同处宅院,但仍要保持距离,让纶涸宅院里的下人只当她是个稍加优待的随侍。


    七日后宅中设下晚宴,招待众人。


    跶挞小王已允下二十二日的和谈之约,后日便是二十二,所以这次算是践行宴。


    啊芜不明白,涴丘离得不算远,昨日天放晴,草木被风吹上两日路便好走,策马一个多时辰定可抵达。接连被跶挞所毁的纶涸,被推的和谈之期,百姓都在等着他们的和谈,现在何须这践行宴,等谈妥了再食不迟。


    今日随侍竟也能同场另坐几席,与官员一道食这酒宴,真是稀奇。在纶涸因百姓受难,平日里吃的简便,稍有美食周卫序定会与她同食,可同食的次数少得可怜。


    今日与官同食很不是滋味,望着眼前的珍馐啊芜心内直犯嘀咕,抬眼瞧瞧云岩,又瞧瞧阎科,一圈大食量之人,如何吃得畅快?啊芜食量不大,好歹是个习武之人,且要顾及官员在场,吃得那个叫慢。


    没意思透顶,硬着头皮装模作样斯文吃起。他们的饭菜上的极慢,吃的又慢,眼睁睁看着冷掉,就这般有一嘴没一嘴的嚼着。


    今日主桌未谈要事,都是些后日去时的细枝末节。周卫序只带自己与云岩前去,说是旧识,此番定能将和谈之事谈妥,稍后再让跶挞小王来纶涸签订和约。


    那些为官的奉承着朔王,他们也想赶紧将和谈成功,还百姓安宁。啊芜心中冷哼,他们哪是迫切还百姓安宁,只想快快让他们自己先安宁,在场七个官,半数以上想的先是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他们竟然要散场了。啊芜瞅瞅宴席,起身退至一旁,周卫序遣人送官员出去,他行至啊芜面前停住,看向她:“你们继续。”手指了指云岩他们,让他们归位。


    啊芜瞧他眼神觉得蹊跷,那股子味道说不出来的怪。这人睡够觉,哪哪都觉得可恶,老让她看不太明白。


    “方才见你吃的少,你该多吃些。”周卫序一顿转而朝向云岩,“你也是。”


    啊芜瞧见一群婢女鱼贯而入,手中端着热乎吃食。心中一动对周卫序笑道:“多谢五哥。”周卫序眼波微动跟着一笑,“不必多礼。”移步朝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