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烈阳，万里无云。


    天太热了，夏风滞黏，用尽全力呼进的空气烫得人发晕。


    摄像师满头热汗，淌下来浸湿了眼睛，扎得生疼，却不敢眨一下，全心贯注于端持的摄像机里的镜头——


    女记者手握话筒，牙关紧咬，目光锁定右方的学校大门。


    那里已经戒严，警戒线外一排警察以身筑墙，前来的家长扑在他们身上，哭喊不停，试图闯进去。


    他们不能进去。


    因为里面正上演一起极端恶性事件。


    此时此刻，操场上。


    嫌犯四十来岁，然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一二十岁，满脸的皱纹沟壑里填满了黑泥，他身材干瘦，可看得出是干力气活的好手。


    他抓住一个男生作人质，尖刀在男孩身上划了十八刀，下|身部位一片狼藉。


    男孩早就晕了过去，他的血渍凝在刀背上，校服上更是一片脏污。


    在他们身后是一群瑟瑟发抖，低声啜泣的高中生们。


    嫌犯的女儿生前在这所中学读书，因为校园霸凌跳楼自杀身亡。


    他挟持了女儿生前所在的班级，刺伤了欺辱伤害过他女儿的男孩，叫嚣着要杀掉所有人替女儿报仇。


    “我不会相信你们这些人的！”


    “我要杀了他们！这里没有无辜的人，他们都该死！”


    “我女儿就是死在他们手上的！”


    话是这么说，嫌犯的手却止不住地抖。


    惧怕、悲伤和愤怒汲取走他大脑的所有养分，这种异常的缺氧，使他精神濒临崩溃边缘。


    “你可以相信我！”


    清脆的女声，掷地有声，宛如夏日里的一道清风，吹散热汗带来的黏腻。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只手抬高警戒线，这只手生得修长秀气、指骨分明，不过上面疤痕交错，足见平时常与危险之事打交道。


    她打了个手势，警戒线后所有人后退三步。


    逆光中，她身着制服独自走来，周正而笔挺。


    她边走边卸下自己的配木仓，示意给对方看，自己解除了对他的威胁，并无敌意。


    她自我介绍：“我是周轻漾。”


    男人见到警察高度紧张，将刀指向她，在空中狠戳几下，“我管你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周轻漾似是完全感觉不到威胁，友善一笑，“七年前，我也毕业于这所中学，和你女儿是校友。”


    一提到女儿，男人如失去幼崽的公狮，竖起毛发，将见者皆视若仇敌，“不准在我面前提灿灿！你们杀了她！你们不配提她！”


    周轻漾说：“别紧张，我是警察，谁杀了她，你告诉我，我们会立案侦察，找出凶手，惩戒凶手，还灿灿一个正义和公道。”


    男人重复她说的话，狠厉质问：“正义？公道？他们羞辱、欺负、强迫灿灿的时候，有谁来主持过正义和公道？现在灿灿都死了，要这些虚的还有什么用？”


    “有用！”周轻漾提高声音，坚定不移，“坏人必须要为自己作过的恶受到惩罚，这样灿灿也才会安息。你说他们，都有哪些人？我们把这些人一一揪出来，法律会惩治他们。”


    男人勒紧手中男孩，目光如狼如虎，逡巡身后那群尚未被审判的学生。


    周轻漾以极其缓慢的步速接近他，声音温和有力，“故意伤害、侮辱都涉及刑事犯罪，高中生也到了承担相应罪责的年龄，你告诉我们案□□实，查经属实，他们一定会受到审判。”


    日照当头，男人与周轻漾对视，她年轻却不青涩，眼神明亮温暖，身上传递让人安心的味道。


    周轻漾瞥了眼他怀中的男孩，捕捉到他睫毛动了动，继续说：“灿灿是个好孩子，她不会希望爸爸为了自己，走上不归路。”


    男人垂首，热汗滴答，暴汗湿透他的后背，他正和自己内心的魔鬼激烈挣扎，浑身发颤。


    周轻漾见状，放在身侧的手悄悄动了下，释放暗号。


    背对男人的一群特警，正手握绳索，翻越校园高墙，无声跃下墙面，接力赛般迅猛掠走离得最近的学生。


    救星的到来，使得学生们纷纷松了口气，热泪夺眶，情绪松懈，有个男生卸力倒在地上，激动地叫着你们终于来了。


    特警加快速度捞起他和剩余几人，撤离现场。


    糟糕！


    这一瞬，如弹簧绷开弦，周轻漾提起万分精神。


    男人重新抬起头，神情彻底变了个人，恶魔彻底将他吞噬，他的眼底一片猩红，如野兽出笼，不顾一切只为了倾轧对手，“周警官，你、骗、我！你保护的是罪犯，你是帮凶！”


    周轻漾咬紧后槽牙，“我没有骗你！”


    没有丝毫的停顿。


    电光火石间，她一个箭步上前，打落男人手中刀具，扯住男人怀中男孩的手往外拉，推向特警那边，同时转身，以血肉之躯作挡，换来学生安全。


    也是在那一刹。


    男人按下了自制炸|弹的开关键，便用尽全身力气，恶狠狠地扑倒周轻漾，势要与她共赴黄泉。


    “你不该保护一个狗杂种！”男人死前冲她怒吼。


    炸|药的威力当然不足以炸毁整个学校，但炸死他们俩，足够了。


    “嘭！”


    短促却震耳的爆炸声响起。


    很快又归于平静。


    暴燃起的火光，吞噬了烈焰中心的两个人。


    那一天，死了一个失去女儿的爸爸，还有一个年轻的警官周轻漾。


    她是烈士的女儿，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和她当老师的妈妈相依为命，那天她妈妈因为中暑没去上课，但在家也没闲着，做了周轻漾最爱吃的鱼香肉丝，等她回家吃饭。


    但她再也吃不到了。


    ——


    周轻漾醒来时头很晕。


    第一反应这是被炸伤的后遗症，估摸着自己脑震荡了，好消息是她还活着。


    等等……


    不对啊。


    尽管没睁开眼，但对环境的敏感性使她瞬间觉察出不对劲。


    没有医院里医生护士的脚步声，也没有测量生命特征的仪器细微又扰人的电流声。


    这不是医院。


    虽然周围也挺吵的。


    周轻漾睁开眼，头晕渐渐好转了些。


    眼前是一条昏暗逼仄的巷子，她和两个女生堵在巷子口，里面七个男生正对峙，一边五人，一边两人，气氛相当凝重。


    搞什么？


    迷你版热血高校？


    身边的女生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示意：“周轻漾，你先起个头，等你呢。”


    让她起头？要抓打架斗殴啊？问题是人还没打起来，这不好带回去审啊。


    周轻漾顺着自己被拉的袖子瞥了眼，奶白色棒球服，休闲又学生气，不是她的风格。底下是校园风灰色百褶短裙，挺好看的，但她不爱穿裙子，执行任务不方便。


    穿巷风一吹，她冷得打了个喷嚏。


    尽管斗殴预备役少年们个个龇牙咧嘴，做出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样子，但他们仍然忍不住分神看过来。


    周轻漾这下才看清。


    为首的两人都挺帅的，年纪不大，身后跟着的人看起来差不多稚嫩，这些小弟们通通摆出一副很拽很酷的样子。


    五人团的团长小哥对着她皱了皱眉，似乎很不耐烦，便转了回去。


    正是这一皱眉动作，勾起了周轻漾大脑里的另一份记忆，不属于她本人的记忆。


    那属于另一个“周轻漾”。


    她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前段时间，她妈在看一本封面粉粉嫩嫩的小说。


    名字叫《她来时微风袅袅》。


    她妈是高中老师，书是她从上课不听讲看小说的学生那缴来的，据说这本小说正风靡全国各大中学。


    她妈边看边和她感叹——


    “这个男主段野成天打架，惹是生非，语文默写都不会，还能考全校第一，这学校的学生难道都和他一样不学习吗？”


    “在女主苏微微感到害怕的情况下，段野把她摁墙上表白。哎，对很多无法反抗或者没有反抗意识的女生而言，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霸凌！”


    “还有周轻漾，太不像话了！噢幺幺我不是说你哈，我是说书里一个喜欢段野的女孩，她和你同名，成天不是讨好表白段野，就是参与欺凌苏微微。她要把谈恋爱的心思花在学习上，也不会被学校开除！”


    原来，这个周轻漾的结局是被学校开除了。


    好在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段野还没遇到女主苏微微。


    她也没有为了段野，去欺压霸凌苏微微。


    不太好的是，原身凭借对段野死缠烂打式的追求闻名全校，成为他的头号粉丝和啦啦队队长。


    段野不喜欢她，他有女朋友了。


    不过段野有女朋友，却仍然，坦然接受周轻漾的示好。


    他冷眼看着女友和周轻漾互扯头花，相互诋毁，又觉得厌烦，冷暴力逼女方提分手。


    到最后，竟是周轻漾陪他最久。


    比如这会儿。


    段野和人打架，周轻漾带上小姐妹在旁助威。


    她们主要是负责喊口号，壮大声势，刚才周轻漾旁边的女生拉住她，便是提醒她可以喊了。


    周轻漾陷入原身的回忆中时，段野这边都在等着她起头喊口号。


    没想到她愣在那，久久没有开口。


    导致局面一开始就僵住了。


    段野对面的男生揉了揉惺忪的眼，他穿白毛衣黑长裤，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穿着。


    可他又不普通。


    饶是小说男主段野也不如他，能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太好看了。


    他打了个呵欠，不太美观的动作，他做起来舒展随意，也许是因为太好看了，好看到像漫画里的人物，动起来反而增添了真实。


    就像他的语气同样懒散，却不影响他那副天生的好嗓子，干净清澈如同天籁，“你们还打不打啊？别耽误我回家打游戏。”


    那人身后跟着的黄毛男生眼睛一亮，拍了拍他，“顾在，一会我能去你家玩吗？”


    顾在摇了摇头，“不行，我骗他们的。我最近把游戏戒了。”


    段野：“……”


    段野的小弟们同样感觉受到了侮辱，他们扛起了原本属于周轻漾的大旗，主动喊起来：“顾在，你别太嚣张！英才谁最强，野哥说了算！”


    顾在显得有几分困惑，他转过去问身后的黄毛：“我很嚣张吗？”


    黄毛道：“不——”


    “不”字到后面破了音，因为他看见对面的形势有了变化，本该充当段野啦啦队长的那个女孩子，她，她不知道怎么的，抓住段野就是一个过肩摔。


    所有人都愣住了。


    段野摔懵了，他又皱了皱眉。


    实话说，周轻漾觉得原身对他的皱眉有PTSD，一看见他对自己皱眉就感到非常难受。


    于是周轻漾揉了揉手腕，拖住刚站起来的段野，又是一个背摔。


    所有人：？？？！！！


    沉默，是今天的巷子口。


    段野忍不住了，他作为校霸，脾气差劲，当下怒骂：“周轻漾，你他妈发什么疯？”


    周轻漾等他踉踉跄跄再度站起来，凭借炉火纯青的格斗技巧，不容段野反抗，又一次将他掼回了地上。


    这次，她没给段野站起来的机会。


    板鞋踩在段野的身上，碾得他不能动弹。


    周轻漾站得挺拔笔直，有松柏之姿。


    不适时的，一缕红色碎发垂落脸颊，发绳滑落，酒红长发如玉液倾下，周轻漾信手捞住险些落地的发绳，重新绑紧高马尾。


    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全场围观她扎头发。


    周轻漾扫视在场每个人，目光定格在段野身上，“英才谁最强？你说了不算。”


    一群毛头小子古惑仔看多了吧。


    兔崽子不会做人，警察姐姐只好亲自教导了。


    “还有，”周轻漾踹了段野一脚，“不能问候别人的妈，你没爹教的吗？”


    脱下警服，她只是周轻漾。


    周轻漾努力成为警察，是为了保护更多灿灿，而不是伤害她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