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扶摇书斋。


    天光稍敛,婆娑树影间,徐徐而来的阴风拂弄着檐灯,撞出吱呀吱呀的轻响。


    江扶风独坐书房内,她正提笔于书卷上写着,却是所控的笔锋没由来的一斜,落错了位。旋即她抬头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心头莫名一阵悸动。


    笔尖的浓墨悄然滑落,浸没白纸。她蹙起眉忍着不适,搁置下笔,直至程遂安敲门入内,她才缓过神来。


    “少主,此前那位春闱前闹得人尽皆知的李成书今日来了扶摇书斋,但您那会儿不在,他就又回去了。”程遂安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便又问道:“少主可是身体不舒服?”


    “可能是近日有些劳累了。”江扶风摇摇头,略有疲软的嗓音接着问及程遂安,“他可有说来意?”


    “李成书说想要入书斋。原本此事由陈词先生处理,再由老先生考核便可,但我瞧着他意思是想见少主。”程遂安答道。


    【宿主,这李成书如今是丞相府之人,你敢保齐他不是来书斋为陆悯思做些暗中之事的吗?】系统不禁问道。


    江扶风揉了揉额,“扶摇书斋本就是开放予天下才学之所,不论党派。况且我也知晓李成书非是那样的为人。”


    程遂安摸着下巴,咋舌道:“不过最近这京城好些都在说这个李成书,说他走了大运,竟入了丞相府做事。”


    “先有春闱以身护科举公正之事,后有入兖州行救济义事,哪怕是好些在朝为官数年的,都不及这李成书近来的接连壮举。”江扶风收整着案台的零碎,幽幽叹了口气,她何尝不欣赏李成书此等人才呢?


    程遂安仰面回忆着,“我当时在兖州和晋王的眼线接头,帮他们找逃跑的师爷,本以为跟丢之时,没想到回了京城却发现被李成书抓了去。”


    “李成书本就是个刚正不阿之人,那师爷当时慌忙躲避追捕,一朝落难不曾想撞上了只认事理不认账的李成书。李成书从师爷的包袱里发现了端倪,硬生生把自己和师爷绑在一块入了京。”


    江扶风对这其中的细节曾从提交兖州之案的秦路处了解过,只是彼时秦路讲与她的,言辞比之她述言幽默许多。


    程遂安拍了拍腿,恍然道:“我说我们怎么沿途都没找着师爷,李成书随他风餐露宿几日赶到京城,与那街边的乞丐早已别无二致,故而莫混过关了。要不是户部侍郎秦大人见他实在太过于脏,领他至附近客栈洗了个澡,只怕他皇宫都进不去,更别说参加后面的殿试了。”


    “少主,楚州传来消息,近日雨水不绝,河堤坍塌,使得江水倒灌发生洪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暗线悄声入内,对着江扶风回禀着。


    江扶风本与程遂安交谈之际平缓了情绪,如今听得暗线之言,忽觉此前的心悸隐隐再现,“可有伤亡?”


    暗线利落答道:“因官府有所察觉,提前将百姓撤离至安全地界,所以并未有百姓伤亡。”


    “那便好。”江扶风缓了口气,提着的心终是落下。


    “还有……”暗线踌躇着,迟迟未道出后半句。


    “还有什么?柳臣可有受伤?”江扶风问道,毕竟她培养的暗线也安插至了楚州,暗线之间互通消息,便如一织造的网覆盖着她所想知晓的地方。


    “柳大人为救人只身投入洪水中,至今下落不明。”暗线沉声说道。


    啸然风起,吹落窗外枝叶好许。


    江扶风只觉窒息之感一霎爬满她的胸口,犹如溺身水中,又寒凉无比。随即冰凉指尖握着的书卷啪嗒一声落于地上,她哑声说着,“我安排一下,去楚州。”


    楚州,未明的天光仍呈迷蒙,混着茫茫水雾。


    “嗒,嘀嗒——”


    随着冰冷的雨露跌落柳臣布满血污的面庞,他眼皮微动了动。


    此番柳臣卧在一河边泥石滩处,其旁是洪水冲刷留下的杂乱不整的碎木与残物。而他素日里整洁的衣衫已被刮破好些口子,搅着黏腻的泥尘。


    不时漫过的水线浸着他污迹累累的手,依稀可见那手臂处渗着点点殷红。


    “咳,咳咳咳……”柳臣从混沌之中睁开眼,喉间呛着难耐的水,随后他勉力拖着沉重的身体,援着河畔的石一点点站了起来。


    而仅仅是这看似再为简单不过的动作,柳臣却觉浑身的疼痛像是要将他压得难以动弹,他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挺直了脊背,端详起了前处之地。


    入眼是一沿河而建的村庄,背倚着的群青绕于云间,浸着微雨,烟气缥缈。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前,接而便见一扛着锄头的农夫正从阡陌之中哼着小曲走来。农夫瞧见了他,歪着头疑惑间,还是好奇地走了来,问道:“外乡人?”


    农夫肤色黝黑,个矮身壮,所用是为当地方言,却不想柳臣朝他温和地笑了笑,亦用方言回答了他,“在下是从淮阴城中来的,不慎掉入了江里。”


    虽是并不清楚此地为何处,但柳臣听闻农夫所用方言相差无几,便知这里应是还在楚州地界,离淮阴不远。


    农夫听着他熟练的楚州话并未怀疑,“哦,咱们这里是平扬村,离淮阴还是有些脚程的。我看你这个样子,要不来我家歇脚吧?晚些天身体养好了,再回淮阴。”


    “那便多谢大伯了。”柳臣行礼谢道。


    “你们城里人的规矩就是多,说个话还要拜过去拜过来。看你这般细皮嫩肉,一定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待会儿到我家了啊,不要嫌弃我们这乡下破烂就行。”农夫尤为热切,那粗嗓絮絮叨叨地同柳臣说着。


    “有着容身之所已是感激不尽,怎会嫌弃?”柳臣笑道。


    彼时柳臣随农夫至其家中,简陋的四壁内,唯有一草席,一矮桌,和一些破旧的必要生活用具与农具。


    农夫将锄头放至墙角,又对柳臣道:“我是个单身汉子,家里老人也都走了,没有妻儿,你在我这屋里好生住着养伤就行。这草席我再给你翻一张出来铺着,这些天一直下雨,就是有点儿潮,你将就歇着吧。”


    柳臣赶忙接过农夫翻箱倒柜找来的一卷草席,“大伯,我来就行。”


    “小伙子,你当真睡得惯?”农夫挠挠头,语气犹疑。


    柳臣铺卷着草席,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能避雨,能挡风,夜里不会被野兽叼走,白天没有毒日头暴晒,求之不得。”


    农夫满意地咧嘴笑笑,又背过身在朽掉的箱子里找着什么,一边和柳臣搭着话,“唉,我就是家里太穷了,一直没敢娶媳妇。瞧瞧我这条件,媳妇嫁过来跟着我也是受罪,更别说生娃了。咱们村里大多数人其实都跟我一样,娶不起媳妇。”


    柳臣望着他朴实的背影,那衣上尽是补丁,“楚州近年来富庶,像平扬村这般之地,应当也有朝廷补助才是。”


    “补助?大伯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喽,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补助。小伙子,你该不会是在城里头呆惯了,没见过咱们这些穷乡的生活,朝廷那些恩惠东西,我们想都不敢想!”


    农夫摆摆手,始才回身走向柳臣,将手里漆黑带破口的瓶子递给了他,“小伙子,这个是咱们村里经常用的药,我干农活偶尔磕着伤着就是用这个的。你试试?”


    “多谢大伯。”柳臣从那粗糙的掌中拿过药瓶,又听农夫唠叨着话。


    “咱们村本来是有个赤脚大夫,前段时间啊,突然中风走了。有人说是撞邪了,因为那赤脚大夫此前试图救一个得了疯病的女人,结果疯病没治好,那赤脚大夫反而没了。所以村里就有人说啊,是撞邪了。”


    “疯病?”柳臣奇道。


    农夫见他目光微动的模样,以为他对此有所顾忌,“是啊,那女人还就住在我家旁边,我跟她丈夫是邻居。小伙子你也不用担心,那女人只是疯了点,偶尔说些听不懂的瞎话,不会伤人。你要是害怕,就在屋里好好休息就行。”


    翌日,柳臣见着了农夫口中所言的女人。


    微雨已歇,天色仍是晦暗,潮湿的地面满是青苔,噙着未干的积水。


    农夫一早便扛着锄头出了门,柳臣一瘸一拐地跨出门槛,便见不远处的茅房前,一女人席地而坐,浑然不顾周遭的湿气。


    女人约莫年三十有余,其衣衫单薄,骨瘦嶙峋。那面上连着颧骨之下的两颊皆凹了下去,看上去尤为骇人。她的眼底尽是乌青之色,往上端详而去时,便见她目光空洞,却是始终定定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天边。


    而她干裂的唇翕合着,似乎是在喃喃说着什么话。柳臣缓步移近欲听清之时,女人蓦地察觉了他的出现,旋即她面色大变,张大了的目中尽是惊恐之色,连连在原地蹬着腿作着凭空挣扎之样。


    “什么人?”另一男人的声音乍然出现,语气中带着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