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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社恐能做好皇帝吗?》 “垹-——”
更夫敲过三下,已经是亥时末,换算成后世时刻表,差不多是晚上十一点了。
但工坊里依旧灯火透亮。
捶打声、急促的脚步声、呵斥,混杂在一起,像是战鼓雷鸣。
贺酒贴着墙根往冰室走,她已经来过两次了,甚至这两天都待在工坊里,却还是很紧张。
人一多,她的四肢似乎就不是她自己的了。
但工坊的窑炉从不熄灭,叔叔阿姨们轮班休息,急匆匆来,急匆匆去,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沉重又急切的紧迫。
那感觉就像是,锻造出精铁,是一件命悬一线的大事,马虎不得,越快越好。
她的神经不由也跟着紧绷起来。
贺酒加快速度,跑到了冰室。
整个工坊里,第一凉爽舒适的地方被那几个,一口一个破烂国的自大狂住着。
第二凉爽的地方就是冰室。
贺酒跳上窗台,往里看了看,没有人。
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只有实在累得不行,才会过来休息一下,然后继续干活。
贺酒将自己便于夜行的黑煤球模样,重新幻想成小白团,从窗户的缝隙挤进去,飞快地跑到墙边,钻进卷轴背后。
顺利到达目的地,贺酒把自己压扁,藏在卷轴背后安静地等着。
她在等一个叫宗照的少年,工坊里做活的匠人们是两班倒,其他组员下值后,大多数都会选择回家洗漱睡觉,宗照会来冰室学习图册。
这是她想出来的,能把锻造工艺传出去的办法。
前天晚上她在仙女妈妈屋子外,打气又打气,打的却是真空气,或者说是边打气边漏气。
从妈妈进屋,到妈妈去武场、上朝、下朝回来用膳,她始终没有勇气走到妈妈面前。
甚至连去叩门都迈不出脚步。
后来又决定把工艺画下来,写清楚,放到妈妈能看到的地方就可以。
但酒酒宫没有笔墨,她好不容易克服变成坏孩子的心理障碍,又好不容易潜伏进大皇兄的兰台书阁,最后好不容易避开春春宫宫女姐姐们、把能压弯小狗脑袋的袋子驮出来,却发现她变成了半个文盲!
那卷绢帛十分厚实,正面可书写,背面有字,但那些字,她要连蒙带猜才能认出几个!
这意味着,她就算写下来,也只有她自己能看懂!
真不敢回想当时在临朔客栈是怎么样的好运气,她写的六个字里,李阿姨认出了两个。
现在她来了工坊,只要偷偷把工艺传给一个匠人就好了。
宗照是她选定的传授对象。
这个性格有些沉默的少年大约十三四岁,胆子大,独来独往,学习和做事都很认真。
更重要的是,他是工坊里除了赵大人外,为数不多讲究精度的几个人之一。
为了方便匠人们歇息,查看图册,冰室的门一直大开着。
贺酒看了下计数时间的琉璃滴漏,子时,那个叫宗照的少年擦着手进来了!
贺酒已经把整个流程都演练过一遍,不过临到要开口说话,却还是忐忑,她突然出声,肯定是会吓到人的,万一这个哥哥身体不好,心脏不好,会不会被她吓出问题。
人吓人,会吓死人。
贺酒踟躇,又着急,急出了汗,心说等一等,这个哥哥通常会在冰室待到天亮,等天边有一点光,她再出声,也许会好一点。
宗照今晚却似乎有事,抄画了一些窑炉的尺寸起身就要走了。
贺酒急了,“哥哥你把窑炉做成圆锥形,上口向上缩小,炉壁上部向内倾斜,效果会更好。”
小孩的声音响起,宗照猛地转身,“谁?”
宗照在冰室里看了一圈,没有人,不由后脊梁骨发麻,对炼铁的工坊来说,夜里清凉舒爽,反而是上工的好时间,这很少会有匠人这时候来休息,更不要说小孩了。
听声音像是七八岁小孩。
“你谁?出来!”
宗照大步往长卷走过来,但这是御赐的圣物,宗照没有碰,而且长卷贴着墙,很平整,压根藏不了人。
但声音明明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总算知道毛骨悚然是什么意思了。
有鬼啊!
贺酒急得冒汗,又笨嘴拙舌,“哥哥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知道锻造精铁的冶铁工艺,我们一起学习交流,一定有进步。”
宗照重重敲了下自己的脑袋,不是做梦!
他后退两步,咬牙压着声音不打哆嗦,“那你等着,我去搬些绢帛笔墨来——”
说完一阵风卷出去了,被门槛绊得摔倒,又很快爬起来,跑得飞快,仿佛有鬼在追。
“哥哥,不用笔墨——”
长卷上透出两只圆眼睛,贺酒揣了揣手,又隐藏到了背后,其实不再需要太多记录。
冰室正中央挂着新旧两幅长卷,稍新的一幅,听说是赵爷爷从仙女妈妈那儿拿来的。
她发现仙女妈妈其实已经掌握了部分成熟工艺,只不过一些关键的细节,从根本上有缺失,所以没有达成想要的效果。
像是拿相机录下了工艺过程,却没有录到设备内部搭建,以及原料配比。
她在工坊里的这几天,把冶铁司现有的矿石原材料、生熟铁锻造、冶炼工艺都熟悉了一遍。
然后像订正试卷一样,在现有基础上,查缺补漏。
添加洗矿工艺、增改高炉内部结构制式、补充焖罐刚、苏钢冶炼两种锻造方式。
需要修改和添加的大样,她都绘制好了,羊皮卷装订成册,现在只差原图上的内容,是必须要交代的。
想了想,贺酒先从卷轴后面爬下来,把藏在柜子背后的图册先抱出来,放到卷轴面前的供桌上。
她力气小,搬着还有些吃力,才刚刚放好,外面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紧绷惊恐又带着些愤怒的诘问,“在哪儿!哪里有鬼?”
贺酒被吓到了,立刻就想从窗户跳出去,跑到窗边又急刹车停住,望了望中正楼的方向,又回头看看那幅分明叫仙女妈妈耗费心血、却不完整的工艺图。
脚步声和喊杀声更近了!
贺酒握了握拳,最后还是飞快地跑回了长卷背后,将自己压扁,秉着呼吸一动不动。
计划着等拿着镐子铲子锄头铁锤的叔叔阿姨们冲进来,立刻就暴喝一声:
大胆!我是陛下派来传旨的小妖怪!还不快快按照修改图册学习!
但她行动上惯常是个矮子,心里是这样喊的,也知道这样喊有用,但整一个就是口干舌燥,腿软心跳,差点扒不住要掉下去,更不要说开口说话了。
冰室里面吵吵嚷嚷的,大家伙儿团成一团,四处戒备。
倒不是他们轻易就信了有鬼的事,而是上京城最近确实有不少鬼的传闻。
具体的就是,一些人明明在那里,忽然就不见了。
或者听人说,在一些地方,明明没有人,忽然就出现了。
“在哪儿,没有啊。”
“工坊阳气这么旺,鬼也敢来,也不怕被火烧死。”
“小廖你不会是太累起癔病了吧,陛下圣物在此,有什么鬼怪也不敢靠近。”
“小廖你可不敢说谎啊,你师父没日没夜的劳作,辛苦着呢。”
宗照辩驳,“我没说谎,真的有,就是冲长卷上传来的。”
大家都盯着长卷,面带愤怒和凶光,贺酒一整个就像大火烧过的枯枝,不自觉发抖,原本就要耗干的精神力几乎都不能维持。
不要怕,贺酒,被当成小怪物,也要把今天的事办完!
这样妈妈的国家剔除了危险的隐患,妈妈也不用天天晚上熬夜了。
这样想着,贺酒又生出了一点力气。
廖江却是发现了案桌上多出来的图册,打开只翻了两页,震惊震动,再翻了翻,啊地大叫了一声,捧着羊皮书册的手都在发抖,浑浊又充满血丝的眼睛里都是激动。
是了,使用缸砂,混合白火泥,加入三十取一比例的木炭炉渣,麦穗杆,最后与三合土混在一起,调制成砌筑材料,炉中央腰部混入铁链铁条捆缚。
这么做一定能增强窑炉的耐性!
窑炉的耐性上去了,温度自然能上去!
温度越高,锻造出来的块铁杂质就越少,质地就越纯粹!
廖江又往后翻了一页。
把高炉做成圆锥形,上口向上缩小,炉壁上部向内倾斜,这样一来,窑炉里的风可以充盈整个炉体,炉风均匀了,燃烧不平衡不均匀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这样锻造出来的铁块,杂质肯定就会更少!
妙!妙极!实在精妙!
廖江捧着书册,嘴唇抖动。
其余人被他的大叫声吓了一跳,都跳远了一丈,屏息盯着那书册戒备,然后就发现廖老头非但不是被吓到,还激动到老泪纵横。
捧着那图册,像是捧着什么了不得的珍宝。
王顺是丁组的左夫长,竖了竖手里的钉耙,宗照这小子平时是个稳重的,并不会说瞎话,所以一听说有鬼,他们立马就拿家伙什过来了。
现在看廖江这情形,却是傻眼了,想知道那图册里写了什么,又有些担心给鬼附身了,不敢上前看,都只在心里嘀咕。
廖江却是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沾着炉灰,一时懊悔又忐忑,小心把书册先放回案桌上,把手擦干净,想起宗照说的话,就更加激动了,这哪里是鬼,这是老天爷庇佑大魏,给大魏送来神仙了。
老天爷庇佑!老天爷庇佑!大魏有救了!
廖江忍着激动,行了平时拜见山神供奉先祖的礼,声音里都是压不住的激动激荡,“仙童在上,我等冒犯,还请仙童恕罪,大魏遭难了,幸得仙童指点,书册上老朽尚有不明的地方,老朽恳请了,恳请仙童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