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作品:《偏爱

    (一)救


    喻轲是个杀手。


    可他天生不适合做个杀手。


    战乱后的荒蛮年间,他跟着一群流民挤进城门,头破血流,堪堪只到别人半腰处的个子,被人流撞翻在地,寻不到主人的脚差点把他肋骨踩断,求生欲让他咬出满口的血腥,万幸,他爬进了城门,脱离了尸骸满地的来处。


    “呸,真没意思”


    他蜷在地上疼得满头是汗,还被专来看热闹的公子哥啐了一身口水。


    在城里当了小半年的乞丐,没遇着个好人,反是挨了不少打,常是话没说本句,先被人赏了个耳光,脑瓜子都震得嗡嗡响,那些人这时便会取笑他痛得皱皱巴巴的“丑相”,开心了,就赏两个铜板到他脚边。


    经历过战火的人,嗟来之食也是要受着的。


    郊外的破落庙满是和他一样的人,大多是战乱后的难民,也有本来就在那儿,世世代代都乞讨的人,于他而言勉勉强强算是有个躲雨避寒之处。


    多雨之夏,闹了涝灾,粮食歉收,像他们那般境地的人,更是吃不饱饭。


    暴雨夜,越发遮不住雨的瓦片,雨毫无阻碍的把他淋得透湿,他抱着自己一阵热一阵冷,意识模糊间看到有人走到了跟前,沾着新鲜湿润泥土的脚揣到他身上,却不怎么觉得痛,只是冷得慌。


    “这个也带走吗?怕不是带回去就断气了,还省得收尸”


    谁要带他走?要带他去哪里?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抓住了来人的鞋,黏腻的泥浆抹到手心的感觉,他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


    “带走吧,主子说多找些回去,行不行看他造化……”


    等他睁开眼,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暗无天日得像地牢,关在一起的是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他想张口说话,喉咙撕裂般干涩疼痛。


    离他最近的男孩发现他醒了,好心的给他灌了几口水,一股腐臭味儿直冲所以感官,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还是水的问题,他止不住的干呕。


    “谢谢你”


    “我叫喻轲……你怎么称呼?我们现在在哪里?要干什么?”


    递给他水的男孩沉默的扭紧水壶。


    “李天明”


    “要干什么?……你大概很快就知道了”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其他人,身上都带着骇人的伤口,疲倦的躺在地上,风一动,吹来一股无法形容的臭味儿。


    “晚上的训练,你要不要和我一组?”身边的男孩问他。


    “什么训练?为什么要一组?”


    “因为和我一组的人,昨天死了……”


    他尚且云里雾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还喝水吗?”男孩对他扬扬手里的水壶,大概是种交好的表现。


    他摇头,“水的味道有点怪”


    男孩低头一笑,他才看见他的脸上有道深深的伤痕,凝着干巴巴的血痕,“死人湖里装来的,当然怪”


    飘着尸体的湖,永远一股子散不开的血腥味的训练场,阴冷昏暗的地下牢狱,遍体鳞伤随时会丧命的训练……这是喻轲对于淬炼营的唯一记忆,他在那里待了八年。


    不断有人被带进那个地方,最后走出来的只有他和李天明。而实际上,名额只有一个,那天剩下的所有人都杀得昏天黑地,他们相互之间称得上“同僚”,但没人因此手下留情。


    他的身手是最好的,有天赋,能忍耐,那个雨夜被他抓住鞋子,把他带进淬炼营的教头,夸过他是天生的杀手。


    他胜过李天明太多,本可以一剑封喉,但他们最后搀扶着走了出去。


    “互有胜负”他对教头这样解释。


    教头眼色一暗,“罢了”


    他们听到回答后一起倒进血泊,被等在外面的人抬走。


    再醒来,喻轲入眼的是华美的床顶布料在微微飘逸,他伸手摸到了繁琐细密的雕花,他正躺在一张,就算是在梦里都没法得到的床上,八年来,牢里的阴冷已经钻进了他的骨头里,梦里。


    起身环顾四周,这便是杀出来应得的待遇。


    他和李天明一起去见了从未露面的“主子”,身着那套虽是玄色但细腻异常的衣服,他们都有短暂的不真切,恍如隔世一样。


    主子赏了他一柄刻着“轲”的匕首,剑刃锋利,泛着寒光,不必想,也知道那是最好的剑,因他近身搏斗最佳,所以给他量身定制的武器。


    他只在抬头时匆匆看了一眼,那是个面露威严的男人,不苟言笑,说话像腹语。


    “我们熬出头了”


    李天明带了两壶酒到喻轲的住处,他得的是小巧精良的袖箭,不像喻轲,李天明暗器用得最好,歪门邪道也最多。能留到最后,他自然也是有手段的角色,差喻轲一点,但胜无名之辈很多。


    “这就是暗卫的真正待遇,宅子,衣服,女人……应有尽有”


    喻轲听完他的话,笑了笑,只不过是个随时会丧命的杀手,高兴得一时,高兴不了一世。


    到头都是一场虚空,还得拿命搏。


    李天明倒置喝干的酒壶,疤痕纵横的手不甘心的抖了抖,五指一松,陶瓷做的酒壶碎在地上。


    “再也不用喝死人湖里的水了”


    喻轲想起那常年浮着腐尸的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把酒一饮而尽后,酒壶在地上摔成潇洒的几瓣,他抹干下巴的酒,“活下来了”


    两人握拳相碰,光景飞逝,两个小乞丐成了翩翩少年,如果做的不是这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该是会引来无数情窦初开的少女另眼相看的。


    “兄弟,承蒙照应”


    喻轲点点头,“彼此彼此”


    淬炼营,从来不会给出两个位置,他们联手除掉了其他对手,喻轲负责把人领进他们的圈套,李天明负责下杀招。


    一个太正派,一个太圆滑。


    他们常切磋,熟悉彼此的路数,知道彼此的弱点。


    李天明知道,喻轲在身手上,没有弱点,他最大的弱点在心里,血腥浸染折磨了八年,他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谁。


    没有互有胜负,喻轲赢得太轻松,是他放了他一马。


    李天明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丫鬟,舔舔牙槽,流氓气满脸的问喻轲,“那个不错,玩过没?”


    喻轲直摇头。


    “你不会连女人都不玩吧?你上辈子是出家人吗?”


    (二)亡


    喻轲浑身是伤从淬炼营出来,自然有了一段养伤的时间,闲了很久。


    但他摸爬滚打惯了,加上得了顶好的药,恢复得很快,没出几日身上就只剩下了些无妨的细小伤口。


    泡在池子里休憩,温暖的水汽蒸腾得让他难得放松下来,轻柔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公子,烟云服侍你上药吧”


    是照料他起居的丫鬟,虽是上次被李天明打趣了两句,他还真没对她起过心思。


    睁开轻阖的眼睛,“出去”


    他平日里少有主人的架子,和谁讲话都和气温润,这二字却冷冰冰的,让烟云的笑凝在脸上,娇羞的红晕刹那退去,一下没了血色。


    “是烟云冒犯了,公子息怒”她跪在地上,头磕下后不敢抬起。


    他笼上衣衫,没擦干的水珠顺着胸膛往下流,直到被白色内衬吸干,腰带松垮垮的系着,半遮半掩的是秀色可餐的身板。


    “出去吧”他挥挥手。


    烟云听出他的话已经没了愠气,才敢慢慢抬起头来看他,俊朗的五官在灯光里明暗各半,挺拔的鼻梁甚是好看,男性气概中夹杂着少年清朗。


    她不过年长他几岁,她知晓他是做什么事的人,他不是她在这个府上服侍的第一个人。


    他和以前那些人大相庭径,气度非凡,彬彬有礼,这些都让她常心疑自己是在接触什么名门正派的公子少爷。


    受够了污泥,她对这样的人生出些妄念,不过想来他也该是瞧不上她这样的货色的,心下寒彻如隆冬。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从门口折回步子向他走去,他宽阔的后背满是伤痕,她拿过一边的瓷玉药瓶,亲手将药膏抹到他身上。


    “烟云,不用,你出去”他不自在的吸了一口气,穿上衣服拒绝她的帮忙。


    “公子”


    柔荑抓住他的衣角,眼底含泪,颇楚楚动人的对他说,“公子,服侍你本来就是烟云应当做的……”


    无骨的手顺着衣角往上,结结实实的抚摸到他块垒分明的腹肌,她施展着媚态,把他当寻常男人一般来对待。


    她自然是长得不错的,成熟女子中的艳绝之色。


    他把她的手推开,双眉紧蹙,“自重”。


    一句话就拒她千里之外,连带着把她羞辱了一通,她眼泪直往下流,不是他在羞辱她,是她自己。


    当年遇到的若是叫她自重,而不是撕开她衣服的人,她哪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公子,主子那边来消息了”


    门口有人来传消息,一下解救了喻轲,他不过是个还没开过荤的愣头青,应付不来这般情景。


    他当然知道身边这些人都是派来干什么的,他不是李天明,并不贪玩。


    传到他手里的,是他的第一个任务,三日后的周府寿宴,刺杀西厢房内的人。


    纸条点燃化为灰烬,喻轲捻捻手指指腹,心思比外面的夜色还沉。


    周府寿宴办得气派,非官宦之家,不过是几年前移来的商贾,富丽堂皇得俗气。喻轲提前在附近踩过点,今夜来的人,不乏位高权重者,周府的防卫看似聊胜于无,实则大有玄机。


    他扮做小厮的样子伺机而动,等着周家那位主人发话,只要他致辞结束,必定有一阵非凡的热闹,那时便是他行动的最好时机。


    人群攒动,鞭炮声加剧热闹和混乱,喻轲遮住脸,迅速闯进西厢房,握住袖中的短剑。


    他紧抓剑柄,专属于他的凹痕似乎和掌纹契合。


    屋里静悄悄,他放轻脚步,只见一个女人坐在床沿昏昏欲睡,体态丰腴,容貌出众,脸泛红晕,似是醉了。


    他翻转手腕,短剑出鞘,反着冷光,刀刃瞬间抵上女人的脖子。


    只消轻轻一抹,她就会香消玉殒,他把刀刃逼近她的脖子。


    女人吓得大惊失色,他忙捂住她的嘴,但手却没法继续那个简单的动作。


    女人的眼泪落到他手上,疯狂的摇头,支吾声能听出是破碎的求饶。


    喻轲没办法做个杀手,因为他从来都下不了死手。


    他犹豫的那一秒,女人碰翻了旁边的杯盏,他意识到不好,屋外很快传来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求求你求求你……”他的刀逼得越近,她的声音就越清晰。


    鲜血像露珠一样冒出几粒,他只划开浅浅的口子,根本不致命,门被撞开,他选择了破窗而去。


    悔意向潮水涌来,再简单不过的任务,他办不到,他没法无缘无故的去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身后射来的箭矢从脸侧擦过,遮脸的黑布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血来,他身形微晃,蹿上房檐,轻如鸿雁般踏着瓦片消失在夜色里。


    周府的人手比想象中多,寥寥几个轻功甚至不落他下风,一路上穷追不舍,他藏在暗处等着瓮中捉鳖,近身打斗他很有把握。


    跟得最紧的两人果然到了跟前,他出手极快,干净利落的放倒他们,剑还在袖中,他不敢杀人,一直都是。


    来不及多想,他飞身误入市集,嘈杂里裹挟着叫卖吆喝,歌舞乐声,蓬头稚子的嬉笑打闹……他很久没感受过这样的人情味儿,眼里有一晃而过的暗淡情绪。


    终是见不得光的人,他如一道黑影闪身进了最近处的楼阁,寻了一间空房等着外面搜他的人离开。


    男人失礼的调戏声和女子慌张无助的拒绝声,慢慢清晰靠近,他叹气,意识到大概是进了青楼,当时一扫而过轻浮的门庭就该想到的,他只能委身躲到一边。


    身量娇小的女子被男人拖拽着丢到榻上,带着哭腔发出一声委屈的闷哼。


    女子被男人压到身下,喻轲的视角恰能看见一切,迫不及待的男人拉拽开女子死守着的衣衫,露出白净圆润的肩头,他垂下了眼。


    女子不停挣扎着,发髻散乱,五官乖巧精致,发狠的咬着下唇,不愿发出一点屈服的声音。


    喻轲抬眸看了一眼,她正看着他,一双似泣非泣的眼睛,一瞬间像荒漠里看到泉眼的人,像寒冬里看到火光,迷途里看到炊烟的人……她紧盯着他,眼里是孤立无援的求救。


    男女悬殊太大,她的负隅顽抗只会让身上的人更兴奋,喻轲朝外看了一眼,那群跟着他的人已经打道回府。


    “救我救我……”女子的声线颤抖,唤来喻轲的一眼。


    那双眼睛,已经怕到了极致,连眼尾都泛着红,但又倔强到了极致,想来,是出身清白的女子,不知为何被掠到了此地。


    “救我……”男人的手伸进女子的衣衫,她像条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只余下枯萎的不甘。


    她扭过头仍盯着他,泪珠滑过泪痣,没入黑发,“求你……救我”


    喻轲一掌敲晕沉溺□□的男人,把他扔到一边。


    她那一眼,让他想到了从前的自己,无法再袖手旁观。


    转身欲走,衣服却被扯住,他回头看到她像只落水的猫,一手拢紧身上的衣服,一手抓住他,秀气的手指,只是轻轻捏住他的衣服,抱有希望,但并没有十足的信心。


    窗外传来沉闷的雷声,记忆碎片循着相似的场面沉浮在喻轲的脑子里。


    他也曾在八年前的一个雨夜,抓了一手的黏腻求人带走自己。


    揽过她的细腰,带着人朝城外方向飞去。出师不婕,他今日回去横竖都是一死,能救一个也还划算。


    天开始飘起细雨,他把她带到城门外,找了个无人的地方落脚。


    被他拦腰夹在臂弯,她有些难受,但也总想着保持着该有的男女之防,这点他了然。


    但她似乎是很怕雷声的,每有一声雷,她都会不受控的往他身上靠,缓过来后再悄悄拉开距离。


    “谢谢你”


    他走时她说的话,不用回头也知道大约满眼感激,他嘴角轻扯,临死前倒是做了件好事。


    喻轲回去复命,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带来一场暴雨,他从头到脚湿透了跪在地上,“属下办事不力”


    “站起来说”


    吹着杯里冒起的热气,被他们称做主子的男人甫一开口,厅内一阵刺骨寒冷的风穿堂而过。


    他站起来,却看见站在主子身边的女人,正是他今晚应该动手杀掉的人,她妖媚的附在男人的身侧,面带讥讽的看着喻轲。


    “连个女人都杀不了,废物”


    杀不了人的杀手,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等着他的是死路一条,他看不破这局面,沉默不语。


    “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你觉得我会怎么处理你?”


    茶杯被丢到桌上,轻巧的杯盖在一边旋转后发出清脆的声音。


    “以死谢罪”他抽出剑来,直冲心口而去,突如其来的外力把他手里的短剑震开,掉到一边。


    “既然是少杀一个,那补上就好”


    男人抬眸,示意喻轲转身。


    李天明提着带血的剑从雨幕里走来,和喻轲一样,他今天也出了第一个任务。


    血腥味很重,他应该伤得不轻,他的身手向来不是最佳,如果遇上难缠的对手,胜算并不大。


    “真是一轮不如一轮,今年这两个格外差”女人捂住口鼻,语气轻蔑。


    李天明看清站在屋内的喻轲,停在了雨幕里,擦了一把脸上混着血的雨水,朝他轻轻一笑。


    并肩八年的两个少年,喻轲沉着脸,握拳的手攥得生疼。


    从侧方走来的教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掉到地上的匕首递到他手里,“你不杀他,我就会动手”


    淬炼营终究还是只能活着走出来一个人,他们要的是最杀伐果断的人,他们要的只是一把绝情的武器。


    他拿过短剑,一步步迈进雨里,脸上的伤口遇水刺痛,他大脑眩晕混乱。


    “猜我这里面装的什么?”李天明等喻轲走到面前后,拿出别在腰间的东西。


    “酒”形如多年前的那个水壶,喻轲笑着回答,脸上的伤口牵扯着流出新鲜血液,嘴里尝到了味道。


    李天明点头,“本来想任务做完了,来找你喝两杯……在这儿喝,也不错”


    他抬头往嘴里灌酒,顺着下巴淌着的分不出是醇香的酒还是雨。


    喻轲接过他扔来的酒,同样的动作饮尽最后一滴酒,缓缓用手擦拭剑身,“主子让你杀的是谁?”


    李天明的袖箭直冲喻轲的要害处去,他翻身躲开。


    “现在是你”


    两人在雨中打斗,数招内喻轲被李天明逼得不得不回身自保,他始终还是犹豫。又过了十余招,他被一掌震开从房顶跌落。


    这已经是李天明最利落的杀招了,但取不了喻轲的性命。


    喻轲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人坐在堂上,品着杯里的热茶,看他们在雨里缠斗,就像看一出滑稽的马戏。


    他手腕转动,短剑被雨击得作响,咬紧牙和李天明又过了几招,擦身而过之间,短剑没入李天明的胸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血在地上淌出蜿蜒的溪流,好似流不尽。


    他俯下身去听李天明最后的低喃。


    “可惜……今日这酒不是好酒”没了血色的脸,带着一丝笑合上眼。


    步伐踩得积水四溅,他走进那与杀戮毫不相干的厅堂,“谢主子不杀之恩”


    眼神变得深不可测,他不再顾忌和他们对视,站得笔直,三人放下手里的东西,略带欣赏的看了他一眼。


    “下去歇着吧”


    他颔首行礼后告退。


    烟云挑去屋内残了的灯芯换上新的,添上油,风吹得火光颤颤,她印在地上的影子同样歪歪斜斜的动了一番。


    如果喻轲今夜不回来,她便是又要换人服侍了。


    吹来肃杀的凉风,宅子外面的竹林摇摆不止,喻轲踹开门走了进去,天快亮了。


    凑上来的丫鬟被他挥手赶开,他静静的坐在房里,盯着留在地上的鞋印,一瞬间感到有血涌进眼里,除了通红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醉倒在房内,烟云将他扶到床上,宽去湿透又腥臭的衣衫。


    经历了一场杀戮的人,通常最爱的是埋头温柔乡,这是烟云从历任接触过的杀手那总结来的规律。


    她剥去衣衫,去吻他的唇。


    喻轲撇开脸,烦躁不止,她温顺的去舔舐他脸上的伤口,他闭着眼喘着粗气。


    想起了李天明躺在地上的模样,鼻尖是驱散不开的血腥味儿,女人柔软的身躯钻进自己的手掌,他想起那双干净的眼,倔强异常的眼,那双嵌着一点泪痣的眼。


    救了个人,也杀了个人,算不算功过相抵?


    “滚”他睁开眼推开身上的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功过相抵是妄想,因为他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杀手了。


    (三)遇


    喻轲喝下碗里的酒,域外的酒比不上中原,辛辣无比又不回甘,他不适应的咳了两声,倒了杯清水漱口。


    装出粗鲁的样子用手抓起面前的肉块,大快朵颐,肥腻的油水沾得五指发亮。


    “过两天城主宴请天下,不知道会是何种盛况……”


    “那自然是风光无人能及,城主现在的势力恐怕中原世家都要避让三分”


    “嘘……这些话也就少说罢”


    臣服主子的境外边陲,这两年利用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发了横财,确实是富可敌国了起来,气焰不免过于嚣张,主子寿宴只呈了礼品,借口有事脱不了身,缺席未到。


    此时在城内安然计划两日后宴请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性命堪忧。


    喻轲把碎银拍在桌上,摸了一把贴合得不太好的络腮胡子,为了混进来,他尽量易容成了域外人的模样,天然的身量优势,给了他方便,不细看,很难找出漏洞来。


    两日后,那夜宴果然办得气派,就连市井百姓都跟着受了恩泽,乐不可支在街头巷尾欢庆,蜂拥到宫殿外去求馈赠。


    喻轲坐在墙头,追逐着跑过的小孩,从满兜的吃食里拿了个果子丢给他,水果在域外可是新鲜货,金贵得多。


    咬了一口那果子,酸涩得慌,他咽下那口果肉,余下的丢到墙角,抽出短剑,脸在上面映出个轮廓。


    他拉上面罩,身轻如燕的跃进目的地。


    酩酊大醉的老城主被人搀着走进后殿,喻轲动作利落的割破了守在门外的人的喉咙,血还来得及溅到剑上,他已经关上门朝屋内的几人投出锋利的袖箭。


    几个随从应声而倒,满脑肥肠的人侥幸躲过一击,忙四下逃窜找着掩体,最后手无寸钢的被喻轲踩到脚下求饶。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我可以给你双倍的钱”


    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这个动作他麻木的重复了三年,镌刻进了身体,不需要大脑反应,手会先一步了结。


    面无表情,眼神狠厉,真像个杀人嗜血的人。


    后知后觉的人冲进殿内,他和为首的彪形大汉过了两招,丢下事先准备好的烟雾弹,趁乱抽身而去,身手并不逊色于他的壮汉,强挣开双眼朝他离去的背影射了一剑。


    喻轲后背中箭,一声闷哼后拔出箭来,他瞥了一眼沾血的箭头,淬了毒,从怀里掏出瓷玉小瓶,倒出两粒赤色药丸囫囵下咽。


    不出多久这城内就会骚乱,他要赶在封锁之前离开。


    骑上备好的马匹,他罩上粗糙的衣服盖住夜行衣,胡乱的戴上易容的东西,改头换面一般驱马出城。


    “兄弟,这城内可是出什么事了?”迎面而来的人,在马背上询问他。


    “不清楚”他边摇头边说。


    带着中原口音的话一下引起了几人的警觉,他们面露异色的盯着喻轲,是他的疏忽,一时竟忘了切换下声线,做出无辜懵懂的样子轻夹马腹,慢吞吞的走出城门。


    “大哥怎么了?”


    “这人看起来甚是眼熟”


    问的人一头雾水“我倒是没见过?哪眼熟了?”


    “眉眼间像个故友……走吧,进城看看再说”


    喻轲复命之前先回自己的住处处理了后背的箭伤,从域外快马加鞭回中原,已过了本月,想必他得手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传到了主子那里,不忙于一时。


    不知道这域外用的是何奇毒,用上自己带的最好的创伤药,本月过去不仅没有痊愈,反有恶化之势。


    他脱下衣服,露出精壮的上身,用别扭的姿态找准伤口处,咬牙用刀剜去了上面坏死化脓的肉。


    “公子,药给您拿过来了”敲门进来的烟云将药放到一边,被他那略显吓人的伤口惊到。


    “公子您这个应当是中了毒,普通的药怕是治不好,今日若是要去见主子,不妨找夫人要些药来……”


    他转身拿起药敷到伤口,火烧一样疼,瞬间被激出满头冷汗,抬眼示意烟云把药拿走,她下意识的噤声。


    “是烟云多嘴了”


    相处几年下来,他自然知道她对他存有什么心思,不过是早已被他扼杀了苗头而已,现在和他在一起,她总表现得有些怯他。


    她口里的夫人,不过是当年他手软没能杀掉的女人,同他一样,暗卫出身,擅用毒杀情杀,攀上了主子,明眼人嘴里的飞了高枝。


    挥笔写下复命简短的话,吹了声暗哨,便先让这信鸽替他回去交待。或许是毒性未净的原因,他比任何一次任务都要疲倦得多,倒头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梦里光怪陆离,多是他这几年来杀过的人,这些于他已经称不上噩梦了,是家常便饭,为了自己好受些,他从去年开始让剑下的人死状不至于太惨。


    这些可不就是报应吗?他预料之中的事。


    睁眼看到外面漆黑一片,他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他睡了多久。


    门外的丫鬟回他已到午时,他睡了两天。


    他穿上衣服带上佩剑夺门而去,没想到会睡得这么沉,这一趟,算复命,也算请罪了。


    身上冷热交替着,着实让他不好受,这毒确是熬人。


    “属下来迟了,主子恕罪”他行单膝礼。


    坐在上面的人不甚在意的挥手,他站起来简略的交待了两句此行的事。


    “喻轲,这几年安排你杀了多少人,算过吗?”


    他抬头看着怀里搂着娇媚女子的男人,“回主子,百余人”


    “可曾失手?”


    他看了一眼似在对自己抛媚眼的女人,除了她,他未曾失手,“不曾”


    “不错……领了任务下去吧”


    他接过旁边人递来的东西,那是教头的长剑,柄上雕有专属的配字,他抬头和男人对视一眼,顿感压抑。


    “杀了他之后再休息吧”


    “是”


    “我要你提他的头颅回来”


    “是”


    他退出殿内,问一同出来的人,“陈老……教头他……”,只是个杀人工具,他没有提起异议的权利,但教头如他亦师亦友,没忍住问了句多话。


    陈老是主子身边的老仆,从他来的时候便在,“他倦了腥风血雨的生活,你以后便会懂,赶紧去追吧,他还没离开多久……”


    他在城外的乱葬岗追上教头,妖风阵阵似鬼哭狼嚎。


    看见是他,教头仰天大笑后掉下马来,“主子给了我什么死法?”


    喻轲眉头微动,“主子……让我提头去回去复命”


    “好好好,这样也痛快,来吧”


    都着玄衣的二人,在野外撕打如两道黑影,喻轲身中奇毒,应付得稍显艰难。


    短剑被击落在地,他飞身到马匹边抽出本属于教头的长剑,使得倒也得心应手,剑锋一挑刺破来人的胸口,稍加内力往前移动,剑横穿而过,身负致命伤的人运气将长剑震碎,只余插在胸口的那截,吐出一口黑血来。


    “小子,你更适合使长剑”教头倒在地上,身下的土壤被染成暗色。


    “我以前便说,你是那群孩子里,最适合做杀手的,也是最不适合做杀手的人……”声音渐微,泄力般脖颈一松,瞪着的眼睛,瞳孔涣散没了焦点。


    喻轲抚下他的眼皮,眨眼间取下了他需要带回去的东西,撕了块布包裹住,策马而去,横陈尸骸的地方多了具无名尸。


    提领着残有余温的东西,他在天亮前回到殿内复命。


    “做得好”男人看了一眼滚在地上,留下一圈血痕的东西,认可的称赞。


    “可有什么想要的?”


    喻轲垂眼看着挂在自己腰间的长剑,跟了教头十几年的剑,刚刚在他手了弑了主。


    “不如就把这剑赏给我”


    “你大可要点更贵重的东西,一柄破剑,不值一提”


    摇头,他没有想要的东西。


    “之前派到你身边的烟云,听说你并不中意,我自作主张的派了个新人过去……”


    “谢主子”他眸色一转神色如常,原是给他塞了个女人。


    他向来不重欲,别的暗卫杀了人回来,都会选择去特地为他们搭的风月楼,常有在里面荒废数日的人,他不感兴趣,少有涉足。


    刚踏出门,身后响起让他留步的声音,“慢着”。


    他回头毕恭毕敬的点头,“夫人有什么吩咐?”


    女人凑到他的耳畔,飘来的厚重的暖香让他窒息,“我听烟云说,你中了域外的毒?”


    爱用毒杀和情杀的女人,危险的眼眸施展着勾人技巧看着他,像吐着信子的蛇,让他觉得阴冷威胁。


    他退开半步,“是”


    女人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的动作,拿出药瓶来,丢进他的怀里,“解毒下毒我最擅长,下次记得找我”


    他正欲道谢,女人的手指抵上他的唇,“别光说不做,你要真感谢我,倒不如……”


    手指往下滑动,扫过喉结,直达衣领处,轻佻的在他露出的皮肤上摩擦,暗含的深意一展无遗。


    他后撤开,“夫人,主子要是找不到你恐怕会怪罪”


    “不懂风情”她嗔怪了一句后放走了他。


    生就一张好皮相,身手如今也是顶尖,除了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情味儿挑不出毛病,不过几年光景,当年那个拿着匕首手发颤的少年,俨然一副男人样,也不怪烟云记挂了这么多年,还亲自跑来找她求药。


    “你别和我说,你是真心看上那小子了?我们这样的人,可没有真心”她笑话烟云。


    烟云低眉顺眼的不做声,她们当初一同被带进风月楼,只是她更懂得如何借人上位,一步步攀到了今天的位置。


    “我哪配得上他,几年前我还妄想着爬上他床榻的时候,你知道他当时怎么说吗?他说“自重”,那一刹,我还真以为自己是个清白的小姑娘呢。像他这样的人,就算落到为人利用的境地,都存着颗纤尘不染的心,我这种人,哪配得上啊……”


    光看背影都能看到那他挺直的腰板,又倔又硬,真跟棵雷打不动的松树一样。明明沾了满手血,不知道在固守些什么?干得是最遭天谴的事,又活得像个做遍好事的君子,倘有一天配上一纸折扇,换上一身素衣,怕是会被人错认成什么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这样的人,做的是自己讨厌的事,过得应该最难受。


    喻轲回到住处,先去后院的亭子里坐了半个时辰,阖着眼吹着秋夜的微风,那解药很管用,他服下后思绪清朗很多。


    摸着那把长剑,他快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选择短剑。


    匕首藏于袖中,不像杀手。


    树木被吹得唰唰出声,几片枯叶落到他脚边,他转身往回走,路过厢房时进去喝了一小盅酒,回甘的桂花酿这个时节喝起来恰是应景,颇让他感到酒不醉人人自醉。


    推开房门,涂着厚厚脂粉的女子坐在他的榻间,一身暖色水粉衣裳,腰间缀着编织巧妙的饰品,彩色的线里穿着银铃,秀发盘得复杂蜿蜒,别着金丝攒珠发髻,这打扮让喻轲误有乱花迷眼的感觉。


    有些稚气的脸化解着略显杂乱的衣着,粉扑扑的双颊,不像是胭脂水粉画出来的,应是她自带的颜色。


    粉嫩的唇微抿,掩不住她的天真孩子气。


    给他送了个小孩儿到床上是吗?他不禁好笑,他是对烟云无意,但并非钟情稚子。


    床上的女孩憨态可掬的靠在床沿打盹,他下得去手才怪。


    女孩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声音,睁开了双眼,不偏不倚的和喻轲打量她的眼神撞了个正好。


    因为刚睡醒而湿润着的大眼睛,如含着泪一般,她羞怯里裹挟慌张,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让他心里一颤,这双眼波流转的眼睛很熟悉,像是见过?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女孩忙站起身来,身量小巧,走到他跟前,扬起脸来和他讲话,这下更像小孩了。


    “公子要休息了吗?”


    他低头去看她,厚厚的胭脂像小孩偷化了大人的妆,别扭又调皮。


    “是”他回答她。


    “那我来服侍公子”


    她伸手去帮他宽衣,手不够长,像是在抱他,他轻轻把她推开,“不用……你要实在没事做,就去把脸上的东西洗干净”


    女孩呆呆的点头后走了出去,他回头叫她把门带上。


    跟个小桃子成精似的,见了,心情好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一盅桂花酿的问题。


    他褪下衣服走进屏风后的池子,温热的水让他舒适的叹谓一声,摸了摸背后的伤口,竟已开始结痂了。


    靠在池沿闭眼假寐,三年多来,他没再睡过安稳的觉,每当他陷入睡眠,尸骸满地,肢体横布的梦就会把他折磨醒来,就算是再短的瞌睡,都会让他梦见同样的场景。


    他按压眼廓,睁开眼看到了满脸羞红的女孩就站在旁边,每次梦醒,他都会有短暂的烦躁,此时有点怒火难压,他尽量控制住自己,“出去”


    女孩听到后急急忙忙转身离开,她只是不知道该要怎么办,他们把她送来,她心里明镜般了然,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但刚才给他宽衣的时候,他对自己似乎并没有想法,这样对她来说更好。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休息,这府上人很少,她找了一圈没见到个人影。


    没想到进来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打搅他并非她的本意。


    头隐隐作痛,他握紧了手,猜测或许是那药的副作用,急火攻心一般疼痛,他难受的喘着粗气。


    “怎么了?”她听到声音后转身去问。


    她一步步靠近他,雾气弥漫在池边,她也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


    他作痛的低吼了一声,看到她蹙着眉头关切的脸,下意识的伸手把她拖进了池子里,她惊恐的扑哧着。


    她水性不好,紧抓他的手当做救命稻草。


    玲珑的曲线贴在他身上,水沾湿衣裳,她只是脸显得稚嫩,受惊上下起伏的胸牌摩擦着他,忌惮荤腥的人,轻易被点燃了欲望的渴求。


    头疼慢慢缓解,她或许是觉得扑在他怀里不妥,抓住池壁一点点往旁边挪。


    “你怎么了?”她看他神色似乎缓解了很多,又问了一句。


    “你躲什么?怕我?”他眸色很深,专注得仿佛能把她盯穿。


    她摇头,她并不怕他。


    “那是不怕?”他挑眉问她。


    “你是好人我为什么要怕?”她眼神坚定,一字一句的说出。


    他低头轻笑,“他们没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吗?竟然觉得我是好人”


    “告诉了,但你救过我,所以在我这儿你就是好人”


    她仿佛和他一样,践行着一套不同于世俗的准则。


    他大掌握上她的腰身把她拽进怀里,她的手防御的抵在他的胸口,白净的脸不施粉黛比刚才漂亮得多。


    似泣非泣的眼睛,闪着极致的倔强,眼尾的泪痣凝着水雾形成的珠子,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是他三年前救过的女孩。


    她这双眼睛,和当年一模一样,他应当早些认出来才是。


    “你……”


    “况且又不是你自愿的”她的话很小声,却重重的击进他大雾弥漫的心湖里,带起一圈圈涟漪的同时吹开遮天蔽日的雾气。


    她代表不了任何丧命于他刀下的人,但他愿意说服自己,她是在代那些人原谅自己,因为他等了这句话很久。


    他最想要的不过是,有人来告诉他,“我们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他扣上她的下巴,“他们和你说过派你到我身边做什么吗?”


    她睫毛轻颤,眨了眨眼睛,她知道啊,一见到他,她就和他说过了。


    “嗯”轻飘飘的一声,女子娇羞罢了。


    他吻上她的唇,解开她紧贴身上的衣服,摸到满手的柔软,她不安的发抖,但并没有制止他往下的动作。


    漫长的一吻攻陷着两人的防线,在一声惊呼里他把她抱起,裹上挂在一边的袍子,往床榻走去。


    (四)溺


    常年握剑的指腹,覆着浅而粗粝的茧,在喻轲挑开女孩那层贴在曼妙曲线上的粉色衣衫时,擦过她白得如玉般的皮肤,激起她微微的颤动,偏过脸把红透的耳廓送到他唇边。


    体内翻滚的情潮,驱使着他轻吮吸她圆润的耳垂,他深吸一口气后撤开,意识到那药确实有些副作用。


    因为沾了水汽,被他挑开的衣服薄如蝉翼似的半遮半掩挂在她的臂间,窄小的肩头随着呼吸起伏,往下是诱人的丰腴,尽管还保有一层浅色的亵衣,边缘金色丝线绣着娟秀的纹样,偏让人生出旖旎缠绵的心思来。


    他把她搂进怀里,安慰的抚摸从肩头顺着后背到达危险敏感的地带停下,倒让她在他怀里压抑不住的轻哼了两声,喷薄将出的欲望在喉结的上下中强压住,他缓缓除去了挂在她臂弯的衣服,最后两指捻住系在她身上的亵衣带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拉开,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像在求庇护一般加紧,肌肤自然相贴。


    她找错了,在这种时刻,他是最不可能把她罩进羽翼,护她周全的人。


    只是脱个衣服,被他故意做的慢条斯理,不过是因为新手的思涩与谨慎。


    把怀里的人轻放倒在床榻间,他滚烫的吻骤雨般落下,唇齿相缠后,是漫长流连在她娇嫩的胸口,她生涩的反应,用力抓住被褥的手,都落在了他的眼里,他最后在她心口的位置烙上一吻后抬头,安抚的揉揉她的头顶,摘去硌人的发饰,为她舒展着长发。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带点暗哑。


    “苏娅”


    她说完后忙捂住嘴巴,娇嗔妩媚的声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他被她逗笑。


    她被他笑着的眉眼吸引了注意,觉得他笑起来比冷着脸更好看,他额间的发被汗浸湿,挺拔的鼻梁同样沁出细密的汗,似乎憋得很难受。


    她脑子里浮光掠影过一些画面,咬了咬下唇,然后猛地吻上了他的唇,撬开唇齿后笨拙的去勾缠。


    无奈又难捱,他顶了顶腮。


    身下的人突然把腿缠上了他的腰,玉足轻轻的蹭了蹭他的腰,低声在他耳边唤了声“公子”。


    勾引人的动作,眼神却无辜得很,像只讨人宠爱的猫。


    足够细微的动作,足够让他失控,他看着她眼尾的泪痣划过泪水


    难得的安眠一夜,他梦到了一些儿时琐碎,诸如和伙伴放肆追逐,跟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在街头挑选好看的簪子,在上元灯节穿梭于拥挤繁华的市集,耳边传来悠扬的调子……都是些回不去的美好,是岁月静好的过去,没有战乱没有血腥,没有桎梏没有威胁,没有冰冷的剑刃,没有无尽的黑夜,没有翻来覆去的噩梦。


    躺在身侧的人往他身边靠近,手自然的搭在了他的腰间,脸蹭在臂间,像一个虚空的拥抱,却让他很想回应。


    她娥眉轻锁,他抬手揉开了她上脸的情绪,展开的双眉,眼睑微颤后睁开来,许是一睁眼就看见了他无所顾忌的眼神,又或许是想起了昨晚的亲密接触,她竟下意识的拉起被子盖住脸,只露出湿润清澈的眼睛羞怯的观察着他的反应。


    她细微的动作勾起他的逗弄之心,就像昨晚,她有女儿家初赴云雨的难为情,却又会有主动去吻他抱他的一往无前,又像现在,她既有小女孩的娇羞难堪,又不缺试探他的好奇与勇气。


    他一度怀疑,她是在爱他,他们是一对缠绵的恋人。


    但现实是他们不过才见了两面。


    他一缕一缕的去捋顺她的长发,指尖轻挑勾起,指腹不时擦过她的耳廓,空出的手拉下她用来遮挡的锦被。


    “不闷得慌吗?”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她连忙摇头又点头,显然被他这一套动作撩得失神。


    一件心血来潮的小事,他全程带着笑,周身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气息,和她见到的,听到的他——常年一身玄衣,神出鬼没,少言寡语,活得像他手里的剑一样的男子,相去甚远。


    长指把最后一缕打结的长发解开,挽至她的耳后,他盯着她慢慢泛红的耳廓,鬼使神差的用弯曲的两指去捏,她猛的抖了一下,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去看他。


    过分了吗?


    “是我失礼了”


    他收回手。


    “没事的”


    她不解他突来的歉意,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化解。


    带有一圈浅浅牙印的手指抚到他的脸上,她似安慰般轻轻沿着他的下颌线去抚摸,好像是在证明他们的亲密。


    他牵住她的手,发现了她指节上的牙印,他想起来,不知是药的原因,还是如那些每次任务得手后便沉溺风月楼的人所言——“溅在刃上的血,需要最柔的女人去擦”,嗜血后的麻木要由最原始的方式消解安慰,还是他被她那两句话砸开了顽固死守的心门,他一度做得失控又粗鲁,她不安无助的摸到了他后背的伤口,想用力的指甲立马收好,悄悄蜷起手指抵上齿间,血液和疼痛逐渐在他放缓的动作里淹没,思绪被送上阵阵情热送上云端。


    他舔舔干燥的嘴唇,然后在残有痕迹的指节处轻拂而过,这样的女孩,让他颇为动情。


    换上衣裳,他坐在她身后品着下人送来的茶,舒缓清爽的香味氤氲而出,他挥手让旁的人下去,静静看着对镜梳妆的她,轻薄如纱的外层衣衫由青色腰带系在她身上,腰带掐出来那段细腰,因她笔直的坐姿更夺目。


    她不习惯别人伺候着梳头,别扭的等她们退出后,才得以对着镜子按着自己的喜好重新调整发簪的位置,取下多余的饰品,她只留了那根得她钟爱的木簪,盘好的长发失了发饰的固定,如瀑般倾泻而下,润顺的发尾正好遮着后腰,把她的身形勾勒得若隐若现。


    她不喜胭脂水粉,不喜精致贵重的首饰,这些东西总是让她觉得无比厚重,会让她喘不过气来。


    “下次直接让她们按你喜欢的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她循着声音转头去看他,他却弯腰俯身下来,她一下及近的贴着他的脖颈,手掌摸上她的腰身,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玉佩挂上了她的腰带。


    她把小小一枚玉佩放在手心细细去看,上面刻着他的字“钦”,他已经直起了腰,似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她对他嫣然一笑,从放首饰的匣子里找出一段红绳来,照着玉佩原有的丝线纹路,编制缠绕在上面,穿过玉佩,最后系上牢固的结。


    他不动声色的别开眼神。


    两人坐在一张桌前吃饭,她问他玉佩从何而来,他告诉她不过是个从小便带着的物件,听到他的回答,她整个人又开朗了三分,在席间不断和他讲话,虽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问题,但他倒是很有耐心。


    以前身边的人,没有像她这样话多的,安静久了,反增了对热闹的向往。


    “我是不是太吵了”


    “还好”


    她点点头后,埋头沉默的挑着碗里的饭菜。


    “不吵”


    他看着她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又说了一句,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他夹到她碗里的肉丸子。


    她眼睛一亮的抬起头,里面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说。


    这一休息确实很长,长到他每天搂着她入睡,快要忘了自己是个杀人如麻的暗卫。


    有她在身边,以前只称得上住处的地方在悄然变化,常年清冷的房间添了不少她喜欢的小玩意,初雪来的那天她燃起了屋内的暖炉,任屋外风雪呼啸,全然和他们无关。


    他从信鸽身上取下写着目标人物的纸条,阅后销毁在外,上面的内容告诉他必须立刻动身。远远看着点着暖灯的房间,他折了一节血色腊梅带给她,打开门就被一股冲出的暖流扑得满脸,他生出不愿再离开她的欲望。


    因为他素来不爱身边的人太多,送来服侍的下人多被他找借口退回,所以她这会儿只能不顾形象的蹲在地上去看暖炉内的火势,拿起旁边的纸扇扇风,末了还嫌不够的嘟起嘴往里面吹了几口气。


    她起身见是他,两步就扑到了他怀里。


    相处得越久,她就越是黏他,他一直在想,她对他何来如此深的情感?仅是因为他当年救过她吗?


    他把那支腊梅插进花瓶,捧起她的脸替她擦去烧暖炉不小心蹭上的黑色痕迹,她闭着眼睛任由他用衣袖去擦拂,活像只因为贪玩弄脏脸的小猫,他没忍住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我要出去几天”


    她听到他的话,瞬间了然。


    “嗯,我等你回家”


    家,他很早就不再拥有的东西,那年的战乱,他一个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跟着流民在街头乞讨,后来,他进了淬炼营,和年龄相仿的少年每夜被关在潮湿阴冷的地牢里,再后来,他亲手杀了一路走来的兄弟成了个杀人机器,得以偏居一隅得过且过……


    原来家的感觉是这样,是他们身后燃在暖炉里的火苗,是她那双柔情担忧的眼睛。


    他抬起她的下巴,唇齿相缠。


    他第一次在踏出房门的那刻,体会到了深切的不舍与不愿。


    “等我回来”


    他还有很多事想问她,她让他感受的情爱,就像旋涡,不断把他卷入中心。


    喻轲一走,苏娅便握着他给她的玉佩站在原地失神。


    半个多月过去,她收不到任何关于他的音讯,她从未如此担心过别人的安危,折磨人的心慌不安让她每夜入眠前都要靠着无声的祷告安神。


    她日复一日的等着他归来,院内的腊梅开了满树,伫立在雪白的一方天地里,动人又荒芜,她眨眨眼睛,有些记忆仿佛在脑海深处翻涌,欲裂的头疼让她不得不停下思绪。


    苏娅,除了这个名字,她根本不记得多的过去,她醒来便已经被卖到了青楼,终日跟着乐师学着音乐歌舞,到了适合的年龄,便被送到了陌生男人的手里。


    绝望的挣扎下,她看到了躲在一边的喻轲,他救了她,带她离开了那里,从此她就再也难以忘记他的声音,眼睛,身形,带着茧的手。


    每次她强迫自己去想起以前的事,等着她的便是钻心的疼,她咬着牙等疼痛散去,折了一支腊梅回房,躲进被窝里落了泪。


    喻轲就在这时回到家,他把血迹未干的剑丢在门外,推门进去找她。


    “我回来了”


    她跳下床来,赤脚扑进他敞开的怀抱,单插了一只腊梅的花瓶因为拥吻的两人撞到了桌角而摇晃了两圈后跌落,最后被眼疾手快的他稳稳接入掌中。


    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温柔的爱意情潮,他摸到她睡觉都要揣在怀中的玉佩。


    “美玉缀罗缨,以示有所属”


    她当着他把那根红绳系上玉佩时,他便读懂了她的意思。


    他抱着她走进屋内冒着热气的浴池,她微喘着趴在他的肩头,水流浸着两人的身体,血迹被池水冲刷干净。


    “你受伤了?”她问他,一边去看他身上是否有伤口。


    “别担心,没有”他按住她乱摸的手。


    她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发现他确实没有受伤后才放下心来,重新窝进他的怀里。


    “你走了好久,我还以为院子里的腊梅花谢了你才会回来”


    似嗔似怪的撒娇。


    “只是去了比较远的地方”


    “是哪里?”


    “域外,很远”


    她还有想问的话,全被他的吻堵住,最后吻毕,她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擦着她脸上的水珠,柔软顺滑的触感让他心旷神怡。


    “总是你在问我,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有力的臂膀将她抱起,天旋地转之间两人又回到了床榻。


    “你问”


    “你心悦于我?”


    单刀直入毫无掩饰的问题。


    她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是”


    他湿热的吻伴着粗重的呼吸不断烙在她的颈间,她敏感得直颤。


    “为什么?心悦我的什么?告诉我这几年你都经历了什么?他们是从哪里找到你的?……”


    亲个不停,要问的话断断续续的钻进她的耳朵里。


    他带她离开的那个雨夜,她便被后他一步的人打晕带走,睁开眼看到的是坐在床沿的女人,魅惑的脸看到她醒来后皱了皱眉。


    “这是哪里?”


    “我的地方”女人开口答她。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人听到她的话低声笑了起来,“谁叫那小子要救你,他刚出淬炼营就得了主上和教头的赏识,那些眼红的人武功不如他,看到他救了你,想把你当成羞辱他软弱的把柄,要不是我救了你,他们早就把你丢进风月楼了,说不定你和那小子还能在那里见上”


    对女人说的话她半知半解,但还是乖乖的道了声谢。


    女人放她走,甚至给她备好了足够的银子,但她不知道能去哪里,该去哪里。她虽是没了过去的记忆,但她分辨得清好坏,女人和那夜救自己的男人一样,都不坏。


    “我可以不走吗?我不知道去哪里”


    “爱去哪里去哪里,拿着我给的银子,你大可以顺风顺水的过完下半辈子”


    苏娅被女人撵出门,她可怜巴巴的回头看了一眼,一身张扬红裙的女人也在看她。


    “阿姐,我真的不可以留在你这里吗?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一声“阿姐”,女人眼睫颤抖,有泪在粼粼发光。


    记忆里逝去的妹妹和站在门前回头的女孩重合,她一步步从风月楼爬到暗卫之一,跻身主上的枕边人,善用毒杀,但心却还是女人心。


    “你留在我身边能做什么?”她问苏娅。


    咬着嘴唇纠结了一会儿的苏娅回答,“嗯……我会听话的,阿姐叫我干什么都可以”


    此后她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三年不过弹指一挥。


    她悄悄藏在阿姐的身后第一次入殿,便认出了站在一旁喻轲是那夜救她的人,他那时似乎为被他们称作主上的男人铲除了一个难缠的异党,得了很多赏赐,她想要靠近去看他,装作斟酒的丫鬟,没想到被他冷冰冰的眼神吓得碰翻了酒杯。


    她想要道歉,他只是挥了挥手让她下去。


    “怎么了?”


    “无事,失手打翻了酒杯,还请主上恕罪”


    他看向她那一瞥,眼神仍然冰凉,但眼底是微弱的关切。


    那三年她无数次看见他来受任复命,有时是安然无恙的出现,有时是伤痕累累的出现,那双在救她之时略有彷徨但坚毅温柔的眼,日渐收敛冷漠,他像画地为牢般日益失去光彩,和周遭所有的人隔开了一道隐形屏障。


    所以阿姐问她要不要去他身边时,她毫不迟疑的点了头。


    “你要到他身边去吗?”


    “要”


    他还不认识她,她就先偏爱了。


    她一五一十的和他道尽所有的事,白色的光亮蔓延进屋内,燃到底的灯芯吐着暗淡的光。


    “因为同情我?所以喜欢我是吗?”他问她。


    “不不不”她摇头,“我很心疼你,我总觉得像你这般正直善良的人应该正大光明的活着,应该受到无数的赞扬,应该登公堂,建伟业”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心悦你,但因为什么我自己也并不知道,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心悦了,我还在想,或许你知道我为什么,毕竟你才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人”


    他心满意足的露出笑容。


    用鼻尖去触碰她小巧的鼻梁,“阿娅”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她,含糊的开口轻扬的尾声,勾得她回了句“公子”


    他笑出声来,“叫你爱叫的”


    “喻轲”她被他手下的动作弄得脸通红。


    “你管红影叫阿姐,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有兄姐吗?”


    “嗯……小时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遇到困难的时候,她意识里总还把自己当被兄长姐姐宠着的小幺,改不了向他们求助的毛病。


    “是想起来以前的事了吗?”


    她难耐的哼哼两声,“有时候会想起来一点,但会头疼”


    “那就不要想了,以后有我在”


    在屋外放了一夜的剑,被厚厚的积雪盖住,晨曦照耀下仿佛不曾沾过血。


    (五)离


    入了隆冬,除夕便近了。


    苏娅畏寒但偏生爱玩雪,她每天早上爬起来都会先掀开窗,一赏夜里新垫起的雪,他们住的宅子偏远,但仍能感受到年末将至。


    透过窗户看到院内一片白雪皑皑,她兴奋得像个顽童,匆匆忙忙套上鞋袜,只着单薄的素色内衬就跑了出去。


    从门缝窗缝乘虚而入的冷风,在燃了暖炉的室内肆意横行,喻轲在怀里的人小心翼翼下床时便已转醒,他披上外衣,拿起她的狐裘斗篷去院内寻她。


    几棵腊梅立在白茫茫的院内子里,枝干上白色的雪红色的花,媲美名贵的风景图,仅看一眼便会让人平静如水的质感。


    她无所拘束的蹲在雪里,冻得通红的小手正把积雪团成球形,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垂落在后背,静如处子,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她,风轻轻吹落树上的残雪,身后暖炉内的火苗,无尽般蹿着,他恍若进入了世外桃源。


    身后传来踏雪的脚步音,她知道是他来了,还带着室内温度的狐裘落到身上,帽檐上那圈白色狐毛软软的挠着她的脸。


    她捧起一捧雪回头,淡粉的斗篷下罩着小小的身子,脸被风刮起了红色,更显唇红齿白,肤白胜雪,露出天真一笑,跟只可人的雪兔别无二致。


    “你看,要过年了”


    白色的雪里缀着几点湿润的红色鞭炮纸屑,想是随着风落到了这里,被她从雪里挖了出来。


    “嗯,冷不冷?”


    她眼珠灵动一转,不知是打起了什么主意,他心有灵犀的弯腰抓了一把雪在手里,果然,她把手里那捧雪尽数扬到了他身上,做了坏事的调皮小孩,撒腿在院内笨拙的跑着。


    他双眸微微眯,做出唬人的样子,她站在他几步开外,团着手里的雪球仿佛迟疑了一会儿,眼里闪过狡黠的光,雪球脱手而出,他也不躲,正砸在脸上,挺拔的五官挂上了星星点点的雪。


    “给你跑远点的时间”他拂去脸上的雪,不紧不慢的和她说。


    她听到他的话转身就跑,没系紧的狐裘斗篷从身上滑落,她冷得一激灵,顾不上回头向屋檐下奔去。


    眼看着她消失在拐角处,他丢下掌心半化的雪球,捡起地上的衣服,运气一跃便到了厢房门口,她看到他如此快就赶到了身后,连忙推开门躲进房内,以身做锁靠在门上,不服气的朝门外的他说道“不公平,你会武功,我又不会,我哪能跑得过你?”


    他把轻轻手撑到门上,“所以我不是让你先跑了吗,是公平的”


    “我不管,反正你得让着我才对”


    他低头露出早就料到会如此的笑,勾起手指轻叩,“你赢了你赢了,开门让我这个手下败将进来认输”


    不论哪次她起了玩雪的心,他都是输的那个。


    她把门打开,他把衣服披到她身上,修长的手指替她系紧带子。藏酒的厢房,挂在墙上的竹舀酒风一吹,相互之间碰撞出短促的声音。


    就这样有了煮酒的想法,为了让她回去换身暖和的衣服,他不得不满口答应下来。


    等她梳洗一番,他已经在亭内架好炉子,燃起文火,翻滚的酒飘出阵阵清香,不要下人指引,她循着味儿便到了。


    “先吃两块糕点”


    石桌上摆着她爱吃的点心,他提醒她先垫垫肚子,空腹饮酒总是不好的。


    几块合她胃口的糕点下肚,酒香愈发浓郁,勾得她直咽口水,他见她那双按奈不住的眼睛紧盯着煮酒的小火炉,提起酒壶倒了起来。


    她把浅浅一杯酒一饮而尽,发出舒服的叹谓声,像偷了腥的猫咪。不等他去替她倒酒,自己拿过主导权,往杯里添了满满一杯酒。


    一壶陈酿被二人饮光,大部分是进了她的肚子,他以前倒是不知道,原来自己得来的,还是只醉猫。


    他只当自己得了全世界最美好的礼物。


    她喝醉了,歪歪扭扭的坐着,没一会儿就靠进了他的怀里,轻声细语的嘟囔着。


    他在她额头上一吻,拿走她手里的酒杯想把人抱回屋内休息,她却挣扎开他的怀抱,把酒杯重新握进手里。


    纤手翻转,酒杯里倒不出一滴酒来,她失落的垂下眼,他安慰似的摸摸她的头顶。


    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暗淡的眼睛一亮,她将多的酒觞在桌上摆好,各倒了些清水在里面。


    笑吟吟的对他讲“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他意外的挑眉,回了句好。


    喧嚣的寒风有灵性般静了下来,她拿起一边的筷子,轻敲杯沿,玉制的酒觞发出不同的清脆调子,合在一起成了悦耳的伴奏。


    她开口清唱,声音甜美,因为醉酒又有几分慵懒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调子悠扬,他看着眼前人,好像回到了儿时的上元灯节,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穿梭在街巷,因为不知何处传来的动听歌声而蓦然回首,寻不到仙乐源头,只有懵懵懂懂的沉醉其中。


    “好听吗?”她唱完后问他。


    “好听”他将她搂进怀里。


    “你从何处学来的?我总觉得以前听过”


    “儿时跟乐师学的,你听过吗?或许我们以前是一个地方的人,或许我们曾经擦肩而过,谁说得清呢?”她在他怀里慢吞吞的感慨。


    他吻上她的唇,酒香在此刻分享,有一瞬间,体会到了醉酒的晕眩。


    一道黑影跃上不远的墙头,他护住怀里的人,扬起左手放出袖箭,墙头的人落下,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怎么了?”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问。


    “没事”


    他飞身到墙根处,蒙着面的男人捂住受伤的腹部,“主上急召”


    待他点头,男人翻上墙头后纵身消失。


    “这次要去多久?”她猜到他又收到了任务,站在原地酒都醒了一半,脸上的红晕尽退。


    “不确定,我会早点回来……回来陪你过年”


    她早上看到别人家的鞭炮纸屑,眼里写满的期待他不会不懂。


    她笑着点了点头“嗯,我等你回来一起过年”


    他把她揽进怀里,用力的抱了一抱,力度大得要把她揉进身体里,然后转身而去,她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侧目看见狼藉的石桌,并排放着的酒杯,为首的那个裂了条口子,渗出水来,打湿了她放在旁边的手绢。


    没他在身边,日子都漫长了很多,她还是一样收不到他的音讯,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做起女红来,偶尔抬头看看门口,希望下一刻他能够推门而入,但他们的家本就鲜有人造访,她有时几天都等不到一声敲门音。


    下人进来给暖炉添火,她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突兀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去开门。


    “怎么,不希望我来?”


    来人见她一脸失望,出声调侃。


    “怎么会,阿姐,快进来”


    红影只身一人,未带任何随从。


    苏娅将人迎到屋内,倒上热茶递上去。


    四小环顾,候在旁边的下人就孤零零一个,红影开口“要不是你屋内点着暖炉,我还当到了什么冷清的地方,人影都看不着几个”


    “他喜欢安静点,平常也没什么需要人手的地方,这样刚刚好”她解释道。


    两人坐在闲叙,她到了喻轲的身边后,一直没再见过红影,一时高兴,又恢复了平时絮絮叨叨的活泼样儿。


    “过两天就是除夕了,你这里如此冷清,倒不如回我那里陪我”红影吹着杯里的热茶,询问她。


    “阿姐,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红影放下手里的茶杯,“他这回要除掉的人,相当棘手……算算他去了也有十多日了……怕是凶多吉少”


    苏娅低头沉默着,红影走到她身边像长姐似的摸摸她的肩膀安慰“傻妹妹,他是杀手,这辈子,不是他杀了别人,就是别人要了他的命……”


    一双妖冶的美眸在看到苏娅放在一边的未完成的织品时一顿,后面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你跟他说了吗?”


    苏娅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一看,而后摇头“还没有”


    红影长叹一声,她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他身手最好,谁凶多吉少也说不准,说不定明儿就回来了,放心”


    这样为难的任务,至少要几个暗卫配合才能完成,主上让那小子孤身一人,是压根没想让他活着回来。


    当年那个做了大半生暗卫的男人,卧薪尝胆坐上了教头的位置,却日渐厌烦障目的血腥,妄想摆脱束缚得到自由,最后不过是死在了喻轲的刀下。


    那小子还太稚嫩,动了离开的心思,暗里去查主上的事,他以为是在暗度陈仓,想日后以此为筹码,想平安脱身,但他做的那些努力不过是掩耳盗铃。


    红影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人,他们的下场最后都是一样。


    他们都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


    苏娅点点头起身送红影到门外。


    “回去吧,外面刮着风,冷”


    她停住要往外迈的脚,“阿姐,新年好”


    红影笑了笑,“知道了,回去吧”


    她站在门口看着红色背影走远,婀娜的身形孤傲无暇。


    她想,阿姐是她见过世上最美的人。


    两天光阴眨眼而过,她在除夕的早晨迟迟不愿睁开眼睛,纠结了一番后下床到处依然空空荡荡,他还没回家。


    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她没动两筷子,她强压着心里的不安与慌张,天黑之前仍是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她不愿坐以待毙般陷入情绪旋涡,吩咐下人找了一对红烛,一个人在屋内燃起了喜庆的红烛,烛火不断往下移转,她握紧他送的玉佩睡去,阖上的眼角有泪滑过泪痣,反着红色的光,如泣了一滴血泪,掉在枕间没了踪影。


    她头一次做如此黑暗的梦,伸手不见五指,阴冷恐惧,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朝前方的一点红色烛光跑去,等走近了,她见到了满身是血的他……惊醒时一身冷汗,手脚皆是冰冷。


    两支红烛都将要燃尽,凝固的烛泪挂在台上,像她在梦里看见的血迹,她擦去冷汗,将玉佩抵在额间无声祈祷。


    睁开眼,他便完好无损的站在了她面前,敞开的门吹进风雪,鹅毛般的雪落在暖烘烘的地上化成水滴。


    他笑着对她讲,“我回来陪你过年了”


    风吹熄烛光,屋内陷入黑暗,她扑进他怀里,压抑了数日的忐忑泪水瞬间爆发,打湿了他的衣服,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儿,却莫名心安。


    她不愿放开他,门便一直开着,风刮得肆无忌惮,他只好用手掌在她后背一下一下轻柔安抚,用身体为她挡住吹彻的寒风。


    雪落到未曾落过的地方,爱在原地永恒滋长疯狂。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她带着哭腔诉说。


    “本来差点回不来了,但我想着不能骗你……”如果不是带着这个执念,他可能不会安然无恙的回来,


    终于哄好了她,他从衣服里摸出一瓶酒来,“听说这是天下最好的酒,替你拿了一壶来”


    她破涕一笑,牵起他的手放在腹上,“我现在不能喝那么多酒了”


    他反应了一会儿,激动的把她抱起,屋内的红烛死而复生般重新燃起,他轻轻把她放到床上,俯身吻在发间,嗅着她独有的香甜气息。


    翌日清晨,她迷迷糊糊的听到他在耳边说话,随口应了两声后身旁便空了。


    等醒来时才发现,宅子里死一般沉寂,暖炉底下是一堆冷灰,她起身走了两圈后意识到,偌大的宅子只有她一人。


    她心口一紧,连唤了几声他的姓名,无人应答,只有雪水从屋檐滴落的滴答声,一口气没喘上来,她连咳几声,有血迹沾到袖间。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她走近去看,开门便见他从马上翻身而下,后面跟着三个五官深邃,胡子浓密的外域男人。


    他手臂受了伤,血从指尖淌落地面,她忙用一方白色手帕去止血,他用另一只手臂把她捞进怀里。


    “别怕”他出声安慰她


    “殿下,事不宜迟,我们要迟早出城”马上的男人粗狂的声音传来。


    “你要去哪里?”她问他。


    “很远的地方”


    她攥紧他的衣袖“带我一起走”


    他把她抱上马,“不带上你,我又为什么要回来?”


    策马的身影离去,院内的腊梅晃出残余的幽香,一柄短剑被深埋在树底,剑柄的字已经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