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人算计

作品:《千秋豫

    “此地……”


    忽落的亮光刺向眼中,姜桐抬手一遮。顾不得再言,赶紧从地下爬了上来。


    狭小的坑道内,幽暗深长。其高不足五尺,左右更是窄小,常人身骨难以伸展开来。几人艰难穿过,女子身量轻盈瘦弱,是以姜桐与识冬没受多大影响。苦在识秋,前行开路,硬生生地以身破之,才将狭窄坑道稍微扩宽些许。


    得见天日,姜桐快速适应,目光往四面一掠而过。破烂窗墙首先映入眼中,两面透风,上方屋顶更是被整块掀开。即便灼眼日光满地,也挡不住舍间的一股浓烈阴冷之意。


    “这李家庄内,看来秘密不少……”被挖空的老树,地下可疑的坑道,现下又不知通到了何处。


    不过,姜桐没想到,从老树的泥坑地道下,连接的另一头竟是这么一间废弃空舍。讶异之余,破墙之外忽然送进一阵生腥冷风,迅速地钻进鼻中。甚至还挟着一丝腐烂,刺入脑上。


    味道之难闻,极其令人作呕。


    她欲行问道,转眼一瞥,正见封直戾气满面,目中之冷森仿佛要吃人般。不知何时,不知何因,素日冷淡眉目,突变成这般模样。此“霉头”,来得亦是怪异,姜桐觉着还是避开一点较好。


    唯一多言之人闭上了嘴,剩下的主仆三人原就沉默少语。如此安静气息下,让这冷弃空舍再添了丝诡异之意。


    封直盯着墙边破口外,瞳孔微缩,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紧迫的气压,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凛冽刺骨,压得旁边几人一动也不敢动。如被人拊背扼喉般,强烈的窒息之意,叫人难受至极。


    从坑道中出来,短短不过几瞬之间,不知这厮受了什么刺激。姜桐硬着头皮,屏气侧身,尽可能远离这莫名的“霉头”中心。


    空舍之内,紧压到极点,绵长又浓厚,随时都有可能“迸”开。


    她冒起胆子,余光小心地扫向一旁的青黑之色。眼下刚一触见,这人便忽作移动。大步踏下,朝着门扉处一涌而出。


    起势之澎拜,犹如海中巨浪。一落滚下,吞没所有。


    封直前脚迈出,识秋紧而跟上。两人前后之间,恍然即过。没了强势之压,小破舍立刻恢复如常。呆在原地的二人反应过来后,赶忙着也跟了出去。


    一出门边,姜桐便顿感不适。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腥臭之味,无风自来。逮着一丝缝隙便钻入口鼻之中,上下环绕,便是想躲也躲不开。


    可此恶臭之地,景色竟是格外秀美。姜桐原以为又到了哪处人家附近,可观之四面仅有那一间破烂空舍,孤零零地立在群山之下。唯有两面黑岩高石矗立在旁,犹如两面煞神。出现在空舍旁边,极为不和谐。


    侧目再一望,周边尽是奇艳峻岭。轻云卷落,皑皑之上再勾画几许绯红。群山明净如画,少许苍翠点缀。然这一片静谧美好下,地面上,却是数条沟壑纵横而起。


    两面对比之强烈,犹如云泥之差,十万八千里。


    不知是天灾或是人祸,地面四分五裂,各方杂乱。地下生灵像是历经了一场混战,大打出手,各自画地为牢,割据一方。入眼凑不出一块完整之处,颇有种“群雄争霸”之意味。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此情此景,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之中,大概便是如此了吧。


    姜桐避开陷沟,一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紧跟上前。前头之人早已停下,站立在一块龟裂之土上。其周围的沟壑较为深阔,像是被隔绝般,悬立在中间。她不好再上前,便从旁边挑了块裂土,谨慎地绕道踏上。


    有识冬在旁,倒是省却了不少力气。两人互相扶持,一人费身力,一人费心力。然不管哪一种,都是疲累不已。眼下终于可以停下,皆是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转头所见之景,却让二人心头俱然一颤。


    裂土之下,沟壑一边。山泉叮叮流落,一湖静水由此而生。四面群山皆是好风光,有这等静水作伴,理应是“如虎添翼,锦上再添花”。


    可这静水是静,就连和风连番袭来,湖面都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浓稠的血色堆积在水下,将这一片静湖变成了一谭死水。


    天上和光正好将地面照得一清二楚,无一遗漏。可水面清澈已然不见,入目满眼都是火烧绯红。其色之,深红艳丽,妖异十足。


    但眼前之震撼还不止如此。被沟壑划开的血湖,在它旁边的一道深坑之中,层层累起的泥石,大片的青白混杂在其中。露出的残肢断骸,令人触目惊心。


    龟裂的地面坍塌落下,被掩盖在沟壑之下的,分不清是泥石黑土或是……尸身残骨。


    如此非人之景,惨烈之象,出现在乱世之中常见不然。可在当今太平盛世下,山明水净的沣县之中。见此一景,何人能不震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便是么?


    “这些是……李家庄内的村民……”姜桐不敢相信,山匪怎敢如此!


    待到地面分崩离析,尘土碾压落下。用不了多久,便能将这“坟墓”填满。一旁的血湖,亦然如此,一同腐烂在地下,永不见光。


    今朝不知是何日,今夕不知是何年。


    生魂被困在这方奇秀艳岭之下,难解难了……


    山头摇动,刮来一阵腐臭之风。极其尖锐地,刺入空中每个细孔之中。摆在眼前之血色,沉重地击在了在场之人的心上。


    姜桐捂住口鼻,翻滚在腹中的食物,下一刻仿佛便要涌出。识冬压下胸口泛起地惊悸,带着人赶忙远离了这片葬尸之地。


    身离开了,可眼还落在原地。充斥在脑中一幕幕血色残骸,哪有这么容易消散。姜桐黯然垂首,不断滚下的尘土像是堵在了她的胸口上,沉闷难解。每一口呼吸历过,都是难以言诉之疼痛。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无法自控的心绪,太过脆弱。


    之前被封直戏弄也好,磋磨也罢,那种被挑衅激起的心绪,不过秋毫之末,不以为意。轻衣拂袖间,她自能笑看风云。任凭淋漓风雨下,难以撼动半分磐石之固。


    可现今这种感觉,如同在将军府内突然冒出的酸涩般,束手无策,不能自己。


    明明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就像是两种不同的弓驽。完全不一样,但却是射出了同样的飞箭,真真实实地扎在心窝子里。


    穿云破石,一击即中。


    这种疼痛,让她生出了一丝不安,亦或是未知不可掌控之惧。千万种滋味迅速蔓延,仿佛要将人淹没。


    像极了回到孱弱病儿的时期,那种无力无援之感。


    山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人亦是如此。悬立在裂土中间的身影,迟迟未曾离开。血色染上了云巅,也将投落的目光喷上了一层赤红。


    面对此景,封直努力地克制住即要冲杀的欲望。被血色占满的幽眸,极为冷厉无情。目光如炬火,似乎要将这一切燃烧殆尽。可是深究往下,眸里间竟是混杂了几许绝望无力。


    群山无声。死僵之意盛起,浓烈到极点。再眼看到周围之景,光华迤逦,却是异常之刺眼。


    砰——


    轰然一声空响,将几人注意全部吸引过去。


    龟裂的地面再受重击,山体滑坡,坚硬的山石纷纷滚下,砸落到沟壑地面上。一道道被填满,却又有新的深坑被砸出。


    所幸这番来势不是很大,威胁不到他们。


    可几人才刚松一口气,骤然之间,又一道山石滚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了地面上颤巍巍的小屋空舍。


    识秋急忙上前欲行阻止,可微薄人力哪能与自然抗之。还未近一丈内,便被山石涌起之势给逼退。


    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这孤零小屋被砸了个稀巴烂。甚至于,连“残肢”都没有剩下,滚落到沟壑之中被死死地掩埋上。


    “这……底下坑道该是如何?”识冬瞠目,这舍间被毁,里边的坑道口自然也一同也破坏掉,牢牢被压在地底下。


    “看来封公子此次是遭人算计,掉坑里了……”


    姜桐掠过四周,附近都被群山环抱,只有破舍空屋旁一条路野小径。不过早已被黑石堵上,再加上方才山体又一次松落,重重叠压,更加被堵得严严实实。


    现下底间坑道同样被埋,出口无路,完全被隔断在这群山之中。他们才到不久,这山体便滑下,来得还真是巧……


    恐怕这幕后之人早已算计好。利用这方独特地势,沣县本就多雨水,昨日又下一起暴风雨,山石滑动早有前兆言明。


    一个不小心,要么落入沟壑,要么被石头砸死。再倚靠着得天之地势,连人带尸一同被埋在地底下,最后落得与深壑里的村民一样的下场。


    好算计,好狠毒之心。


    这么一个“人才”,还能将封直骗进来。且不论能力如何,单就此份心性,十足之胆,也得叫人好生惊之,不可不畏啊!


    “可恶!”


    识秋一拳朝裂土砸下,被人戏弄的滋味可不好受。


    “那厮……竟敢如此……”低头伏小,假意降之。他现在最后悔的是,此前没有使出全力,竟留了那厮狗命一条。


    姜桐道:“封公子劳心费力,来回奔波。所行之事,皆是算无遗策,怎就被这么被个恶匪头子给蒙了去?”


    平常山匪小混混,诸如付二之类的,哪有这等诓人本事。便是有胆量,也没那个心性。一一排除后,估计也只有那位守在花家村内的群匪之头——闵良之。


    沣县两位县令先后栽在此人手中,后来的县衙一干人等也都被钳制住。要说这心计与胆量,确实不可让人忽视。


    封直脸色暗沉,没有出声反驳。被骗么?确实有。从坑道口一出来他就知道了。此刻被人挑明,也不过是再多几分羞恼。


    “待出去之后,定要将那厮挫骨扬灰!”识秋满脸狠色,挥手往堆起的泥石挖去,企图寻出一条道来。手下鲜血淋淋,却是不停歇,仿佛没有知觉般。


    “你便是接连挖个三天三夜,也是出不去的。”姜桐出声阻止。


    旧石挖开,新土落下,循而复始。莫说三天三夜,就算他们四人一起挖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找到坑道口。找到又如何,泥石砸下,这坑道里面早就坍陷了。


    识秋手下一滞,涨红的双目浮上几分不知所措。


    “地面无路,地下也被堵死……”识冬忧心忡忡,望了下周围山峰:“难不成,真要一步一步爬出去……”


    群山连绵,峰峦叠嶂。要想翻过对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顶多耗费些时日和体力。她咬咬牙,差不多能坚持下去。


    可……


    识冬看着眼前瘦削单薄的女子,一阵轻风过,感觉都被吹倒。她着实担心姜娘子的身体,本就虚弱,还有伤在身,哪能受得了这种颠簸劳累。即使有少主在旁相助,翻了这山,恐怕也会去了半条命。


    她久久盯着身前女子,眉羽拢定,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姜桐不知识冬心中生出的莫名之想法。她顺着声往山上轻瞟两眼,若无其事道:“来时从地下钻,返回往山上爬。二者都是四肢并用,路险曲折。倒也无甚差别。”


    话说得轻轻松松,乍听似一副言之有理。识冬心神恍惚,随着声音自觉点头。待察觉到不对劲时,旁边却突然刺入一道反驳之声。


    “无差?”识秋心里憋着气,耐不住性子快声道:“一上一下,绵延山路和地底短道怎可相比。姜娘子可知二者之差,光是这其中耗费的时日便不知翻了多少。倘若真翻了这山,只怕人也翻出沣县了。”


    “几座山头而已,怎会翻出沣县。”识冬不满对上,受不了识秋话中夸张之意。


    你言我语间,两人争执欲起。可话到嘴边,又不敢真的吵开。嘴皮子紧紧闭上,生怕打破现有的一片“静寂之音”。只眼中带刺,暗中较着劲。


    姜桐转过身,摇头自言:“长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听着这无故感叹,二人皆是摸不着头脑。


    “封公子被人坑到此处,该不会……就此认命,灰溜溜地翻出沣县?”姜桐调头,将话送到了一旁异常安静之人的身上。


    “诚如姜娘子所见,现今被坑已是事实。前路被堵,地道被埋。被困亦成定局不可改。这般形势,想不认命也是难……”


    封直冷静言诉,话里间承认了现下处境之难。此番作势,令旁边摸不着头脑的二人再蒙上一层雾水,猜不准自家少主语下是何意。


    姜桐小作惊讶,但维持不过片刻便收了回去。神色自敛,收放自如。或者说,舒长的秀眉,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丝起伏波动。


    认命?非也!


    平静的空山,只不过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定局不可改,新局重又开。一切回到原点,主导在握,再从中识势取势。这对封公子来说,又有何难?”


    封直轻抬眸光,目下浓墨往四周散开。姜桐避过空中针芒,从容再道:“其实依封公子的能力,倒也不必费心求势。强武冲击之下,小小茧缚而已,封公子只需动一动手指头,便能将其戳破。”


    “承蒙姜娘子看重,鄙人不胜惶恐。”封直淡淡应下,眉宇之间墨色渐渐加重:“不过,姜娘子才智过人。有你这番断言,此下之难,某必当全力赴之。”


    两人言语来往间,寻常之谈,竟是少见的平和氛围。可这层“平和”,在这二人之间,像是镀上了一层无形围墙。虽然看得见,却是进不去,猜不透,叫人不得其解。


    识秋识冬蒙头疑思,不晓得这其中打得什么暗语。


    姜桐浅笑置之,未作回应。


    她不清楚封直昨日所做之事,暗中筹划到哪番。与恶匪头子之间,又是怎样的一番威逼利诱。花家村或是李家庄,盘踞在内的,这些个恶匪一夜之间自相残杀。反正这其中所有,大都在他控制之下。


    至于被闵良之诓骗来此?这话也不尽然。


    依照封直傲然脾性,根本就不会多看这些恶匪一眼。闵良之是否曲意迎逢,坑道是真是假他都不在乎。


    明明已经出手解决了这群恶匪,为何还执意来此。其实一切有如她前头所言,大发善心?救人?是了。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心底居然还藏着一份善知。


    封直心甘情愿来到此处,他所在乎的,其根本,是李家庄村民之安危。从坑道口出来那一瞬间的反应可见知,此意不得作假。


    可显然,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恶匪之凶残。而封直也未料到,这方天地中的惨烈之象……李家庄内的村民竟然真的被屠戮殆尽!


    原本待封直确认无伤大碍后,便会离开,绝不会再插手县衙与山匪之间的争斗。可偏偏闵良之要触这“霉头”,不仅骗了他,还企图以这种方式将他们一起埋葬。


    此歹毒之心,这等公然寻衅,封直怎会轻易放过!


    沟壑下一道道青白残尸,静水中浓稠不散的血色。此等血腥惨烈,说是人间炼狱,莫过于此。最可恨的是,不甘怨恨,腥臭腐烂。到最后都会统统化作尘烟,散入天地之中。


    湮没无音。


    凝聚在空舍之内的不是阴冷,而是李家庄无辜村民最后的悲戚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