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相识

作品:《旧相识

    十二月隆冬,京城刚下过一场大雪。


    舒檀应好友许京墨相邀来到京城,提前听他正在演练的剧目。


    许家是京剧世家,世代传承至今。这一代的独苗许京墨出类拔萃,功底深厚,唱腔优美,已经是京剧的新生代人物。


    舒檀去年从A大钢琴系毕业,毕业巡演时恰好和许京墨在同一城市同一场地,两人偶有交谈,关系逐渐拉近。


    巡演结束后,许京墨邀请她来京城看雪,顺便欣赏他日后即将在国家大剧院唱的一出《锁麟囊》。


    一曲完毕,许京墨回去换装,舒檀站在廊下,看外面大雪纷飞,心里仍想着刚刚听到的那一句——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京剧旦角分为四大流派,许京墨是程派传承至今的单脉嫡系弟子,声调抑扬错落,疾徐有致。


    舒檀从一开始就被带入故事里,听到这一句时,声音直抵她心间,话中暗藏深意,反应过来时,眼底不自觉蒙了层雾气。


    梨园是早年有名的戏楼改建,后又经历扩建。


    许家买下了这一块地,平时多用于家中子弟排练,偶尔对外演出,一票难求。


    大雪纷飞,庭院寂静,耳边隐隐传来其他人的唱腔,音调婉转地唱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舒檀从情绪里挣脱出来,一阵寒风吹过,她紧了紧领口。


    她是南方人,南到一年四季没见过雪,对冰冷和极寒都没有很明确的认知。


    从机场出来时,刀割似的冷风吹在脸上,路边的广告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前白茫茫一片,带着隆冬凉意。


    舒檀看着空中翻飞的雪花,倾身探出檐外,乌发上很快落了雪。


    冷风顺着她伸出手的空隙往衣领里灌,她浑然不觉,接住雪花不够,俯身在红梨木栏杆下捧起一小堆雪。


    细白的指尖被冻红,舒檀看着手里的一小堆柔软雪花,弯了弯眼睛。


    像小孩玩.弄心爱的玩具般,她把雪揉成各种形状,感受着雪花从蓬松的柔软变得聚集在一起,结成一小块冰凉。


    外面一层雪花在她手上化成了水,舒檀的脸颊也被冻得通红。


    她的手因为雪水变得湿哒哒的,水滴从指尖滴落下去,砸在雪地里,洇出小块小块的暗色。


    舒檀看向雪地里的湿痕,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


    “我当这是哪里,碰见一个弱柳扶风的‘林妹妹’。”


    那声音里隐隐带着调笑,林妹妹三字微微拉长,分外清晰。


    舒檀一怔,手里的小雪块瞬间落了下去,砸在深厚的雪地里。


    她是比较温婉的长相,鹅蛋脸,细眉,瞳仁很黑。


    她面部线条流畅温和,五官量小,恰到好处地均匀分布在白皙面颊之上。一双睫毛浓密纤长,杏眼弯出些弧度,秀气精致。


    眼下接近黄昏,大雪覆盖了院中树木石几。远远望去,有几分汪先生笔下“岁暮天寒,彤云酿雪”的意味。


    身量纤细的姑娘静静站在廊下,连着身后夕阳落雪,毫无违和,美得像幅着色尚浅,却意蕴深长的水彩画。


    沈延淮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丝惊艳。


    舒檀也没想到,在零下十几度的深冷环境下,本就待客稀少的梨园,此时还有客人未离开。


    她去年从A大钢琴系毕业,作为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又是著名独奏钢琴家莱曼唯一的亲传弟子,舒檀在大二时于世界知名的卡内基音乐厅首演,自此建立起卓越声望,被誉为本世纪不可多得的钢琴天才。


    首演后,她在老师莱曼的陪同下开始全球巡演,最后一站回到南城时却意外感冒,十天半个月都没见好。


    她来京城是一时冲动下的选择,那点寒气压了几天,渐渐有好转的倾向。


    舒檀侧头,视线里出现两道身影。


    左边的男人嘴角带笑,眉梢轻挑,一头板寸,看起来玩世不恭。


    右边的男人与他不一样,身形偏瘦,挺拔修长,深色西装干净齐整,裤管下皮鞋锃亮。


    他个子很高,又因为站在偏室内的一侧,檐上错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五官,只余一小截线条利落的下巴。


    剪裁精良的西装与他整个人浑然一体,一眼望去,有种不同寻常的矜重贵气。


    男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直柄伞,长而分明的五指从上握住木质伞柄,手背上突出点点淡青色脉络,骨节清晰可辨。


    积雪反光刺眼,舒檀看不清他的神色。


    喉咙里突然覆上层痒意,她的手比声音更快掩上了唇,却忘了自己的手上全是雪水,寒意钻入毛孔,冷得她微微瑟缩。


    她侧身低头,轻轻咳了两声。


    雪簌簌下着,几片雪花飘落到她乌黑的发丝上。


    沈延淮见她扭头没一会儿就开始咳嗽,像是印证了刚刚的话,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语带笑意:“哟,还真是林黛玉啊。”


    如果说第一次是试探,那这第二句,就是明目张胆的越线了。


    舒檀忍下喉间痒意,微微蹙眉看过去,刚要说话,咳嗽却好像压不住,争先恐后地从她的肺部一路往上。


    她的感冒还没好全,也许是刚刚兴起玩了许久的雪,加上这一刺激,竟然真的有了止不下来的势头。


    舒檀脸颊通红,因为咳嗽也因为称谓。细细深究,还有一丝在男人面前失态的尴尬。


    寂静回廊下,她刻意想压下去的动静反而被愈加放大,舒檀甚至听到里间许京墨隐隐着急的问话,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


    沈延淮面色微顿,明显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下意识看向身边。


    舒檀的余光刚要跟着投过去,伴随着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声响,一双西装裤包裹的笔直长腿落在她面前。


    她蓦地闻到一缕浅淡的檀香,携着几丝微凉的雪意,扑面而来。


    舒檀怔怔抬头,一块素白手帕被递到眼前。


    指尖上的雪水还有残余,舒檀却恍若失去了触觉般感受不到任何冰冷。


    漆黑瞳孔里映出手帕的倒影,她机械般伸手接过手帕,掩在唇边的那一刻,檀香浓郁起来。


    舒檀的爷爷信佛,佛堂里总供着佛香,浅色烟雾袅袅。


    她印象里爷爷总是很虔诚,每到固定日子,会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佛堂。


    但越长大越记不清那是什么样的场景,爷爷去世之后,印象里悬挂着的幡幢悠悠漂浮,洁净庄严的佛堂也渐渐远离。


    舒檀鼻尖一酸,素白手帕掩住她小半张脸的下一秒,那怎么也止不住的咳嗽慢慢止住了。


    柔软的手帕紧贴着她的皮肤,舒檀忍下突如其来的伤感,轻声道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