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合作

作品:《365天环游世界

    刑房的门被敲出咚咚的声响,从窗口的铁栅栏之间,露出了一只蓝色的眼睛。


    “劳驾,开一下门。”维克多·雨果说道。


    看守从条凳上蹦起,掏出系在裤腰带上的钥匙串,打开了刑房的门,热切地拉过作家,让他大步跨出这个狭窄的房间,随后便打算再度锁上门。


    在落锁前,那位令人尊敬的作家拦住了他。


    看守不明所以,但还是放慢了动作,拿着钥匙的手悬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是这样的,能否请您为我们联系监狱的长官呢?”维克多·雨果说道,“我发现这间房间里的犯人似乎有冤屈。”


    他特意抬高了音量,一方面是为了给予监狱看守压力,另一方面,是表演给房间里的波德莱尔听的——他们确实是诚心合作,一出门,就立刻为了对方的自由而行动。


    看守本就知道监狱运转中的那些奸滑阴私,只是没人指出,他也就可以充耳不闻。此时,维克多·雨果直白地说出这种现象,就好似是捅破了美丽的表象,逼着他看见背后的脓包来。看守哆嗦了一下,装模作样地翻了翻自己桌上的犯人名录,又端起名录,与刑房里蜷缩着的人影反复比对,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呼:“噢,嗯,是的!您说得对,这种罪行,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能做出来的。我想,其中大概是有些错处的……我这就去通知狱长和警察,让他们仔细确认一下。”


    “只是……”看守还是有些迟疑。他看了看敞着缝的刑房门,又看了看里面仿佛在沉睡的青年,不知道该不该上锁。


    维克多·雨果适时地从他手中拿过钥匙,放在了桌上,动作自然,微笑着:“说起来也是缘分,里面的那个人,初看没有认出,走近了,才发现是我父亲的旧相识之子,我也算知道他的一点生性,因此才不觉得他会因为这种罪入狱。”


    他诚恳的笑容极具说服力,看守也不觉得有哪里会出差错,反倒觉得主动解释的雨果相当直率,不愧是能写出那样真实的监狱生活和囚犯心理的作家,善于观察、行事妥帖。


    看守朝着楼外跑去,过道里只剩他们一行四人。雨果一把拽开刑房门,让过道昏暗的灯光照进刑房。波德莱尔站起身,走到他们跟前,然后挥了挥手:“请问,你们知道哪里有可以接水的地方吗?”


    四位超越者:“……”


    他的神色无辜又天真,要不是在场的诸位都被骗得惨烈,指不定会把他这幅架势误以为什么蒙难的骄纵少爷。


    乔治·桑深呼吸了几下,才忍住心头恼怒的火焰,心平气和地指路:“沿着过道直往前走,然后下楼梯,向左拐弯。”


    波德莱尔点了点头,敷衍地道了声谢。


    乔治·桑:“……”


    乔治·桑忍无可忍,转过头去:“他居然真是超越者——这个同僚可以不要吗?我们能不能……”


    “在他愿意配合和合作时,我们不应该下黑手弄死他。”雨果拍拍她的肩膀,语气微微带笑,“除非是为了更多人的权益。”


    乔治·桑给波德莱尔指的地方是一处水井,波德莱尔压了一把,然后凝视了那一盆浑浊的水许久,才不情不愿地用它除去了先前自己糊到身上的污泥。


    肮脏不肮脏的,倒不是为难的原因。之所以迟疑,还是因为雨果的那一句提醒。


    霍乱这种粪口传播的传染病,能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流传肆虐,主要是靠的是当时一塌糊涂的饮用水系统。和这片大陆上的绝大多数邻居一样,法国人民对粪便中的病菌毫无了解,放任其污染饮用水源,甚至医生们都坚定地相信“霍乱来源于瘴气”,缘木求鱼。


    先前他没想太多,如今仔细一看,简直感觉自己身处魔窟,头皮发麻,一秒都不想多待,当然也更不想让亲人多待。


    洗去了明显污泥的波德莱尔再度以无害的少爷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乖巧的学生模样让监狱负责人瞬间被说服,把他判作了误抓来的倒霉鬼。


    负责人不近人情、常年紧绷着的那张脸上也扯出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一路送他们离开,生怕坏事传千里——这一次平平无奇的关押可能会给监狱带来麻烦。


    五位仅仅是路过十九世纪的外来人员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示好,从脸不红心不跳的态度来看,确实很像同类。


    *


    在回去的马车上,暂且站在同一阵营的几人迅速地交流了自己知道的情报。


    雨果向波德莱尔解释了异能力和特异点的概念。波德莱尔抓住关键词:“两种异能力?”


    雨果微笑着看向他。


    波德莱尔毫不心虚,明白自己拥有异能力这件事情已经暴露,只是不明白暴露到了何种程度。是只觉得他失控的异能力和另一个人的异能力碰撞出了这个特异点呢,还是发现他的异能力影响了之前的巴黎呢?


    他的思绪里盘旋着洗去自己责任的种种手段,然后戛然而止——在雨果的住处,他看见了熟悉的脸。


    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


    波德莱尔笑容消失,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做“斩草除根”的智慧,并为自己并未完全泯灭的良心感到悲哀。


    让波德莱尔无路可走的安徒生,同样也在瞳孔地震。


    虽然知道雨果他们这趟出门就是为了带回波德莱尔,但是在对上青年漫不经心的金色瞳孔时,他还是感受到了恐惧。直面血腥又宛如邪/教现场的犯案现场,对于一个人生的前二十二年总体上都安宁幸福的歌剧演员来说,还是太过分了,以致于让他产生了些大概终生难忘的心理阴影……


    两人一站一坐,气氛几近凝固。乔治·桑毫无同情之心,直接地打断了他俩翻涌的情绪,疑似是蓄意报复被蒙骗诱导的仇:“好啦,男孩们,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来仔细聊聊吧。”


    波德莱尔随手抽了把椅子坐下,右手臂曲起,支着头。


    雨果坐到他对面,从头理起:“大概在半个月前,巴黎的犯罪率异常上升……”


    波德莱尔:“嗯,我的异能力。”


    雨果被他干脆利落的承认噎住了几秒,然后继续往下:“那个以古怪方式自杀了的连环杀人犯……”


    波德莱尔:“嗯,还是我的异能力。”


    雨果:“你告诉我们的那个德国人……”


    波德莱尔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是路过的。”


    雨果眼前一黑。


    乔治·桑眼中含泪:“你、你是就没说过一句真话吗?”


    波德莱尔诧异地看向她:“没有啊,我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只是你们自己想歪了而已。”


    乔治·桑也哽住了。


    “照这么说,你难道还想说自己是完全无辜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巴黎先动的手?”巴尔扎克出言嘲讽。


    波德莱尔有意忽视他话里的尖酸意味,露出了纯真柔弱的笑容:“确实是这样的。我的异能力根本不能主动伤害别人,只有他们先动手,才能反制呢。”


    仿佛还嫌冲击不够,波德莱尔又柔弱可爱地解释了德国人的问题:“虽然是路过,但那个德国人混进法国肯定不安好心嘛,你们应该也有查到吧,他没有正规的入境许可。”


    “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亚历山大·仲马欲言又止,“难不成你还想要我们奖励你吗?”


    波德莱尔积极回应:“口头奖励就不必了,但是能不能帮我找到我的亲友们?”


    被老师护得太好、以致于没见过人间险恶的四位超越者齐齐呆滞,被心黑脸厚到极点的野生物种震撼到无话可说。


    雨果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先不提这个……对于特异点爆发前的那段对话,你怎么理解?”


    “噢!”波德莱尔发出恍然大悟般的声音,“所以说,和我吵架的那个声音是你?”


    好一句废话。


    雨果竭力微笑:“是的。”


    在诸人殷切的等待中,波德莱尔叹了口气:“可是,我都不怎么记得那段话的内容了——梦境嘛,总是会逻辑不清的。”


    咔擦。


    一声脆响。


    乔治·桑微笑着把不小心捏碎的椅子扶手扔进垃圾堆,木屑飞扬。


    “没事,不小心而已,大家继续。”她体贴温柔地说。


    波德莱尔无辜地闭上了嘴。


    雨果揉揉额头,亲切友善的声音里透着虚弱:“贝尔利克,现在就去喊德拉克洛瓦帮忙找人——”


    波德莱尔适时补充:“我的妈妈、父亲,还有戈蒂耶。总共三个人。”


    他顺杆向上爬的动作实在过于娴熟,雨果感觉自己的额头又隐隐作痛。


    亚历山大·仲马担忧地看了几眼如临大敌的同僚们,起身离开。


    波德莱尔眯起眼睛,慢悠悠地道了谢:“你们真好,不愧是法兰西的保护者,一看就知道,肯定做不出拿我的亲友来要挟我的事情呢。”


    亚历山大·仲马的脚步猛地一顿。


    波德莱尔低低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