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卢浮游记
作品:《365天环游世界》 萨列里先生的忙碌也就暗示了巴蒂斯特·波克兰先生的忙碌。既然暂时没有机会拜访崇敬的作家,安徒生决定先在巴黎逛逛。
作为一个对巴黎知之甚少的外乡人,他不太清楚大街小巷里藏着哪些好店,但是早闻“卢浮宫”的大名——这座宫殿在法国大革命后就被收归国有,成为法国国立美术博物馆,其中收藏着无数艺术珍宝。
十年前,由法国总统提出的“大卢浮宫”计划对这座古老的建筑进行了改造,新增了贮藏室、处置室和修复实验室等辅助设备,让其一扫两百多年来积累的老旧。
如今矗立在宫殿前的玻璃金字塔,正是改造后的成果之一。在修建之初,它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巴黎群众无法忍受本国引以为傲的建筑被交给一个外国人来改造,但在修建完成后,这种争议便迅速沉寂了下去——美永远能使巴黎人折服。
这座金字塔虽然是钢结构,但最大限度地削减了钢骨架的凝滞感,强调了玻璃的轻盈透彻。蓝天无遮无挡地映入地下,卢浮宫蜜褐色的石块也在其衬托下更显崇高。
卢浮宫的主出入口也被设置在这座显眼的金字塔之中,杜绝了改造前被诸多外国游客抱怨的、作为面向大众的博物馆和景点而言相当尴尬的问题——第一次来的游客压根找不到卢浮宫的入口,即使幸运地找到了入口,也要在224间黑暗的房间里苦苦求索方向,最终往往以“还没看见想见的作品,就迷路着度过了一天”此种悲惨的经历结束旅程。
听排在周围的游客们狠狠吐槽了一番卢浮宫先前离谱的混乱布局,安徒生无比庆幸自己是在改造完成后才踏上了这趟旅程。
进入金字塔后,通过安检,就可以下到地下大厅,买票,进馆。
安徒生先去了绘画馆,想瞻仰那幅世界闻名的画作《蒙娜丽莎》——据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旅客都是为她而来。她被摆放在卢浮宫的议政厅,最大的展厅,然而再宽阔的空间,在蜂拥而至的游客的压迫下,还是显得如此狭小、人满为患。
安徒生确信自己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排上几小时的队与蒙娜丽莎见面,还是随意游览其他展厅里的佳作?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早上还是先多欣赏一些作品吧,下午再为那位意大利美人奉上自己的时间,看看有没有和她相处的机会。
一楼陈列着意大利和法国的绘画,十九世纪的法国大师们的画作出现在莫里恩厅。因为其红色的墙壁,这里又被称作“红厅”。
第一幅画——奥拉斯·维尔奈的《非洲酒馆》。这位大师是七月王朝的官方画家,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小酒馆里的奇妙故事。
安徒生抬头观赏着这一张精彩的作品。在他身边,还有两个青年也如此注视着这幅画。他们都是标致的法国面孔,个子更高的那个棕发绿眼,个子稍矮的则是金发金眼。
金发金眼的那个只看了一会儿,便意兴阑珊地移开了视线:“每看一次这幅画,我都感到新的痛苦。这幅画非洲的画居然比一个晴朗的冬日还要冷,什么都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白色和亮光。”
“你说得对,夏尔。”棕发绿眼的青年说,“但是我们最好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它——你让喜欢这幅画的人怎么办呢?”
说着,棕发绿眼的青年朝着安徒生充满歉意地笑了笑。
确实还挺喜欢这幅画的安徒生:“……”
第二幅画——奥古斯特·格莱兹的《加拉黛和阿西斯》,画的是神话中两位柔软美丽的女性。
金发金眼的青年:“应该感谢加拉黛和阿西斯,她们以自己的美拯救了格莱兹的画作。格莱兹总是在追求色彩,却不幸只有咖啡馆、顶多是歌剧院的艳丽。”
不仅喜欢这幅画,还是歌剧演员的安徒生:“……”
接下来是路易斯·布朗热的四幅画作,《神圣家族》《维吉尔的牧童》《浴女》《男子肖像》。
金发金眼的青年:“拙劣,平庸,聊胜于无,浪漫主义的废墟。”
安徒生:“……”
安徒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不愿因为一时冲动而打扰卢浮宫的安宁。
实在是被这两个青年弄得对法国画兴致全无,他只好转身去了隔壁意大利画作的展厅。
在静谧的展厅里,他满怀爱意地欣赏着拉斐尔的圣母像。
高洁慈爱的圣母玛利亚,纯然无罪之身。她怀抱神圣的婴孩,眉眼低垂,面颊红润,倾听人的祈祷。
感觉心灵得到净化,安徒生面带微笑,来到了下一幅画的前方。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色彩家如此执着于素描。”金发金眼的青年说,“难道这是一种在当时看来很合理很卓越的趣味吗?”
安徒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啊,这位不看着画、却正在盯着我们的先生……感觉有点眼熟……”金发金眼的青年打了个哈欠,一幅昏昏欲睡、但强打精神的模样,“之前在哪里见过吗?”
棕发绿眼的青年提醒他:“从第一个展厅开始,这位先生就常常和我们观赏着同样的画作。”
安徒生:“……”
你们把这种毫不留情的批评叫做“观赏”?!!!
他很想吐槽,但在他开口之前,金发金眼的青年懒洋洋地朝他伸出手:“那我们似乎很有缘分嘛……您好,我是夏尔·波德莱尔。”
棕发绿眼的青年也向安徒生微笑:“您好,我是泰奥菲尔·戈蒂耶。”
安徒生沉默地看着那两只伸到他面前的手,内心充满抗拒。
——能不握吗?
——当然不能。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金字塔下方的美食广场,找了家咖啡馆坐下。
这一举动并不意味着安徒生乐意与这两个法国青年成为朋友,只是一种为了防止心情进一步恶化的无奈之举。
单纯地谈谈美与艺术,总比“正高兴地欣赏着杰作、却忽然被几句相违背的观点说到崩溃”要易于接受。
“您为什么不喜欢那些大师的画作呢?”安徒生问道。
夏尔·波德莱尔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非要说个原因,那就是它们各有缺陷,而我恰巧接受不了。”
“那些画作,以历史为题材,但是只生硬地用一些标志逼迫观者记忆,比如那幅《非洲酒馆》,大骆驼、母鹿、帐篷……这些装饰以格子或幕的方式分割,画的意趣因此被困住了。”
“色彩上也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平衡,不和谐,遑论辉煌。”
这些理由听起来比之前的有理有据多了,不过也有可能仅仅是因为咖啡馆悠闲的氛围使人心情愉悦。
安徒生对他们的观感稍微提升了些,同时也不免好奇:什么样的作品才能入他们的眼?
“您真是问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戈蒂耶苦笑,“我们喜欢的……丢勒、大卫和安格尔?”
安徒生感觉自己大概理解了一点:“你是想说‘古典’的吗?”
波德莱尔和戈蒂耶一起果断地摇头。
“杜布菲的作品也挺不错的。”波德莱尔补充道。
安徒生缓缓坐直,感到了他们审美观点的难以捉摸。
安格尔优美典雅的人体和杜布菲凌乱扭曲的线条……这两者之间,存在任何意义上的同一性吗?
“那你们觉得乔治·巴塞利兹怎么样?”安徒生试图归纳相似点。
波德莱尔和戈蒂耶对视了一眼,后者对安徒生说:“他很有想法,‘倒立的人’是个很有趣的意象,但我们对他的创作理念没什么感觉。”
安徒生放弃归纳。
经过这一串问答,两位法国人倒是对他产生了不错的印象。
“您性格真好,”戈蒂耶说,“您居然不因为夏尔的那些评价感到生气!”
安徒生被他真诚的赞叹噎住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确实生气了……不过,明明知道在公共场合那样评价会让别人生气,为什么还要说呢?”
“生活就是不堪忍受又无法改变的,”夏尔·波德莱尔理不直气也壮,“我就是生活。”
安徒生:“……”
和那两个青年道别后,安徒生忧郁地在金字塔里独立站了很久。
明明上午并没有逛多少地方,却莫名感觉精疲力竭,甚至失去了和蒙娜丽莎见面的热情……
另一边,没有需要打起精神聊天的陌生人在场,夏尔·波德莱尔干脆闭上了眼睛,趴在咖啡馆的桌子上,随意散漫,像只软骨生物。泰奥菲尔·戈蒂耶则是将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夏尔,快要一点了,我要回总局工作了。”戈蒂耶说,“你一定要注意时间呀,别又睡过头、错过下午的课——会被辅导员抓着念叨的。”
波德莱尔头都没抬,只是曲起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表示自己听到了。
戈蒂耶笑起来,绿色的眼睛眯起,亲昵地揉了揉好友柔软的金发:“那么,明天中午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