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保守秘密
作品:《365天环游世界》 十五岁的春天,安徒生是在哥本哈根度过的。
四月,欧登赛的毛山榉才开始抽芽,带着细细绒毛的叶片缓缓舒展,而哥本哈根教室窗外的金叶接骨木已经捧出了满树白花。
他坐在位置上,学习着诗歌的韵律规则。老师对他寄予厚望,不仅希望他能领悟韵律协调之美和诗句内容之美,还会定时批阅他的习作,为他选择的教材则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家威廉·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你和我暌离那是在春季,斑斓的四月已妆点舒齐,万物皆赋予青春的灵气,沉郁的土星也欣然跃起。”
他低头读着诗,透过英文字母的组合,看见萌发的春意与别情。恍如双脚再度踏在家乡的土地上,听见妈妈的招呼声。他们穿上各自最整洁的衣服,像是做弥撒般郑重,挎着篮子,踩过湿润的春土,一起去树林里采毛山榉的新枝,把那抹绿意带回家里,为简单的屋子增添生机。
他忽然很想去采毛山榉,哪怕此刻身在哥本哈根。他要的不多,一支就可以了。他要把那枝毛山榉种下,为它浇水施肥,等它慢慢长高,长出许多椭圆的、可爱的小小叶片。
哥本哈根的公园和街道都不允许攀折树木。于是,下课后,他先是坐着公交车到城郊,又步行了一段时间。正午已过,他才终于找到一片毛山榉林。
寻找毛山榉林的这段路上,行人逐渐稀少,树木花草则逐渐增多,成为视野里的主角。
毛山榉安静地生长着,人类的眼睛和耳朵都捕捉不到它们生命的进程,只知道它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和千百年前一样,像人类尚未踏足这片土地时那样。
这些美丽的、长寿的、古老的生灵,会知道有人类向它们祈求长命百岁的福祉吗?知道有人类试图从它们身上寻觅遥远家乡的影子吗?
毛山榉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但它们用层层叠叠的叶片搭建出斑驳的世界,露出湛蓝的天空,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它们送出的熟悉风景,恍然间,让人觉得已然归乡——
“喂,你在看什么?”
一声没好气的质问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他的遐思。
安徒生一惊,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左右环顾却都没看见人影。最后,他试探着向上看去,聚精会神地在毛山榉茂密的枝叶间找了许久,才找到了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脸被树叶挡着看不清,穿着牛仔背带裤和短袖衫,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昂首挺胸,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样子。不知为何,她从一开始似乎就对安徒生抱有特殊的敌意。
猜想这其中可能存在一些误会,安徒生仰着脸微笑,试图散发出善意,中和对方尖锐的态度:“我刚刚是在看天空。”
“到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看天空?”女孩的声音里满是狐疑,就差直说“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忽悠”了。
安徒生诚实地补充:“但最开始的目标其实是采毛山榉的新枝回家种。”
女孩沉默了片刻,被戳中了知识的盲区:“毛山榉的枝条还能种吗……”
她趴在树枝上,往下看了看安徒生写满真诚的脸,想来如果撒谎,那至少应该找个没那么离谱偏门的理由,反倒姑且信了他的话,态度缓和多了,甚至因为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感到好奇:“那你要采什么样的枝条呀?打算怎么采?”
“我要新年刚刚萌发的枝条。”安徒生回答,“方法就是爬树。”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另一棵树前,开始攀爬,打算先把手搭上树干上突出来的部分,再一点点往上挪。
女孩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动作,神情越来越嫌弃:“你真的会爬树吗?”
安徒生正面红耳赤地努力向上挣扎,回应只能一个个词往外蹦:“当、然!”
“可是你看上去像不太会的样子,笨笨的。”女孩叹气,“算了,你下来吧,我摘一根给你。”
安徒生缓缓地从本来也没爬多少的高度滑落,感觉颜面尽失。
女孩从自己手边拽了根短枝,夹在指缝间,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下来,动作相当灵活敏捷,和安徒生爬树的艰难形成了鲜明对比。
“喏,给你。”她把短枝递给安徒生。
安徒生这才看清楚她的长相:金红色长发扎成干练的高马尾,皮肤白皙,眼睛碧绿,像她刚刚采下的新绿。五官深邃,虽然尚且年少稚嫩,但已经完全能想象到日后的明艳。
女孩也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的身高,露出一副了然的样子:“这么大只,难怪很笨。”
安徒生羞愤地闭上了眼睛,装作没听到。
女孩似乎对他的情绪无知无觉,摆摆手就打算离开,但最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叮嘱:“你千万不要把‘我会爬树’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都不认识你呀,怎么告诉别人你的事情呢?”安徒生无奈。
女孩沉默了几秒:“现在不认识……但是再过几年,你绝对会认识我。我这是提前做准备。”
“爬树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吧?”安徒生愿意帮她隐瞒,但不能理解,“即使被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但是爬树不是‘我’应该干的事情。”女孩气鼓鼓地回答,“总之!就是不可以被别人知道!你赶紧忘掉这件事情啊!”
安徒生只好连连点头,就差指天发誓了。
他回去的路上都还在想这个奇怪的女孩——说起话来,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偏偏她是真的没有坏心思,就像是趁人不注意时吃掉果树上的果实的鸟儿,自由自在,并不知道、也并不在意别人的反应。
不过真正野生的鸟儿可不会让目击证人隐瞒事实……她看起来就像是被关进了笼子里一样,违背本性地约束着自己,偶尔出来放风都小心翼翼。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不能爬树呢?
回家后,他把毛山榉枝栽在院子里。
李斯特当初和他订下的约定是“租借”,可每个月收取的租金都还是从李斯特借给他的学杂费里出的,根本就相当于从房主的左口袋换到了右口袋,想来,没直接说“赠送”,已经是考虑过他面子的产物了。
安徒生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每月记着自己的欠债,如果用欠条表示的话,那么累起来应当已经比他人还高了。
第二天的课程是礼仪,照例是一些细枝末节的言行举止训练,比如喝茶的姿势和速度,并不劳累身体,但复杂繁琐,让人容易心生疲倦。
在课间休息时,他捧着脸发了会儿呆。礼仪老师很喜欢这个乖巧温和的学生,慈祥地问:“汉斯,在想什么哪?”
安徒生脱口而出:“爬树。”
气氛瞬间僵硬了起来。
礼仪老师的脸色变了:“爬树?你想爬树吗?”
“只是看到别人爬树,所以有点好奇。”安徒生瞧着礼仪老师如临大敌的神情,隐去了一些事实,没敢直接说自己其实爬过树。
礼仪老师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仅仅是好奇就好。不过,爬树这种粗俗失礼的事情根本不值得好奇,礼节中的深文奥义才是值得推敲思考的。”
安徒生不敢苟同,但也没有和老师对着干的想法,于是把这个话题便随意翻过了。
然而,他的这番话或许还是刺激到了一向重视他的礼仪老师。
第二天,由礼仪老师牵头,他各门课的老师一致同意让他和歌剧院的高材生们搭档练习,以防止他在空闲时间过于无聊、接触到所谓的“粗俗信息”。
安徒生习惯了孤身一人,也没有同学,但歌剧院学员则显然更习惯抱团。
在熙熙攘攘的学员中,被大家众星捧月一般拱卫在中心、以绝对的实力带领着所有学员的,便是传说中的首席——珍妮·林德。
安徒生走进歌剧院后台时,她正背对着门,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周身装饰繁复华丽,金发盘起,背影优雅,完全是一位小小的名媛。
安徒生提起了对优秀同行的尊敬和期待。
在老师们的呼唤下,珍妮·林德转过身来,和安徒生对视了一眼——
两人齐齐陷入沉默。
好眼熟!!!
确认过眼神,是当初一起见证过彼此爬树全过程的人。
礼仪老师热情地充当着中介,让他们自我介绍。
在前几秒的沉默后,珍妮·林德迅速调整好心态,作为年纪更小的一方,主动伸出手,神色自然,仿佛真的和安徒生是第一次见面:“你好,我是珍妮·林德,以后会成为欧洲最优秀的女歌唱家。”
礼仪老师大力赞扬她的雄心壮志。
安徒生回握住她的手,仿照着她的格式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以后会成为欧洲最优秀的男歌唱家。”
礼仪老师还是第一次听到安徒生明确地说出自己的目标,感动地差点落泪,坚定地相信自己安排两位优秀学生见面,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这就是欧洲歌剧光辉优雅的未来希望啊!
安徒生眼神微妙地瞥过尚且沉浸在幸福和期待中、对首席小姐本性一无所知的礼仪老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有时,一无所知也是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