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玩偶舞台

作品:《365天环游世界

    音乐家的每一次表演都像是在驯兽。如果不能以最精湛的技艺征服如饥似渴的听众,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只有被这群失望的野兽撕碎的下场。


    名声,前途。


    压过他们便可紧握于手,而一旦被压过……不,哪怕仅仅是平庸而已,都会在闲言碎语中一无所有。


    这也就是为何“神童”的称号如此重要。


    他们稚嫩的外表和登峰造极的技艺形成巨大的反差,让比他们年长的多的听众震惊、臣服,心甘情愿地成为音乐的俘虏。


    随着年龄的增大,想要再达成这样的演出效果,就会越来越难。


    哪怕是莫扎特,刚成年时,也曾经历过媒体夸张的唱衰,说他“失去了幼时的神奇”。有此为前车之鉴,有的音乐家选择将幼年和成年割裂,不过早显露才华;也有人在一条追求极致的道路上愈行愈远,创造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指法。


    李斯特属于后者。


    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翩然若残影,音符接连流淌,湍急地灌入听众耳中。世间的其他一切都在音乐的冲刷下模糊,只剩下音符,抢占所有感官。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室内一片寂静,随后是疯狂的掌声。伯爵涨红了脸,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想去抚摸李斯特那双神迹般灵巧的双手。


    李斯特和他随意交握了一下,便松开了。他神色倦怠,在贝洛尼的陪伴以及伯爵一家的簇拥下前往餐厅,照例喝了杯咖啡提神。


    赞美声充斥在餐厅里。李斯特面带微笑地听着,偶尔道谢或自谦。


    早餐终于结束,他站起身,向伯爵一家道别,表示自己今天还要外出采风。


    贝洛尼开车过来。李斯特上了车,倚着后座,眯了一会儿。


    过度消耗的精力总算得到了补偿。


    睡醒后,他打了个哈欠,从车上备着的医药箱里拿出新的创可贴,换下了昨天的那个。


    欧莱医生的技术很好,芦苇刺挑得很干净,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痛感了,伤口也在慢慢愈合。


    乡间的小屋里,散落着满工作台的彩布块。


    妈妈清洗衣服回来,看到这一幕,有些怀念地笑笑:“很久都没看到你玩这些了。”


    安徒生穿针引线,把彩色碎布缝成小衣服:“因为之前忙着打工赚路费嘛。”


    他把小衣服套到布娃娃的身上:“怎样,妈妈,好看吗?”


    妈妈目光柔和慈爱。


    他摆好舞台,捏住穿着小衬衫的布娃娃,让他在台上摆出姿势,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念起来:“外观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却容易为表面的装饰所欺骗。在法律上,哪一件卑鄙邪恶的陈诉不可以用娓娓动听的言词掩饰它的罪状?在宗教上,哪一桩罪大恶极的过失不可以引经据典、文过饰非,证明它的确上合天心?任何彰明昭著的罪恶,都可以在外表上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门被打开,李斯特好奇地看进来:“莎士比亚先生的《威尼斯商人》?”


    安徒生惊喜地叫了一声:“芨芨!”


    李斯特走进屋里,坐到他身边,眉眼弯弯:“这是你做的吗?好可爱呀。”


    “是的,”安徒生翻出另一个布娃娃,递给李斯特:“要来玩吗?”


    李斯特接过布娃娃:“只有我们两个人玩吗?”


    安徒生无奈地叹气:“好歹有两个人了——以前我都只能一个人玩。”


    李斯特盯着玩偶舞台看了一会儿,语出惊人:“要不……我们去找欧莱医生吧?他连异能力的名字都是‘快乐游戏’,看起来也很喜欢和小朋友一起玩。”


    安徒生犹豫:“可是白天……医生工作比较忙吧。”


    “那就先去看看,如果医生在工作,我们就不打扰他了。”李斯特的眼睛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宛如溪水,“而且,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嗯?”


    连夜求医的小病患认真地说:“我们昨天晚上……好像没有付钱。”


    这一趟就非去不可了。


    自行车带不了整个舞台,只能把对应戏剧主要角色的布娃娃装进包里带着。


    他们从诊所的窗户向里小心地张望,还没看到欧莱·克里克医生在哪里,反而先听到了一声苍老而慈爱的招呼:“外面的孩子们,进来吧。”


    李斯特转头看着安徒生,安徒生欢快探头答应:“好的,戈马尔爷爷!”


    名为“戈马尔”的医生长着一张非常不欧洲的脸,五官更加扁平,一看便知道是位移民。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注视两个少年时,脸上的慈爱能跨越外表的族裔差别。


    “是小汉斯啊……嗓子还是这么好听。”


    安徒生嘿嘿一笑,介绍李斯特:“戈马尔爷爷,这是我的朋友李斯特,他是来丹麦旅行的。”


    “你好啊,小朋友。”戈马尔医生朝李斯特点点头,李斯特回了一个身体微微前倾的礼。


    老医生笑眯眯地问:“你们是来找欧莱吗?”


    安徒生夸张地“哇”了一声,仿佛在哄着老人家:“您怎么知道的呀?”


    “欧莱说,昨天晚上有两个以前没见过的孩子来看病,我就猜,其中一定有你。”戈马尔医生有些得意地说出了自己的思路,“他说那是两个很乖巧的好孩子,我就问他,是不是有个金色头发、高高瘦瘦的小孩子呀?他说‘是的’,我就告诉他,‘那是我们欧登赛最棒的小歌手汉斯·安徒生!’”


    黑发的实习医生咳嗽了一声,走到门口,低头看着两个孩子:“有什么事吗?”


    安徒生和李斯特面面相觑,在家想好了说辞,还对了一遍,但现在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们是想来找你玩游戏的。”


    欧莱·克里克惊讶地看了看两个孩子,手在白大褂口袋里已经蠢蠢欲动,表情却还有些犹豫:“现在的那些掌机游戏吗?我不是很会玩。”


    安徒生往外掏布娃娃,李斯特认真地解释:“不是那种游戏!我们想用布娃娃演戏!”


    欧莱·克里克拿过一个布娃娃,仔细端详着:“什么戏?有剧本吗?”


    “莎士比亚先生的《威尼斯商人》!”安徒生说,“欧莱医生,您看过吗?”


    欧莱·克里克笑起来:“怎么会没看过呢?只是我记不住具体台词——我可以一边翻剧本,一边和你们一起玩吗?”


    “剧本在我的值班室里,我去拿一下,请稍等一会儿。”


    走进自己值班时睡的小房间,欧莱·克里克打开灯,温暖的黄色光晕照亮了屋子,营造出“家”一般温暖的氛围。


    房间的布置很简单。墙上挂着一张照片,一家六口中,母亲和四个年幼的孩子都幸福地笑着,只有父亲的脸被涂黑了。床头放着一个小书柜,他从上层熟练地抽出其中一本,拿走其中夹着的书签,放在书柜里的一个小玩偶旁边。然后,他带着书本走出房间。


    在他身后,书柜上放着的金发碧眼的积木玩偶人面带微笑,身边的书签用优美的花体书写着祝福:“黑暗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W.莎士比亚”


    安徒生和李斯特在拿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的小玩偶互相碰着玩,看见他从房间里出来,把手里的玩偶放下,等着他挑角色。


    欧莱·克里克拿起代表“夏洛克”和“鲍西亚”的两只小玩偶,翻开写满了笔记的《威尼斯商人》,笑眯眯地晃了晃:“那我们就开始吧?”


    《威尼斯商人》全剧的正常演出总用时在三小时左右,因为孩子们沮丧地发现欧莱医生唱歌跑调,于是不得不把表演形式改成了话剧,语速就相对快了些。在正午之前,甚至妈妈和贝洛尼都还没有来催促,他们的小游戏就结束了。


    李斯特拍拍安徒生的肩,说自己要去找欧莱医生补上昨晚的费用。安徒生正忙着收起布娃娃们,点点头,就没和李斯特一起去。


    欧莱把剧本放回值班室,转身,发现李斯特站在门口。


    “欧莱医生,这是昨天晚上的诊金。”李斯特递过去一枚5克朗的硬币和一张银行卡。


    欧莱·克里克看清他递来的数额后,手悬在了半空,语气微妙:“一个针头而已,哪里需要这么多报酬?”


    “按我这双手的保险金额来说,这还算是占了您一个大便宜。”李斯特客客气气地说,“剩下的算是提前交付的报酬。我想请您多关照关照安徒生的母亲,让她身体健康,而且生活舒心。我们——汉斯和我,再有两天就要离开欧登赛了。他要在丹麦学习,我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丹麦。”


    医生盯着他看了看,低低地哼笑了一声,只拿过了那枚硬币。


    “为小朋友们服务是我的荣幸,用不着报酬。”欧莱·克里克说,“照顾同镇的邻里,还是一位可爱小朋友的母亲,也用不着报酬。这一枚硬币就算是定金好了——等日后,小汉斯功成名就、接走他母亲时,我就把硬币还给你。”


    他顺便伸出手,揉乱了一肚子心思的小朋友的头毛。


    李斯特捂着头走到院子里。


    安徒生看见他的新发型,噗嗤一笑:“芨芨,你现在好像一只卷毛的小绵羊哦。是欧莱医生揉的吗?”


    李斯特生无可恋:“对。为什么大人们总是热衷于揉我的头……关键是,他们揉我跟揉羊真的是同一个手法!”


    “难道是因为爸爸以前养过羊吗?于是上帝把我也当成了一只绵羊来对待?”他用匈牙利语开始碎碎念,安徒生听不懂,眨巴着无辜的蓝眼睛看他。


    李斯特盯着自己的朋友看了会儿,突然萌发出一个想法,目光也逐渐聚焦在他金灿灿的短发上,出其不意地伸出手,飞快地撸了一把。


    安徒生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李斯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安徒生蓝汪汪的眼睛,逐渐共情热爱揉头的大人们。他咳嗽一声:“没什么,刚刚好像看见你头上有什么脏东西——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