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作品:《花娇

    舒筠最终被裴钺连哄带骗接回了皇宫, 五日后,太医在坤宁宫给舒筠请脉,滑脉明显,确定是孕像, 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冁然而笑, 除了那日出宫吐过一回, 连续几日舒筠吃好睡好,心想原来怀孕这般简单,刚当上母亲, 对什么都很新奇, 兴致勃勃张罗着孩子要用的衣物, 绣虎娃编福袋, 宫人都陪着她, 忙得热火朝天。


    头三月, 生怕胎像不稳, 阖宫高兴之余全宫戒备,太上皇紧张孩子,亲自提点内廷二十四衙门要如何如何伺候好皇后, 凡是皇后可能去的地儿, 枝干剪干净,猫儿狗儿都给捉走,生怕惊动她, 就连裴钺也做不到那么从容,白日总要回来看她几回,若无大事干脆在坤宁宫看着舒筠绣花。


    舒筠手巧, 亲自给孩子锈了一个红艳艳的狮子肚兜, 用的在最软的红绡纱, 捏在手里特别软,出阁前家里并不算宽裕,舒筠时常做些小物件出去零卖,如今这些本事都给拾起来用在孩子身上。


    这样的安稳日子仅仅维持了六日。


    第七日晨起,舒筠骤然趴在拔步床前吐了个昏天暗地,全身的热浪悉数往头部涌,连眼泪都给蒸出来,太难受了,舒筠忍了忍,兴许午后便好了,可事实是,早膳吃的燕窝参汤,时蔬蛋烧,鲜虾玉瓜粥全部给吐出来,这下宫人可急坏了。


    舒筠恹恹躺了半日,到午后勉强吃进去一些,迷迷糊糊睡下。


    裴钺忙完回来探望她,那张小脸昨日明明还水润红光,今日便是蜡黄蜡黄的,像换了个人似的,裴钺心也跟着提起,趁着舒筠歇息时,他召集太医商量对策。


    别看太医们能干,应对孕吐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法子,过去太上皇对宫嫔孕吐从不上心,认为这是女子怀孕必经阶段,裴钺不敢苟同,太医们连夜商量一个方子来。


    吃了三日,孕吐果然好转,只是好了不到十来日,方子效果渐微,舒筠又陷入吃什么吐什么的境地,原先被裴钺娇养了四月,养得珠圆玉润,这半个月功夫全部给瘦回去,那腰肢儿纤细的裴钺都不敢上手,仿佛轻易便可折了去。


    一日朝会,百官见裴钺脸色很不好看,神情也不如往日专注,便问,“陛下何事困扰,不如说来,让臣等为您分忧?”


    裴钺还真没客气,直言不讳道,“皇后害喜,什么都吃不下,瘦的没眼看,朕寝食难安。”


    众臣闻言相视一笑,皇帝是头一回当爹没经验,这点小阵仗算什么。


    “陛下莫急,待老臣回去问问家里的婆娘,寻她讨个主意来。”


    “臣也回去打听,集思广益,总该有法子的。”


    国母国母可不是嘴上说说,皇家的事就是朝廷的事,大人们出了官署区纷纷回府,寻家里妻子母亲讨教治害喜的方子,换做寻常,夫人们定嗤笑一声,


    “不就是怀个孕么,至于这般兴师动众,”


    可既然是宫里的皇后,就意味着大家伙表现的时候到了。


    前朝的外命妇,后宫的太妃们,纷纷拿出各自的看家本事,有人做了酸梅膏敬献给皇后,有人制了香砂六君丸,还有人做了各式各样的水果酿,还别说,日日换着花样吃,舒筠果然进食多一些,裴钺抚掌一笑,“还是百官有法子。”


    舒筠就靠着宫里宫外的敬献熬过了头三月,太皇太后笑称,孩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怀孕三个半月后舒筠不再吐了,饭量开始变大,只是大的有些惊人,裴钺很担心,只是看着瘦瘦弱弱的姑娘捧着碗大口大口吃,仿佛饿坏了,他又怎么忍心阻止。


    就这么吃了半个月,原先瘦回去的部分全部长回来,连肚子也开始显怀,裴钺很高兴。


    除夕一过,新年伊始,帝后新婚第一年,百官入宫朝贺,舒筠已是孕中期,行动方便,气色也不错,便出来接受百官朝拜。


    宴席过半,舒筠欲如厕便提前离席,她受孕后如厕的频率比往日高些,仁寿宫本安置了恭桶,只是此处人来人往,舒筠也不是很急,便打算回坤宁宫歇着。


    从仁寿宫后殿出来,便是一个花园,沿着花园当中的石径可过角门,四处廊庑挂上了宫灯,灯芒涌动,今年的除夕未下雪,地面是干净的,这里原本是个桃园,这个季节只剩下干枯的枝干,唯有几珠朱砂梅错落其中,清香四溢。


    刚从藻井长廊下来台阶,瞧见前面的桃园里闪烁着身影,紧接着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你这是做什么?你胆子也忒大了,她的旧物你怎么能随便拴在身上?”


    是舒芝的声音,带着惶恐与急切。


    舒筠已许久不曾见到这位姐姐,一时还未辨认出,细细回味片刻,方明白这个“她”莫非指的是自己?


    舒筠脸色微微发沉,芍药看了她一眼,用眼神请示要不要通报,舒筠摇摇头,且听听他们夫妇到底要做什么。


    只见那斑驳的树影后立着一修长男子,他穿着一件绛红的世子服,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朝舒芝伸着,看样子在讨要什么,


    “你给我,这东西可是我的宝贝。”


    “宝贝?”舒芝冷笑,带着嘲讽,“你这简直在寻死,你想死,可别拉我垫背!”


    裴江成轻哼一声,目露不耐烦,“你懂什么,我拿着这东西见皇后,让皇后与陛下求情,将我调回京城,你可知我在那雍州喝了多少西北风,那风跟刀子似的往我脖子砸来,舒芝,你整日在京城锦绣高粱,你不会明白我的难处。”


    舒芝微微怔了怔,没料到丈夫拿着那香囊是这个缘故,迟疑片刻含着泪,“太冒险了,陛下那么护着她,一旦知道,你可没好下场。”


    “我顾不上了。”裴江成眼周泛着猩红之色,一把从舒芝手里夺过香囊,正要往腰带里塞,忽然瞥见前方台阶下灯火婆娑。


    宫人举着皇后出行的仪仗,前一排后两排,整齐划一将那人护在正中,裴江成目光对上舒筠那一刻,眼睫轻颤了下,他已许久没见过她,犹记得与她定亲时她跟一朵花蕾似的,美得不可方物,面前的人儿也美,只是眉梢间艳气逼人,带着几分不可轻掠的清冷。


    舒芝瞧见舒筠脸色都变了,吓得膝盖发软,“娘娘...”


    裴江成却无半分恐惧,反而往腰间的布囊掂了掂,笑着与舒筠道,


    “看来是老天爷要成全我,我正要寻婶婶,就见着您了,好婶婶,你有一件旧物在我这里,只要你说服皇叔将我调回京城,我就将它还给你,咱们也两清了。”


    末尾他刻意压低嗓音,带着几分暧昧,“你应该不想让皇叔知道,你曾亲自绣了香囊赠予我吧?”


    芍药听得这话,气得面色胀青,“放肆,谁给你胆子这么跟皇后说话!”


    她紧张地扶着舒筠,低声劝道,“主子,您可千万别动怒,小心动了胎气。”


    当初退亲时的绣件她清点过,着实少了一个香囊,后来去王府问过,说是不小心烧了也就没当回事,不成想今日在这里等着,芍药心底骇然,生怕皇帝因此与舒筠生隔阂。


    舒筠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仿佛看跳梁小丑般,心底也平静得很,


    “对,我曾与你定亲,此事满朝皆知,倒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你也好,香囊也罢,是被我扔出去的废物,别说你此刻拿到我跟前,就是现在送去陛下那,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舒筠还真说到做到,淡声吩咐身边的女官,“去请陛下,就说淮阳王世子有香囊敬献。”


    裴江成脸色一沉,这还是当初那唯唯诺诺指东不敢往西的小姑娘吗?


    舒芝见女官欲转身,急得往前扑跪下去,


    “娘娘饶命。”


    舒芝挪着膝盖往前,泪水涟涟求道,“三妹妹,您看在咱们同根生的份上,饶了他,饶了我好不好?我错了,我当初不该抢你的婚事,是我该死!”


    她响亮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哽咽道,“我后悔了,是我自己造的孽,如今自己吞了苦果,我不怨谁,只是期望妹妹网开一面,您是皇后,伸个手指就能捏死我们,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了....呜呜呜...”


    舒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跪在舒筠跟前,毫无尊严的乞求。


    舒筠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芍药在一旁讽刺道,


    “世子夫人当年横行霸道时,可想到你与我家主子是同根生?”


    舒芝知自己理屈,将头磕在地上泣不成声。


    裴江成见妻子低三下四,也很没面子,他躁怒横生盯着舒筠,“我不信,我不信你敢告诉皇叔。”


    舒筠不欲与他分辨,朝身边随驾的小内使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太监从人后绕出来,一左一右上前钳住裴江成,迫着他跪在地上。


    裴江成恼羞成怒,欲张嘴骂人,二人又塞了个棉团入他嘴里,堵住了他的嗓音。


    舒筠不再看他们夫妇二人,沿着石径望角门而去。


    裴江成与舒芝被内侍押着送到裴钺跟前。


    彼时裴钺正从大殿出来,坐在侧殿的歇息室询问舒筠的去处,宫人刚禀报完便见皇后身边的宫人过来。


    内侍将经过告诉裴钺,裴钺隔着屏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裴江成与舒芝。


    夫妇俩均被捆住,嘴里塞了棉团,头被按在地上,几乎是动弹不得。


    裴钺喝了些酒,兴致正好,不想被二人扫兴,只摆摆手道,


    “传旨,淮阳王世子与夫人惊了凤驾,削爵罢官,逐出京城,”


    消息传开,淮阳王妃当场昏厥,淮阳王也吓到了,从字里行间猜到是儿子坏了事,回到府上气得拿鞭子抽他,一面抽一面哭,最后恨自己惯坏了孩子,为免裴钺生怒,连夜着人将儿子媳妇送出京城,嘴里说着狠心话,心里却痛,暗中着人照应。


    往后裴江成夫妇在去京郊四十里外的小镇生活,无爵无职,全靠王府接济度日,骤然从高处跌落,夫妇二人如何能接受,整日争吵,后来王妃病倒,府中是李侧妃主事,送来郊外的银子一日少过一日,夫妇二人如丧家之犬,吃尽苦头,此是后话。


    裴钺这厢离开除夕宴后,洗得干干净净回了坤宁宫东侧殿,殿内烧了地龙,十分暖和,他只穿一件明黄的中单,他嗅了嗅身上,隐约闻到一丝酒气,在离着舒筠好一段距离立定,不敢过去,有些沮丧地看着拔步床上的妻子,


    “朕洗了两遍,好像还有气味。”


    舒筠穿着殷红的寝衣,上头绣着金丝凤凰,秀发散下大半,没了方才在仁寿宫的端庄秀丽,露出几分小姑娘的俏皮可爱,她笑着招手,“我又不嫌弃您,快些过来。”


    裴钺听了这话,心头有些发热,年轻的妻子过于美了,那双杏眼水汪汪的转,她拥在被褥里,衬得人越发小,裴钺忍了忍,又回到屏风一侧的铜镀金镶嵌松石的香炉边,


    “朕再熏一熏。”


    舒筠等不及了,撒着娇,“我都快要睡了。”


    裴钺不再犹豫大步来到她身边,替她将帘帐放下,倚着引枕,让舒筠靠在自己的胸膛。


    舒筠侧身搂着他精壮的腰身,阖目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陛下....”她低喃唤了一句。


    “嗯?”


    “您生气了吗?”


    舒筠轻声问。


    裴钺嗤笑一声,浑不在意道,“混账小子无耻之尤还不值当朕生气,朕将他们逐出京城,以后不会出现在你跟前。”


    舒筠并不同情舒芝的下场,她往上蹭了蹭他脖颈,跟个猫儿似的嗯了一声。


    裴钺心头有些痒。


    自舒筠怀孕,裴钺就没碰过她,这数月光顾着操心她的身子,也无暇想别的,实在是近来舒筠能吃能睡,心里踏实些了,不免又生了几分念头,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一闪而逝,又被压了下去。


    他不是莽撞的年轻的男子,晓得轻重。


    熟知,一只手开始在他身上乱摸,摸了一会儿,她又忽然停了下来。


    裴钺就如同被拨动了心弦的琴,涩声问,“你做什么?”


    “没什么,”舒筠嘤咛一声,“就是好久没摸了,有些想。”


    裴钺被她这话给劈了个外焦里嫩,有些盼望她摸下去又不敢让她摸。


    理智战胜欲望,裴钺身子往下几乎是平躺下来,


    舒筠也寻到更为舒适的姿势。


    与成熟的男人相爱便是好,他不会随意猜测,更不会胡思乱想,甚至知道如何保护她。


    心里这么想时,手指不知何时覆在他腹部,在那几块结实的腹肌上画圈圈。


    也不知画了多久,上头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要玩就快些,莫要考验朕的耐心。”


    舒筠:“.....”


    她从被褥里爬出半个身子,看着上方面色凝铁的帝王,


    “这可是陛下说的,回头可别后悔。”


    裴钺心里想怕要后悔的是她。


    .......后来,谁也没后悔。


    白驹过隙,跨过年关来到暮春二月,舒筠腹部十分突出,太医担心胎儿太大,开始限制舒筠饮食,不仅如此,舒筠耻骨已开始发疼,夜里几乎睡不好觉,原先神色娇艳的人儿,被折磨得面色发黄,有的时候实在忍耐不住靠在裴钺怀里嘤嘤的哭泣。


    裴钺比她还要难受,每回午后哄得舒筠躺下后,他看着那隆起的腹部,悬着的心一阵阵发紧,她原先那样瘦,小腹无一丝赘肉,如今那么薄薄的肚皮被撑得南瓜大,裴钺心有余悸,每每覆在那肚皮上,他感受的不是里头鲜活的孩儿,而是舒筠的辛苦。


    姑娘娇气归娇气,却也勇敢,只要太医吩咐她的事,她从不推诿,即便受不住也咬着牙去尝试,不想吃的也逼着自己吃下,裴钺看在眼里,心痛如绞,他从来不知怀一个孩子这么难,那生孩子呢?


    常言道女人生孩子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离着产期越近,裴钺越不安,甚至上朝时神色会出现恍惚,视线时不时往门口瞥去,生怕有坤宁宫的人来禀报什么。


    他害怕舒筠出事。


    这样的忐忑不是没有缘故。


    即便后期舒筠控制饮食,胎儿还是太大了,舒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精神憔悴。


    裴钺下旨将苏氏接入皇宫,舒筠疼得厉害时,趴在母亲怀里哭,


    “娘,您当初生我也很苦吧。”


    苏氏看着受罪的女儿泪流满面,“不苦,娘不苦,你不知生你下来我有多开心,娇娇,你别怕,娘比你身子弱都生下你来,你不会有事的。”


    舒筠还是难受,几乎没力气起身,可是产婆说胎儿目前头还没下来,她得想法子多走走,让孩子头朝下,于是舒筠撑着酸胀的腰在殿内慢慢来回走。


    她饿的厉害,偏生太医不肯让她多吃,她肚子里跟有几百只恶虫在咬她似的,看着什么都想咬一口,累了便睡,饿醒了就随意抓起周边的点心果子往嘴里塞,裴钺坐在一旁一面替她擦拭唇角,一面扶着她的腰帮她受力。


    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让她怀孕。


    明明先前是那么快活的姑娘,现在被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连吃一口米饭是奢侈。


    等舒筠睡着,裴钺招来华太医,


    “朕要你一句准话,如果皇后胎儿过大,你有没有法子能确保皇后安虞。”


    一旦母子病危,他已做好保大弃小的准备。


    只是这个话他现在只能留在肚子里,不便与任何人说。


    别看朝臣与太上皇现在极为宝贝舒筠,在子嗣面前,女子的性命如同蝼蚁。


    他不确定若他不爱舒筠,会不会做不一样的选择,但现在看着那目若朝露的姑娘,眼底泛着红丝神色呆滞,将他当做救命稻草般依赖,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出事。


    华太医侍奉裴钺多年,几乎已从这话里头嗅出一些玄机,一个帝王为妻子做到这个份上,他身为太医很受震动,


    “陛下,若万不得已,臣便破腹取子。”


    裴钺还是头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由一惊,沉声问,“破腹取子?”


    “是。”华太医道,“民间曾有先例,不瞒您说,三十年前,臣行走江湖时,曾帮着一难产的妇人破下孩子。”


    裴钺一想到舒筠肚皮上化开一道口子,心口猛地揪紧,他嗓音发涩,


    “那后来呢?母子可平安?”


    华太医颔首,“还算顺利,只是那妇人腹部从此留下一道伤疤,极其丑陋...”


    裴钺闭了闭眼,到那个时候,只要能保住舒筠的性命,哪还计较一道伤疤。


    他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


    “就这么定了,你做万全准备,切记,一切以皇后为先。”


    华太医定了定神应下了。


    五月初一日晨,舒筠倚着床榻刚喝完一口参汤,忽的听到腹部传来砰的一声响,她吓懵了,“怎么回事?”心里开始发慌。


    芍药与苏氏在一旁服侍她,见她如此,立即去唤太医,与此同时也将消息递去前朝。


    裴钺正在上早朝,听得宫人暗禀,心顿时一沉,他镇定地扫了一眼底下满殿的朝臣,倘若现在将消息散出去,以这些老狐狸的手段,必定是想法子入宫陪产,他不能让任何人干涉他的决定,于是他语气平静道,


    “皇后宫中来信,说是清晨又开始吐,正在闹脾气,朕不大放心,先去瞧瞧,今日廷议暂休,明日继续。”


    话落,他出了奉天殿,脚底生风往坤宁宫奔。


    大臣陆陆续续回官署区,唯有柳老尚书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他抓住正要离开的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


    “老夫隐约听说皇后腹中胎儿过大,有难产的迹象,算算日子,离着产期也不过半个多月,提前生产也不是不可能,稳妥起见,咱们现在入宫。”


    柳尚书话一说完,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相视一眼,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裴钺爱重皇后,万一出事,裴钺会保大弃小。


    而这绝不是朝臣愿意看到的。


    他们固然同情皇后,可他们更看重江山社稷。


    几人合伙递了折子去司礼监,要求入宫探望太上皇。


    裴钺早防着他们,自然不予答应,为了与朝臣周旋,他甚至下了一道暗旨,不许太上皇入宫。


    柳尚书久等旨意不回,晓得裴钺策略,急得出宫策马往万寿宫奔。


    裴钺无暇他顾。


    因为舒筠听得那砰的一声是羊水破了。


    羊水一破,肚子疼得可厉害了,一阵一阵的,起先还能接受,到后来她几乎咬破了下唇。


    产房就安置在坤宁宫后殿,全城有经验的稳婆都侯在此处,太医院一半以上太医也随时待命,华太医,刘太医,张太医三人入产房内侍奉。


    裴钺不避讳产房的血污,径直来到舒筠身旁,他将妻子给抱起,让她躺在自己怀里,苏氏与芍药守在另一边,她拽着女儿苍白无力的手默默流泪。


    叫声哭声充滞整个产房。


    从日出疼到日落,孩子也无下来的迹象。


    舒筠数次晕了过去,她的哭声从最先的中气十足到后来气若游丝,裴钺几度失声,差点以为要失去她。


    他从来没有觉得一日有如此煎熬,漫长到没有尽头。


    那种紧张忐忑和不安,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笼罩他周身。


    他无助地抱着虚弱的妻子,眼眶猩红,面色发狞喝道,


    “华太医,皇后撑不住了,快些破腹救她的性命!”


    华太医已准备好器具,挽好袖子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天蒙蒙亮,东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快要天亮了。


    正当老太医迈出沉稳的脚步时,帘内传来稳婆的呼声,


    “出来了,孩子的头出来了,陛下,您等一等!”


    “娘娘用力呀,再使一把力,孩子就出来了。”


    沉闷的产房瞬间鲜活过来。


    舒筠是无意识的,她仿佛陷在泥泞里,也不知自己用力与否,直到最后感觉到一股暖流从下腹滑出,紧接着产房响起一阵欢呼。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皇子!”


    “陛下,是皇子啊!”


    稳婆剪好脐带,将哭声嘹亮的孩子抱给裴钺瞧,裴钺看着满身泥污般的孩子没有半点反应,他还未从惊悸中回过神来,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沉稳,


    “皇后没事了?”


    这个时候,跪在红褥下的另一位产婆忽然惊叫一声,


    “还有,陛下,娘娘腹中还有一个孩子。”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难怪肚子超乎寻常的大,原来是双生子。


    先是高兴,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害怕踵迹而来。


    裴钺顾不上喘口气,连忙吩咐太医进来把脉,又亲自给舒筠喂参汤水。


    大家忙忙碌碌。


    舒筠视线模糊,任由产婆按压她的肚子,她凭着本能一呼一吸,小皇子出生半个时辰后,小公主在熹微的晨光中呱呱坠地。


    皇后诞下双生子的消息传遍朝野,众臣欢欣鼓舞,视为祥瑞。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裴钺还是那身被舒筠扯得皱巴巴的龙袍,抱着怀里已静静睡过去的妻子神色发愣,纵横疆场十多年的帝王,在旁人看不到的暗处眼底闪烁水光。


    他亲眼看到一个活泼娇气的姑娘在鬼门关走一遭,那种后怕在孩子出生后很长一段时日都挥之不去。


    为了照顾舒筠坐月子,裴钺将朝政交给内阁,几乎陪伴妻子左右,怕孩子吵到舒筠,将两个孩子挪去后殿住着,由苏氏与宫里的嬷嬷照应。


    舒筠初为人母,惦记着孩子,非要抱抱孩子,裴钺只叫宫人抱来给她瞧上几眼,且大多是孩子睡着的时候,舒筠看着红嫩嫩满脸绒毛的孩儿,心里软成一滩水,她新奇道,


    “陛下,这真是我生出来的孩儿?”


    裴钺哈哈大笑,“当然,朕亲眼看着你生出来的,还能有假?”


    “我就是有点不敢相信....”舒筠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一瞬间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朕也不敢相信,我的筠儿如此勇敢。”


    孩子睡得很香,双拳稳稳拽紧,眼睫长长铺在眼下成扇形,一双孩儿用同样的襁褓包着,连睡姿也极像,舒筠一时苦恼,


    “到底哪个是儿子?哪个是女儿?”


    裴钺也极爱孩儿,拨了拨他们的面颊,指着其中眼尾更加柔和的一个道,“这个是咱们的公主,”又指着另一边那个模样明显镇定些的道,“这个是咱们的太子。”


    小皇子出生当日,裴钺下旨册封儿子为皇太子,女儿为宁硕公主。


    舒筠咧嘴笑着,“我还真分辨不出。”


    轻吻了吻孩儿,着嬷嬷们抱走。


    月子里裴钺不许舒筠费神,很多时候亲自给她擦拭身子,起先舒筠很不自在,“我是不是很丑?”女人生了孩子相貌便不可同日而语。


    裴钺一面给她擦拭撕裂的伤口,一面心疼地哄她,


    “是啊,你若是不好好坐月子,就会变丑。”


    舒筠听了这话,这才下定决心不管孩子的事,舒舒服服躺在塌上歇着。


    打恶露的药汤喝下去,身子五日便干净了,唯独就是胸口胀得厉害,有通奶的嬷嬷手法极好帮她通奶,偶尔也会抱来孩子帮帮忙,裴钺不打算让她喂奶,担心伤气血,舒筠也没强求。


    寻常人家坐三十日月子,华太医建议舒筠坐四十五日月子,舒筠照做。


    苏氏当年就是因为月子里受气,血崩不止伤了身子,舒筠格外注意,吃好睡好,华太医教了她一道健身之法,舒筠也慢悠悠地学。


    四十五日过后,她气色几乎恢复如常,开始赖着裴钺撒娇。


    裴钺爱极了她这模样,“这都当上母亲了,怎么还这么皮?”


    舒筠有些不老实,“我想嘛,陛下....”


    裴钺没有纵着她,这一忍过去了三月。


    舒筠身子彻底恢复了,他才敢动她。为了避免再孕,他私下费了不少功夫。


    小公主与苏氏极为投缘,这三月日日夜里非要外祖母陪着方睡,苏氏担心留在皇宫过久,招来非议,裴钺却是大方地挥手,


    “您尽管在宫里住着,谁也不敢多嘴。”


    说白了苏氏在府上也无聊,除了丈夫,舒家没一个知心人,与她有血缘的皆在这皇宫,她越带越爱小外孙女,也希望能帮衬舒筠一把,舒筠便让舒澜风进宫陪伴母亲,舒澜风老脸挂不住,偶尔过来却不敢夜宿,就这样苏氏两头跑,还别说,人一精神身子反而越来越好,再不是以前走几步便喘气的模样。


    女儿命好,这一胎儿女齐全了,往后可生可不生。


    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在孩儿满三岁那年相继去世。


    两重孝加起来裴钺与舒筠要守丧三年。


    待丧期满,孩子已六岁了。


    小太子无论性情模样与裴钺一个模子映出来的,小公主起先也像爹爹,越大越照着舒筠在长,到了六岁时,活脱脱一小美人胚子,尤其那双葡萄眼水汪汪的,灵气十足。


    她模样像舒筠,性子却大相径庭,方才六岁就晓得品评京中少年,见到漂亮的还会上前赠一个花环,京中世家少年纷纷以此为荣,也有极个别认为公主十分顽皮,不欲同流合污者,这个人便是小公主一岁的将军府世子成锦。


    别看成锦嘴硬,他也就是嘴硬罢了,每每小公主塞他一捧花,他憋得面庞发紫,心中愤愤然,却不敢违拗。


    模样又俊又俏。


    太好欺负了!


    小公主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今日在这位臣子府邸住,明日去那家吃席,还别说,小小年纪将京城世家摸了个门儿清,哪家厨子手艺如何,这小祖宗还能说出个七七八八来。


    这副德性令裴钺很是头疼。


    倒有几分太上皇的遗风。


    到了一年一度秋猎,因着守丧,裴钺与舒筠整整三年没去行宫,一除服,百官紧锣密鼓安排好行程,留下一半朝臣坐镇京城,另一半臣子伴驾西山。


    折子每日来往行宫与京城,不耽搁政务。


    皇太子六岁个头极高,自小被裴钺教的文武双全,他手执银弓由京城少年们簇拥往林子里打猎,小公主也不甘示弱,拖着不情不愿的成锦辍在后头。


    天朗气清,行宫的人大半散去,只剩帝后留在乾坤殿,舒筠换了一身湛蓝色的劲衫,套上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比甲,系上一条鹿皮腰带,裴钺换上行装亲自替她整理衣领。


    舒筠梳了一个凌云髻,乌密的头发高高盘起,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


    收拾停当,裴钺牵着妻子离开行宫,顺着后山一条长廊往山顶去。


    二人手牵手沿着斑驳的光影而动,偶有一小撮秀发从她脖颈滑过,那抹玉色浸润在光幕里,连同她整个人也美得十分不真实。


    夫妻不紧不慢爬山,说是去狩猎,却不见半点着急,侍从远远跟着并不敢靠近,整个山头鸟静风幽,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裴钺带着她来到山顶鸟屋,指着不远处一颗魁梧的青松道,“这是朕十五岁那年手植,今已亭亭如盖。”


    舒筠放目望去,风吹松浪,一阵一阵从脚底漫过,那颗高达十丈的青松犹如山海里的灯塔,岿然屹立,亦如裴钺这个人。


    “十五岁?”舒筠眨了眨眼,迎着炫目的阳光笑道,“陛下,我很好奇,您十五岁不该要定亲娶妻了吗?何以拖至后来?”


    这个问题她曾问过王幼君,随着时光如梭,她越发想听裴钺亲口解释,她想知道是什么缘故让她没有错过这个男人。


    “那时啊?”裴钺唇角微微展平,站在她身后替她挡住后面来的风,与她一道极目远舒。


    “也想过娶一符合世家闺范的贵女为妻,她好好相夫教子替我拾掇后宫,我一心一意操持朝政,可是挑来选去,总觉得差一点什么。”


    “差什么呢?”舒筠往他胸膛靠了靠,贴得他更紧了些。


    “那一双双眼睛,要么平澜无水,看起来城府极深,要么充满了算计与功利,朕一眼就能看穿,这些脸谱朕在后宫见多了,或许各有千秋,千姿百态,却有一样相同。”


    “什么?”


    “没入朕的眼。”


    舒筠轻笑,探出手去刮他下颌,“那我何德何能入了陛下的眼?莫不是陛下被我亲一口便赖上我吧?”


    裴钺呼吸骤顿,幽深的眼底忽然有一撮明亮的火焰在跳跃,


    “朕这一生北驱蒙兀,南抚蛮夷,东绞倭寇,西掠川藏,算得上叱咤风云,死在朕手底下的人不计其数,朕心肠是硬的,每每夜半风声,独自一人躺在奉天殿芜顶时想,这一生大概也就是个孤家寡人,些许就是处处太硬了,看到你这样玉柔花软的女孩儿,眼神干净地一眼能望到底,朕便想能取你一瓢柔软安放在心尖,也让我尝一尝这人间牵肠挂肚的滋味。”


    舒筠闻言眼眶蓦地一红,扭头扎进他的怀抱,


    “陛下....”


    姑娘一如初见时笨拙脑热,拽着他衣襟,将泪水蹭在他怀里,磕磕碰碰道,“我一眼见到七郎就喜欢上了。”


    “是吗?”裴钺将心爱的姑娘揽在怀里,看着远处秋山尽染,叠翠流金,“你唤我什么?”


    舒筠心里头热浪滚滚,羞答答垂下眸,呢喃道,


    “七郎....”


    裴钺闭了闭眼,一口山风灌入他喉咙,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筠儿,你不知,朕遇见你后,不敢轻易杀人,换做以前,裴江成早已无葬身之地,但朕爱重你爱到生怕你来到朕的身边,为朕杀孽所累,朕想为你积福,为你行善布施,换你一世安荣。”


    舒筠眼眶一热,踮着脚费劲地勾住他脖子,哽咽着,“七郎....”


    她什么都不用说,仅仅是这一声七郎足够破开他坚硬的心房,让他甘愿粉身碎骨。


    “别哭,朕带你出游可不是害你来哭的,”裴钺慢慢拥紧她,安抚她片刻,又将她从怀里拉出来,指着山头另一面,“瞧,那里有一个鸟屋,朕曾养了几只银雀在此处。”


    “是吗?”


    成婚多年舒筠天真烂漫丝毫未褪,眼底泛着细碎的光,“那我去瞧瞧。”


    舒筠便要跑过去。


    “等等。”


    裴钺忽然拉住她,“你发梢沾了些枯叶。”


    抬手将路上悄悄采下的一朵粉红野花插在她发间,再放手看着她俏生生离去,舒筠扶着木窗,小心翼翼往里探了一眼,果然瞧见一只七彩华羽的雀鸟停在屋内,她扭头兴奋地朝皇帝招手,眼底的笑要溢出来,粉红的花瓣歪向她眉眼,果真是面似芙蓉,人比花娇。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