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作品:《我不做妾

    裴慎冷言冷语挨多了, 虽觉酸涩,可竟也习惯了。


    他笑笑:“哪里就没有关系了?我是潮生的父亲,你是他母亲, 你我之间既有了潮生,便有了牵扯。”


    一辈子的牵扯。


    沈澜恼他没脸没皮,忍着气与他分说:“你见过夫妻和离吗?我与你便如同和离夫妻。虽有孩子,实则两方已无关系。”


    裴慎愣了愣,半点不恼, 眼里漾出欢喜来, 倚在车壁上调笑道:“你如今这话, 可是认了你是我的妻子?”


    沈澜非但不笑,反被他激得怒意上涌,脸色冷若冰霜:“我与你好声好气解释, 你却没脸没皮插科打诨。”


    说到此处,沈澜满腔怒意微滞,倒觉出些疲惫来,只摇摇头道:“你从前不肯听我说话, 只拿话敷衍我。如今你依旧没变, 只不过学会了赖皮,遇见你不想听的, 便只管打岔话题或是混过去。”说罢, 沈澜再不愿与他言语,只管起身往车外去。


    “哎——”裴慎一把扯住她腰上豆绿攒心梅花丝绦, 轻轻一带, 只管将沈澜搂在怀里。


    “你莫与我置气……”裴慎话未说完, 低下头便见沈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裴慎干笑两声, 松开手, 任由沈澜起身。


    沈澜抚了抚凌乱的衣衫,淡淡道:“裴慎,六年前你想如何摆弄我便只管如何摆弄,从不顾及我的意见。六年后,你依旧如此。”


    裴慎心道还是变了的。他辩解:“你方才看我两眼,让我放手,我不是放手了吗?哪里不顾及你了?”


    沈澜冷冷道:“我不让你上骡车,你还不是上来了?我不让你亲吻,你倒好,上来便亲我,你问过我同意与否了吗?”


    “情之一道,发乎自然。我待你有意,见了你便想亲吻你,实乃情不自禁。你若觉得我轻薄了你,我向你道歉便是。”


    沈澜一愣,怒意微散,只觉他这话说得倒还有几分诚意。


    见她神色稍缓,裴慎只管去拉她的手,又哑声道:“我想你想得厉害。”


    裴慎高大健壮的身躯将沈澜堵在车厢里,粗粝的手指缓缓地握住了沈澜温凉的手指。肌肤相触的时候,裴慎心满意足的喟叹一声,然而紧接着,仅仅只是十指相扣已经无法满足裴慎了。


    他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烧着一簇簇火,灼热的,极具侵略性,扫过沈澜身上每一处,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生吞活剥了。


    沈澜身子微颤,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又甩开他的手,咬牙道:“你想我了便可以不顾我的意愿,强行与我十指相扣,还想来吻我吗?我是个人,不是你养在家里的花瓶摆件,想把玩了就能把玩!”


    裴慎只觉好生冤枉:“哪里有人心心念念要娶个摆件回家的?我既要娶了你,自然会敬你,爱你。”


    说罢,他正色道:“你不是要我顾及你的意见,尊重你吗?只要你与我成了婚,我都能答应。”


    这些日子,沈澜早已想清楚了,摇头道:“我无意与你成婚,你若真敬重我,尊重我的意见,便不该再来搅扰我的生活。”


    裴慎沉着脸不说话。这才是他和沈澜最大的分歧。


    沈澜数次提及尊重二字,裴慎自然听得明白她在意什么,无非是顾及她的意见,平日里若有事便与她好生商量,不能拘着她之类的。


    这些裴慎都能答应。他可以做到尊重沈澜,前提是成婚。


    可如今沈澜要的尊重,是要裴慎尊重她的意见,任由她过自己的日子,与他分道扬镳。这是裴慎万万不能容忍的。以至于他百般插科打诨,就为了不要提及此事。


    可如今还是被拒了。


    裴慎深呼吸一口气,盯着她问道:“在税署的那一晚,你说你不知道,可见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我也知道,从前我待你不好,往后我们与潮生一起,好好过日子,可好?”


    沈澜微愣,裴慎一腔情意都在这番话里,几乎堪称剖心剖肺。


    若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她与裴慎初次相遇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没有被裴慎杖责、羞辱,还没有为了自由吃过那么多苦,她或许就答应了。


    可如今……


    “裴慎,其实你是个极好的人。人品、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既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也是个百战百胜的好将领。”


    裴慎的心脏鼓胀起来,像是有许多许多的喜悦,挤挤挨挨,饱满地几乎要流溢出来。


    他眉眼含着春风,紧紧地握住沈澜的手指:“我在你心中……”


    话还未说完,沈澜一点一点抽出了自己纤细的手指。


    她打量着自己的手,纤长细腻,指若春葱,看起来煞是漂亮。


    “你看我这双手,从前抱着长凳,木杖一杖一杖打在我身上。握过竹篙,冒着寒风在太湖上撑船,揪过枕头,任由你在我背上作画羞辱。”


    裴慎听着听着,心里几多酸涩,艰难开口:“我若知道将来会爱重你至此,必定早早……”


    沈澜摇摇头:“太晚了,裴慎。”


    “江水很冷。”


    清清淡淡的四个字,其间蕴藏着沈澜几多艰辛,几多泪水。


    大浪铺天盖地,劈打在人身上,她一次次被压入江中,探不出头来,几乎要窒息。在茫茫江潮里穿行,寒意侵骨,冷得浑身发抖,身子全然没了知觉。


    沈澜满腹怅惘,她的神色是浅淡的,说出来的话却如同雷霆一般,一下一下,敲打在裴慎心头。


    “裴慎,当年我抛弃了一切去江潮里搏命,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的。”


    “如今我若答应了你,怎么对得起六年前的沈澜?”


    这两句话几乎击溃了裴慎。他再一次想起沈澜决绝跃入江中,宁可与冰冷汹涌的江潮搏命,都要离开自己。


    他眼眶微潮,涩然道:”是我不好。”


    在税署那一晚,裴慎也是道过歉的,只是那时道歉,是他早早准备好要与沈澜和解的。


    如今道歉,却是真心实意。因为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对沈澜的伤害如此沉重,如此深刻。


    “你不必与我道歉。”沈澜摇摇头,“你伤害过我,却也曾经在倭寇手中救过我,拿着自己的人情帮我治病。”


    沈澜笑了笑:“前尘往事,俱是不堪回首。恩也好,仇也罢,一笔勾销。”


    裴慎心中酸楚,只望着她,迫切的允诺道:“我日后会待你好的。”说罢,急切道:“肯定会的,我让你高兴,再也不……”


    沈澜主意早已定了,只自顾自道:“我知道你此行来湖广,多半是为了将我和潮生带去京都。潮生是无辜的,他想跟你还是跟我,全看他自己。”


    “至于你我之间。”沈澜笑道:“往后我做我的粮商,你做你的好官。”说到这里,她还与裴慎玩笑道:“方才说错了,你如今是太子,今后是万民之主。与我再不会有交集。”


    她说得洒脱,分明是下定决心与他一刀两断,什么爱呀恨呀,她都不在乎了,方能这般磊落无垢,潇洒意气。


    裴慎见了,只觉心如刀绞,疼得他说不出话,眼眶也潮热得厉害。


    木然半晌,裴慎方开口道:“真的不能挽回吗?”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如此艰涩。


    见他这般低声下气,再没有往日里的傲气,沈澜心有不忍,竟也有几分涩然。奈何既要诀别,又何妨将话说得更狠些呢?


    “你是累世勋贵,又是进士及第,天下间什么样的女子你得不到,往后你必会有……”


    裴慎摇摇头:“我只要你。”


    沈澜窒息,心知他这是还不肯放手,难免生恼:“你做过官,当知仕途险恶,不如你意的事十之八九。情场如官场一般,哪里能事事顺遂?况且你将来当了皇帝,万民承在你肩上,更要好生收拾山河、理政恤民,何必执着于情爱呢?”


    裴慎微怔,忽愣愣的看着她。


    沈澜也不明白他到底听没听进去。只能狠狠心,径自下了车,见车外亲卫、护院四散开来,遥遥护卫着骡车。


    那般远的距离,是听不见她和裴慎说话的。


    沈澜实在不愿意自己和裴慎的纠缠被旁人嚼舌根,如今确认护卫们听不见,便也不搭理他们,只管往前走了两步,欲推开家门。


    “等等——”


    沈澜蹙眉,转身望去,却见裴慎竟出了骡车,立于巷中。


    沈澜微愣,弄不明白他要做甚,却听见裴慎遥遥道:“沈澜,你我之间的事说来实则只有两桩。其一,你心里待我有恨,无法释怀过往。我要做的,是让你放下恨意。”


    “其二,你要我尊重你的意见,我当然可以做到,前提是你与我成婚。可你如今想要的尊重是离开我,自己过活。这是我万万不能忍的。要解此局,法子只有一个,改了你的心意,让你肯与我成婚。”


    沈澜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裴慎侃侃而谈。


    “这两桩事看似是不同,实则解决方法俱可以并为一样——叫你心悦我!”


    裴慎朗声大笑,快意至极。


    他从前不曾爱慕过旁人,以至于一遇情爱,束手无策,总想着如同驯服下属那般去驯服她。


    偏她烈性敏慧,身有傲骨,以至于裴慎磕得头破血流,只觉女子心意捉摸不透,又弄不明白沈澜要什么,兜兜转转到如今。


    却没料到竟是沈澜点醒了他,一句“情场如官场”,叫裴慎恍然大悟。


    他的确不通情爱,那又如何?若将情爱比作官场,裴慎即刻触类旁通。


    如今是他要叫沈澜心悦他,是他有求于沈澜。那便不该拿她当下属,使尽手段驯服她。合该拿她当上峰,当同僚。从前如何揣摩这些人的心思,就如何去琢磨她的心思。


    再拿出往日里在官场上交结同党,抽丝剥茧、纵横捭阖的手段,就不信不能让沈澜对他心生好感!


    裴慎尘埃尽拭,心如明镜。


    他眉眼间生机勃勃,朗声道:“我裴守恂七尺男儿,有错必认,有过必改。往日种种,都是我对不住你。”


    彼时长空万里,晴朗明爽,大片大片的天光洒落在他身上,如同玉璧生辉,明珠耀目。


    沈澜愣愣的望着他,弄不明白他这到底是道歉还是要做甚,只觉这人笑得她心慌,下意识想将门关上,却依旧能听见裴慎恣意快活的笑声。


    笑笑笑!笑得沈澜心头微恼,只将手中带给潮生的面具砸出去,骂道:“你笑什么笑!”


    裴慎眼含春风,笑盈盈接了面具,只在手中抛了抛。


    此时天光明灿,芳草如碧,沈澜立于乌木门前,裴慎倚在黄骠马上,两人隔着青石砖遥遥相望。


    裴慎眉目明澈,如春日新风,晴时快雪,笑得恣意无比。他翻身上马,扬鞭离去,只留下一句——


    “前尘已过,且待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