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作品:《我不做妾

    沈澜回府时, 已是日暮黄昏,恰见潮生正坐在红酸枝玫瑰高椅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 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甜白瓷碗里的榛松栗子糯米粥。


    一见沈澜进来,他便跳下高椅, 哒哒跑过去。沈澜一把将他抱起, 笑盈盈道:“潮生,你跟着春鹃, 一同去找彭玉顽, 可好?”


    潮生愣了愣,只紧紧搂着沈澜的脖子, 不肯下来, 还担忧道:“娘, 是不是出事了?”


    这是乱世,沈澜从不骗他, 便低声道:“可还记得娘与你说过的矿监税使?那帮人闹腾的厉害,娘先让春鹃带着你去襄阳洞庭湖躲一躲,可好?”


    在潮生仅有的五岁人生中, 只发生过一次外出躲灾的事件,是邵和尚带来的兵灾。


    那一次,沈澜是跟着潮生一块去的。


    “娘,你跟我一起去吗?”潮生死死搂着沈澜的脖子, 两只眼睛雾蒙蒙的。


    到底是五岁的孩子, 心里还是害怕。


    “等娘处理完了这里的事, 马上去找潮生好吗?”


    潮生不说话, 只闷闷地抱着她, 泪珠一下子就滚下来了。


    沈澜心里酸涩难当。潮生刚出生那会儿, 她为了挣钱根本来不及陪伴潮生,只能给了钱,将他托付给玉容。好不容易挣了钱,又是战乱连连,总让潮生担惊受怕。


    “是娘对不住潮生。”沈澜抹了抹他的泪珠,贴着潮生的额头,认真道:“娘不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但娘肯定尽力,以后多陪陪潮生。”


    潮生抽噎着,泪珠一直往下掉,又怕沈澜难过,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巴,不肯哭出来。只一个劲儿地搂着沈澜的脖子,趴在她脸侧,不肯被春鹃抱走。


    沈澜一时心痛难忍,正欲再劝两句,忽听闻院外一片喧哗之声,秋鸢惊惶失措地跑进来,凄厉道“夫人!王俸来了!带了几十个人打进来了!”


    沈澜心头大震,她万万没料到,这帮矿监税使竟真敢如此嚣张。


    “秋鸢,你与春鹃一起走!”沈澜当机立断,将潮生递给春鹃,潮生被吓得大哭不止。


    “娘——娘!”他被春鹃抱着,两只手却死死搂着沈澜,凄惶大哭。


    沈澜一时心如刀绞,狠下心将潮生攥紧的手指掰开,顾不得哇哇大哭的潮生,厉声道:“秋鸢,春鹃,跟着小武从角门出去!走!立刻就走!”


    “夫人!我们一块儿走!”秋鸢缓过惊惶劲儿,慌忙道:“六子在前头,带着二十几个人对峙呢,夫人快走罢!我们走罢!”


    “娘,我不走——娘——”潮生凄厉大哭,一个劲儿地挣扎着,想往沈澜身上扑。


    “潮生不哭了,不哭了,再哭就要引来坏人了,会害了夫人的。”春鹃含着泪,一面安慰潮生,一面死死制住他,匆匆往后院角门跑。


    潮生抽噎不止,又不敢再哭,只抱着春鹃的脖子,雾蒙蒙的眼睛,含着泪殷殷回望她。


    沈澜一时心痛难当,双眼嗪泪,只对着秋鸢厉声道:“我若逃了,阉狗必要搜寻起来,反倒害得你们逃不成。秋鸢你走罢,快走!”


    秋鸢拼命摇着头,泪珠一连串滚落下来,哽咽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啜泣着:”我不走!我陪着夫人!陪着夫人!


    沈澜强忍着泪意,狠下心,厉声道:“秋鸢!你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说罢,决绝转身,再顾不上秋鸢,只匆匆奔向后院,吩咐后头惊慌失措的几个婆子燃了火把,四处点火。又劈手从祠堂取了牌位,方才狂奔,直冲前院而去。


    沈澜甫一奔出仪门,便见护院六子疾步冲进来,厉声道:“夫人快走!外头取了榉木来撞门,挡不住了!”


    沈澜一面往外跑,一面强自镇定道:“可去李赵两家报信了?”


    “报了报了!夫人,那两家护卫肯不肯来,谁知道呢?”六子心急如焚,“夫人快走罢!”


    沈澜匆匆往外走:“去叫外头的护卫喊起来,给我喊走水了。”


    六子一愣,奈何沈澜积威甚深,他没法子,狠下心速速往外奔去。


    “夫人!夫人!后院已经烧起来了!”头发被火星子燎了一下的健妇刘婆子匆匆奔出仪门来寻沈澜禀报。


    “做得好。”沈澜一面往外跑去,一面叮嘱道:“叫所有人往外头跑,走不了门就翻墙,不要留在宅中伤了人命。再带上锣鼓,给我喊,走水了。”语罢,又道:“届时你们混在人群里,我若抬起手臂便是讯号,我喊什么,你们只管一起喊,听明白了吗?”


    刘婆子应了一声,慌急慌忙往里跑。


    此时的沈澜终于到了前院大门处,竟见护卫王建勇、刘英、李木三人俱受了箭伤,鲜血直流,敷了药躺在前院青石砖上,气息微弱,生死未知。


    两扇乌木大门后头,七八个精壮汉子死死抵在门口,正声嘶力竭的喊着“兄弟们顶住了!顶住!!”


    两侧的围墙上,护卫们搭了梯子,拿着竹枪,正要把从外头爬上来的无赖恶棍们打下去。


    外头是抬着榉木“砰、砰、砰”的撞门声,夹杂着百姓奔波救火的脚步声,锣鼓声。


    大好家园,毁于一旦。


    沈澜心头大恨,神色冷肃地厉害,厉声道:“六子!把门开了!”


    六子正抵在门口,他心知挡不住多久了,闻言也不多话,只狠狠啐了口唾沫,嘶吼道:“兄弟们,我数到三,杀将出去!弄死这帮阉狗!”


    众人齐齐应声。


    “一、二。”


    “三。”


    话音刚落,六子等人齐齐闪开。


    下一刻,碗口粗细的榉木冲撞而入,四五个抬着榉木的无赖恶棍随着冲势一去,霎时跌了一地,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此刻沈家大门前,一条青石砖街,五六十号人堵在门口,拿刀的、持长枪的、骑马的……阉宦、南京官军、当地卫所兵丁、锦衣卫、无赖恶棍。这帮人堵在沈澜家门口,跃跃欲试。


    眼看着门开了,骑在马上的王俸大喝一声:“孩儿们!只管给我冲进去!擒了逆贼!”


    “我看谁敢!!”


    沈澜嘶吼一声,喉中泣血。尖锐的女声,饱含着愤怒和恨意,压得周围嘈杂人声一静。


    沈澜捧起牌位,肃然迈步而出。


    一见有人出来,几个无赖恶棍即刻举起手中刀枪便要将她打杀了去。


    六子一面吩咐人背起受伤的三个护院,一面带着还能动的护卫,冲上来护住沈澜。


    双方眼看着就要打起来,沈澜却浑然不觉,只站于阶上,对着马上的王俸厉声道:“为何要攻打我沈家?”


    双颊染晕似飞霞,剪水明眸饱含愤怒,如清涟涟水中生出簇簇火焰,清艳逼人。素衣凌乱,手捧牌位,脊背笔挺,昂然怒视,更显萧肃清介。


    王俸见了她,一时魂不守舍,暗道那小太监说得果真没错,天底下竟有此等美色。


    他痴痴梦梦,周围几个廉干舍人不得不低声提醒道:“王大珰!王大珰!”


    王俸这才回过神来,只拿目光在沈澜身上逡巡,心痒难耐:“你便是沈娘子罢?”


    沈澜暴喝道:“我问你为何要攻打我沈家!!”


    王俸见她性烈,又被她拂了面子,心头不快,阴戾着脸:“只因你们沈家私藏叛贼,大逆不道。”


    此时街上早已挤满了前来救火的百姓,闻言便已是议论纷纷。


    “放他妈的狗屁!纯属胡咧咧。”


    “这帮阉狗!!”


    “没卵子的玩意儿!不得好死!”


    赶来救火的百姓,俱是附近百姓,这些日子来提心吊胆,受尽矿监税使折磨,听王俸说什么私藏罪犯,半个字都不信。只纷纷唾骂不休。


    惹得王俸勃然大怒:“你们沈家私藏贼寇,还敢挑动百姓鼓噪,果真是狼子野心!”说罢,便要招呼底下人持刀进攻。


    沈澜衣着凌乱、神色端肃,立于阶上,身后是烧红了半边的天空。


    她浑然不惧,上前一步,厉声道:“三年前,湖广大水,沈家带着船队救民二百三十四人。”


    “两年前,武昌、荆州、常德八府洪涝,沈家船队救民六百七十四人,赈济灾民四千八百余人。”


    “一年半前,襄阳、江陵、枝江等六县大旱,米价暴涨至一石五两,沈家放粮一万石,平抑米价,活民无数。”


    “一年前湖广尾子院堤、桑拓院、大兴院、柳水院等十四处垸田决堤,沈家开仓赈济灾民三千六百余人。”


    每说一句,沈澜便进一步,场上也静一分。直至沈澜逼至王俸手下面前,寒光闪闪的枪头就抵在她心脏处。


    沈澜却岿然不动,凄厉暴喝,嗓音嘶哑,几欲泣血。


    “我沈家活民过万!你说我私藏贼寇,天理何在!!”


    满街寂寂,再无半分人声,唯有风声猎猎,大火烧灼之下房倒梁塌,骇人的热浪映红了半边天空。


    王俸等人一时为她气势所摄,半晌才回过神来,只阴沉着脸,厉声呵斥道:“来人!”


    这一声,如同油入沸水,似乎霎时惊动了满街的百姓。


    “老贼该死!”


    “杀了他!”


    “杀了阉狗!”


    一座大宅起火,冲天的烟焰足够半城看见。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于此,千万声不同的呼唤,渐渐的融合在一起。


    “杀阉狗!杀阉狗!”


    近万百姓围堵在街上,群情激愤,振臂高呼。其声如雷霆,其势如惊涛。


    王俸也不过带了七八十人出来罢了,被近万人堵在这里,哪里还有胆量呢?只两股战战,慌忙下马,生怕被人打了去。


    “快!快去找知府!找黎大用!快去啊!!”王俸惊惶失措,连连对着手下吩咐道。转过头去,又欲对着沈澜求饶。


    沈澜站在阶上,望着王俸,轻蔑一笑。她的身前是寒光闪闪,足以刺穿心脏的长枪,身后是灼灼的热浪、火焰。


    沈澜振臂高呼:“王俸此獠,假借陛下之名,纵火焚屋,诬陷良善,欺凌孤寡,肆意敛财!”


    “今日不过是我沈家一人之祸,来日便是千万百姓之祸!”


    沈澜暴喝道:“杀王俸!”


    “杀王俸!杀王俸!”


    近万人的暴动,如同洪水席卷大地,暴雪覆盖一切,足够把中心的七八十人通通踩成烂泥。


    远远的站着,原本只是想混在人堆里观察事态演变情况,却被激愤的百姓裹挟着往前去的潭英已是头晕目眩。


    一面庆幸自己掺进王俸队伍里的十几个间子,因为不愿意参与此等残民虐民之事便没来,好歹保住了性命,一面又愣愣的想,这天下间,真的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