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留声机悠悠运作, 清澈河水般的音符从上方流淌，与室内杳杳血香互为映照，创造出非人钟爱的残忍美感。


    在如此环境中, 红梅色瞳孔的主人将手中纤细的玻璃试管扔回架子, 溅起的红色液体仿佛被控制一般落回容器，没有一滴洒出。


    “月山死了。”


    清新欢快的乐曲戛然而止。


    血香升腾，如同正在酝酿一团骇人怒焰。


    报出死亡讣告的人并没有如之前一般勃然大怒，而是随口道：“通知一下累，他不需要进行换血战了。”


    唱针落回黑胶唱片上，仓促中断的乐曲重新续上，恍若无事发生。


    月山乐见在鬼王心里地位非常微妙，作为鬼，它的忠诚心无需检验，对鬼王的要求也尽心尽力, 唯独他的血鬼术, 令鬼王有种被冒犯了的不愉快感。


    月山乐见将强大的鬼视为食粮, 鬼越强大他血鬼术的束缚效果越强——曾经的下弦陸便是这样被他捕获。


    因此, 哪怕作为十二鬼月, 潜力出类拔萃, 月山乐见也不受鬼王待见，死了鬼王甚至乐见其成。


    鬼王重新开始实验。


    科学没有捷径, 他想要试出能够无惧阳光的鬼, 就必须进行大范围地取样对照实验——


    ——生活在山上的、生活在水边的、生活在树林的……地域不同的样本。


    ——性格阳光的、性格阴郁的、性格懦弱的……性格差异的样本。


    将人类视作小白鼠, 那要一一试过去的种类还真多。


    即使拥有永恒寿命的鬼王也觉得麻烦。


    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成为无惧阳光的终极生物？


    鬼王今天也很勤勉。


    *


    阳光不暖，门庭冷落。


    身穿双色拼接羽织的剑士抱胸靠在墙壁上，阖目休憩。


    冬日阴云厚重，空气中蕴着无尽冷霜, 穿透层层阴云落下的光线孱弱得没有一丝温度，照在发丝间比落雪还要寒冷。


    “水柱，”大门打开，缝隙中探出一个稚嫩少女的脑袋，“主公大人有请。”


    富冈义勇睁开眼睛，朝女孩颔首，推门进入。


    碎石铺路，路边两侧分布着几棵大树，枝干毫无颜色，凄惨得惹人落泪。


    “请进。”少女打开和室推门，示意富冈义勇进去，她等在外面将门关上。


    室内比室外要温暖，披着素色羽织的年轻当主坐在屋子中央，他面前的矮桌堆积了一叠高高的文书，另一边放着已经处理好的文件，见到富冈义勇，他将笔搁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义勇，你的信我已经看了，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知我吗？”


    富冈义勇正坐在鬼杀队当主对面，沉默着将自己腰间的刀剑连着刀鞘一起抽出，放在自己身前，低头深深一拜。


    “主公大人，承蒙您照顾，富冈义勇今日辞去鬼杀队水柱一职。”


    屋内暖炉都停滞了片刻。


    “义勇，可以告诉我原因吗？”当主没有生气也没有责备，而是认真地询问，“是我做了什么对剑士不好的决策让你失望了吗？”


    “不，主公大人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对鬼杀队有益之举，”富冈义勇开口道，“富冈在此向主公提出请辞绝非对鬼杀队有所不满，具体原因恕富冈无法直言，请主公许可，万请。”


    “……抬起头来吧，义勇，”当主起身走过来捡起刀剑，推放在富冈义勇身侧，“如果是那个带着鬼的剑士的事情，鳞泷先生已经来信告知我了，没有必要为此卸去柱一职……”


    “不是的，主公大人，”富冈义勇打断了当主的话，“富冈愿以切腹为那对兄妹作担保，他们两个将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险境妹妹都绝不会吃人，富冈并非为了逃脱责任而请辞，而是为了将恶鬼斩尽杀绝。”


    当主表情严肃，问题直指红心：“义勇，你得知了危险的情报想要一个人去处理吗？”


    “……”富冈义勇将刀剑双手奉还，“主公大人，请收回富冈义勇水柱一职。”


    当主看着富冈义勇毫无变化的神色，知道他已然下定决心，无法改变，


    “好吧，我可以收回你水柱一职，稍后便将解除职务文书发布下去，”当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没有拿富冈义勇奉还的刀剑，“今天以后，你将不再是鬼杀队的一员，但是日轮刀还请保管好，那是刀匠为你一个人所制作的刀剑，给鬼杀队太浪费了。”


    富冈义勇张口：“主公大人……”


    “义勇，我不知道你知道了什么又将去做些什么，”当主温和的视线一如之前，“但请你保重身体，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好自己。”


    “不要死啊，义勇。”


    富冈义勇拜别当主，走出庭院大门，厚重的积雪云层极为应景地降下白色碎屑。


    “富冈先生，”为他开门的少女奉上一把长伞，“请收下这个。”


    富冈义勇默然打开伞，撑起伞后，雪便无法浸湿他的发丝与衣服。


    三个和服少女在门口朝他遥遥一拜。


    “请一路顺风，这些时日辛苦您了。”


    富冈义勇撑着伞，转身离开。


    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次谁都不能死。


    他一定可以做到。


    他必须做到不可。


    ——“首先，跟鬼杀队一刀两段，别犹豫，这是我们走向胜利的第一步。”


    ——模糊的视野中，半个身体被鲜血浸泡的人洒脱地朝他笑着。明明每个字都伴随着鲜血与生命凋零，他却自信得整个人都在发光。


    ——“之后就来找我吧，相信我，即使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有我在就一定能扭转这个局面……不过在那之前——”


    ——无尽的光覆盖了视线中的一切人与物，同行者的尸体与还在苟延残喘者一视同仁地被吞没，同时消散的还有折断的刀剑与碎石，世界重回一无所有的荒莽……


    ——“富冈，全靠你了。”


    *


    第一次跟上弦三同归于尽，富冈义勇走马灯中是早已死去的锖兔、姐姐与自己带上路却没保护好的炭治郎兄妹，对自己再也无法支援同伴的自责与后悔更像是毒虫啃噬心脏一样令人痛苦。


    他总是这么不中用，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好。


    一片漆黑中，两个声音在他耳边交替响起。


    “好可怜啊，还这么年轻就要死去了。”


    “这是他的结局。”


    “但是太可怜了，这样的结局也太凄惨了！”


    “……”


    “来，接受我给你奇迹吧，重新来过，将自己害怕的通通避开，将自己后悔的全部挽回，我将这份能够达成的奇迹赠与你。”


    “在你主动放弃之前，你将永远持有‘重新来过’的权能。”


    蓝色流光固定在一刹那，投入他的魂灵。


    “开始吧，开始吧，你‘重新来过’的人生——”


    来自极远方的声音逐渐失真，视线由涣散重新凝聚，漆黑的视野点亮一抹灰色的光线，呜咽与哀戚刺破静悄悄的空气，温和的雪花唤醒沉溺在奇迹中的凡人。


    细碎的雪从天而降，又随风逝去。


    出现在自己眼前跪地恳求的少年，他的格子外褂自己早已万分熟悉，就连现在正在自己手上挣扎的力量他也知道属于谁。


    卑微哭泣的少年，挣扎的鬼相少女。


    在兄妹俩遭遇噩耗的当下，他却难忍从心底洋溢的喜悦之情。


    回来了，真的重新来过了！


    灶门炭治郎茫然地被人抱住，连带着挣扎的祢豆子也被一起抱着，他眼泪还挂在脸上，被风吹得冰凉疼痛。


    “炭治郎，祢豆子，这次会保护好你们的。”


    这个人是个强大的人。灶门炭治郎一开始只能闻出这点。


    但现在不同——悲伤、开心两者截然不同的心情混杂在一起，几乎要令人头昏脑涨，唯独其中温柔的保护感毫不动摇。


    这个人经历了什么？


    好像突然从地狱来到人间似的，无措又喜悦，充满赎罪般温柔的保护欲。


    *


    云取山。


    曾经与灶门兄妹产生交集的地方已经被新的雪覆盖，看不出半点痕迹。


    富冈义勇身上已经换下了鬼杀队的黑色制服，用于遮挡佩刀的羽织还保留原状，他撑着伞行走在忙碌装点门面的人群中，没有人上去跟他打招呼。


    *


    第十次重新来过。


    富冈义勇很清楚，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在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凭借这份先知先觉，他能救下很多本无法救下的人。


    ……


    尽管如此，他却没法救下眼前恳求他放过妹妹的少年。


    无论再轮回多少次，他都无法去救下他的家人。


    实力不足？


    不是。


    只是他的起点只能是此刻。


    *


    这是第一百三十六次。


    富冈义勇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前几次重来已经证明了那个人的正确性，接下来就要彻底践行对方的策略，然后走向他们共同渴求的结局。


    他对灶门兄妹许诺的话这次绝不会化作泡影。


    鬼杀队也不会再出现无谓的牺牲。


    只是。


    那个人没说过他真名叫什么，大概是忘记了吧，但他找起来要费一番功夫……


    纷纷扰扰的大雪成片落下，天地间只剩下细密的白雪，不到片刻，撑伞者在其中隐去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