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国

作品:《迟归

    “付院长,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道歉的。”


    “简医生,你是我招进来的,小事我能帮你挡挡,这回可好,家属直接闯进我办公室来了,那气势你是没见着,说你不道歉就不走了。”年近六旬的付院长指了指地上一堆,“行李和被褥都搬我这儿来了,要在我这常住了。”


    “付院长,这是耍无赖,您叫我和他们当面对质就好了。”


    “叫你?”付院长气得拍桌子,“我要是真让你来和家属对质,你现在就躺急诊科床上了!”他手背向外摆摆手,“那个产妇徐娟交给虞医生接手了,你今晚躲着点,她生完你再出来,后几天的班我让科室主任给你调门诊了。”


    “不行。”简以浔站直,下颌轻轻向前,双手抄在白大褂兜里,“我等着他们给我打急诊室病床上去。”


    走了。


    “你!”


    回应付院长的只有关门声,把简以浔招进院里,不知是他的福还是他的祸,这会儿【院长办公室】的牌子摇摇欲坠。


    她在国外工作学习了十年,外科中途转产科,经验丰富,虽然只有28岁,已经操作过许多复杂的手术,国外发表过三篇较有影响力的论文,刚回国就受聘于人民医院,任职产科实习医生。


    但是。


    最令院长头疼的是,一周五个投诉算是少的,院长是奔着副高的位置培养她的,投诉多了对晋升来说绝对是绊脚石,小打小闹的他也就给拦下来了,今儿这事儿直接闹到他这来了,大家嘴上不说,都等着呢。


    说患者无知,菜场大妈叫的都没你这么卖力,不顾妻子死活,自私,那你收拾收拾回家找接生婆.....大家私下都说她这嘴肯定是给金星女士开光了,心给李莫愁的九阴白骨爪封印了。


    其实有的话并没有多难听,实在是她那张冷清到无欲无求的脸太赶人,付院长面试她时,一度有一种自己才是应聘者的错觉,签合同时院长说了许多留人的话,她没听完就给签了,三年。


    院里的人说她傲气,从没见过她坐公交地铁出租车,独来独往,与同事之间皆是点头之交,食堂用餐永远挑最角落的位置,去的也晚,特意似的。


    夜里三点了,整个医院陷入安静,走廊尽头的手术灯亮着,家属疲惫地坐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搓手提神,时不时地往里面看,似乎透着门能看见里面的亲人一样。


    简以浔脚踩黑色小跟鞋,静谧的夜里,鞋跟与理石碰撞的声音像读秒的钟,很多时候,患者到了医院,生命确实是要以秒来算,来珍惜。


    对于手术台上的医生又何尝不是。


    路过安全通道时,犹豫须臾,一把推开门,拿出烟盒颠出一支烟,寒风掠过,火苗微芒,一手托着手臂,下颌轻扬,呼出一口烟雾,烟气似乎与浓云融为一体,夜色更深了。


    吸完烟,把烟头碾在栏杆上熄灭,火星四溅,呼出最后一口烟气她搓了搓手贴在脸上取暖,今夜得零下十几度,一会儿的功夫,睫毛都挂着冷霜。


    寒夜里的一支烟比一杯冷咖啡提神多了。


    她仔细地洗手,消毒,镜中的自己丝毫不显疲惫,浓颜的特权,国外时她常被当成染了黑发的本地人,她否认后对方还要信心满满地用肯定句回,“那你肯定是混血。”


    路过洗手间时,听到同是实习医生的虞医生和助产小芙的聊天声。


    简以浔照常走,来医院这么久,她从不与人闲聊。


    她走出两步,踱回来,听到了自己的姓氏,整个医院只有她姓简。


    “虞医生,你说你都在咱们院三年了,要说早就转住院医师了,每次都被截胡,这又来个闷骚狐狸,院长对她尤其照顾,那天我去人事部,小张没在,我就看了眼他电脑桌面的工资架构,刚好是保险那一栏,她住房公积金一万!你算算她工资基数得多高?一个月工资税后不得两万?还是个实习医生,你说...”


    “小芙,你还年轻”虞医生声线本就尖细,这时更是高调,满嘴不屑:“这里的事儿你就不懂了,升不升职无所谓,咱干净,给你当护士长,去跟个五十多岁能当你爸的人睡觉你愿意?”


    小芙的画面感来了,夸张地呕了声,咯咯地笑。


    简以浔索性不走了,倚在门框上,抱着手臂,洗耳恭听。


    “虞医生,您说您怎么也是北京本地人,这次可不能让个外来户给截胡了!国外回来的怎么了,英文比中文高尚么,别的我不知道,反正都说国外开放,尤其是那方面...”


    孙助产压声,像村口三五大妈一起讨论一个刚刚路过穿着时髦的年轻人,“简医生来那天,在院长办公室呆了半个小时!”


    虞医生听罢,脸上飘过一阵转瞬而逝的惊讶,又洗了一遍已经洗过的手,像擦土豆丝似的泄恨:“我不在意升不升职,今晚三个顺产吧,赶紧忙去!”


    水流的声音停了,然后是两双四只脚轻重交替的声音。


    四只脚,简以浔突然想到了一只驴,驴只是倔,又不八卦。


    驴:晦气极了。


    虞医生和助产护士小芙看到简以浔时,就像晚上起夜去厕所,回屋时发现床上坐着鬼一样。


    小芙一怔,吓得人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一下,全身的汗毛行军列队,吞了吞口水,“简...简医生好。”


    虞医生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按照对简以浔一个月的观察,她不是那种听墙角的人,寡淡的就像只会工作的AI机器人,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医术有一说一的挑不出毛病,但看不出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似乎没有喜怒哀乐。


    哪怕是被患者投诉也是一副万年不变的厌世脸。


    她拿手术刀时又美又飒,术中遇见突发状况永远临危不乱,仰慕她的男医生没少在办公室或食堂里打趣,说她拿着手术刀时,有一种恃美行凶的高冷范儿,被她来一刀也值了。


    虞医生眼睛看着天花板的白炽灯,甩着手上的水渍,当做同事偶遇:“这么巧简医生,值夜班啊?”


    简以浔面无表情地盯着虞医生,后者浑身发毛,眼看撑不住了。


    “不巧,我们上班时候一起打的卡,你还说今晚产妇多。”


    “呃...”虞医生摆出‘老员工’的姿态:“我随口一说,同事见面随随便便打个招呼而已。”


    简以浔上下打量她,仔细看她口出秽言的红唇,起伏不定的胸部,“是挺随便的,那以后正经点。”


    “你!”


    小芙拉着虞医生:“三号产房产妇血压有点高,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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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以浔理了理蓬松的三股辫,对于付医生的建议她不接不受。


    离老远就在护士站听见助产小芙和小溪的吵架声,小芙是跟着虞医生的,小溪跟着简医生,两个护士互看不顺,有点风吹草动就吵。


    “二床徐娟已经交给虞医生了,你别总跟个老鼠似的跟着,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你放屁!谁说的?二床是简医生负责的床位!”


    “哎,谁叫你们简医生不争气呢,天天不是被患者投诉就是被家属投诉,活该。”


    简以浔下巴轻抬,重重地把烟盒拍在护士站的理石台子上,食指触了触鼻翼,“小溪,帮我收一下,准备手术。”


    小溪得意地瞪小芙,简医生已经走到产房门口了,虞医生正和徐娟家属沟通。


    看得出家属对她都很满意。


    “就是,我们小娟肯定要顺产的,刚才那个医生不行。”产妇妈妈夸张地摆手,“跟你们院长说,赶紧开了吧,动不动就剖腹产,什么人嘛这是,万一是女孩的话还得接着生呢,剖腹产耽误事儿。”


    虞郁医生照单全收,内心澎湃,面儿上耐心地安抚家属,“是的,指标达到的话顺产对身体的恢复比较好的,那位医生刚来一个多月,业务太不太熟练,您别介意。”


    听到这简以浔翘起一边唇角冷哼了声,路过他们时看都没看。


    产妇妈妈厌恶地指简以浔的后背,大声说,“瞧瞧,这什么态度这是!赶明儿个我女儿出院了我给你送面锦旗。”


    “简医生!”虞医生特意当着家属面叫她,“院长没通知你吗,徐娟产妇换由我来负责了。”


    简以浔侧头,“你当是挑菜呢换来换去。”


    题外话是,边儿呆着去。


    产妇妈妈也跟着应和,“我们就要这位虞医生,医术好,听家属的话,我告诉你,我女儿要是不能顺利顺产的话,我们家这些亲戚就在你们院长办公室住了!你们院长也别想下班儿!”


    简以浔挑了挑眉,路过产房门口时,虞医生和产妇妈妈自觉躲开,给她留了一条滚蛋的缝。


    “你们又去院长办公室撒泼了?”


    “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撒泼?”


    “你跟我过来。”


    简以浔拖着产妇妈妈的手,用力还不小,虞郁借势帮腔,被简以浔一句凌厉的“滚”吓得不敢动了,并警告她,“我回来之前,不许动徐娟。”


    虞郁驻足暗骂:一个医生,天天搞的像女老大似的,稀罕。


    不过五分钟的时间,简以浔和产妇妈妈都回来了。


    产妇妈妈态度翻转,对虞郁说:“对不起啊,我还是决定让简医生负责我女儿的剖腹产手术。”


    “阿姨你不是说顺---”


    简以浔冷冷地,“打电话,什么时候我看见院长下班了,什么时候手术。”


    产妇妈妈急忙打电话让亲戚们都回来,越快越好,叮嘱他们给院长道歉,给院长送到门口,让他开开心心下班。


    家属们听的云里雾里,收好铺在院长办公室地板上的被褥,一一离开了。


    徐娟妈妈挂断电话,焦急地鞠着腰满脸请求,“可以了吗?简医生能开始手术了吗。”


    简以浔走到护士站,对小溪说,“通知麻醉师,二床剖宫产手术按时进行。”抬腕看了眼表,“快点。”


    做好术前准备,准备剖宫产手术,麻醉前,徐娟一直给简以浔道歉,“谢谢你,医生。”


    简以浔没接,“放松,准备麻醉。”


    徐娟是二婚,离婚后闪婚,婚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是前夫的,宫外孕,由于引发了大出血,进行了剖宫术,没多久就又怀孕了,这样情况至少要一年以后才能怀孕。


    她回避数次产检,就怕被婆家发现,如果被老公知道的话,她说,他们一定会逼她离婚的,她的丈夫十分保守,连女朋友都没谈过。


    她跪在地上求简以浔,求她救救她,不然她就毁了。


    婆家娘家一再要求必须顺产,她没把徐娟的秘密说出来,家属直接闹到院长办公室。


    如果把她的秘密大庭广众下说出来,可能徐娟的命运从此就变了,可是事情闹大了,她只得把这件事说给了徐娟的妈妈听。


    她的人生被毁过,不想经自己的手毁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