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作品:《夺臣妻》 赵阶眸光流转,晃了晃酒杯,酒液溢出,顺着他握杯的白皙手指流淌而下,指缝被弄得湿漉漉的,他不舒服地捻了捻手指,身旁貌美的侍人立刻恭敬送上手帕,崔静允目光微暗,“世子,”因坐着比垂首而立的崔静允矮上不少,赵阶自下向上仰面看人,愈发显得绷起的脖颈线条纤细好看,满河花灯映入赵阶眼中,他翘起润泽的唇瓣,轻笑道:“您才是我的未婚夫。”伸出手,立时被帕子裹住了湿润的手指。
拿手帕的人却是崔静允。
崔静允顺势坐下,细致地为赵阶将手指的酒液擦干净。
赵阶练剑,亦拉得起硬弓,手指并不软若无骨,相反,他的手指冷硬,手指虽修长,却蕴含着足以致命的力量,他指腹和虎口出都被一层薄茧覆盖,几道褪了色的伤疤停在腕处。
这是一双纯粹的、非常有力,足以杀人的手,可赵阶偏偏很喜欢流露出一种示弱的神情,他爱从下往上看人,这样的姿态让他看起来相当无辜,并且,羸弱。
崔静允笑,“我不敢管阿阶行止,只好由亲长来管了。”
赵阶嗤笑,一手由崔静允擦着,便用另一只手喝酒,偏过头,去看湖面。
正是富贵奢华的,恍若天平盛世的景象。
不时有单薄小舟穿梭在精美的画舫之间,倚在栏杆上喝得醉醺醺的世家公子对小舟上身披红纱的美人调笑。
赵阶静静地看着。
他虽生得绮艳容色,然而不笑不动时就无端浸出了股森然的冷。
崔静允放下帕子,朝一侍人示意。
那侍人起身到琴前。
下一刻,幽雅琴音徐徐而来,高山流水静林蝉鸣似现眼前,是一曲《鹿鸣》。
这样疏阔的琴声放在此刻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唰——”
是花枝破风的声音,稳稳地插入舟上美人的发髻,那美人面露惊喜之色,惊的是讶然于此人箭术之准,喜的今晚有托,旁侧画舫上响起了稀稀落落地叫好之声。
赵阶饮尽杯中酒。
崔静允看过去,一身材颀长的年轻公子正满脸得色地放下弓箭。
杨素和的第五子,杨景行。
崔静允不像赵阶喝得那样急,慢慢地啜饮着玉山颓,“喝急了易醉,无人同你抢。”
赵阶轻叹道:“殿下不好声色,”说到这很有怨气地瞥了眼崔静允,“世子,你知道我这半月是怎么过来的吗?”语毕,又饮一大口。
玉山颓虽然是太子殿下唯一喜欢的酒,但殿下一直秉承着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的原则,莫说是纵酒,连喝酒都少有,且赵阶因身有旧伤,酒会影响药性,故而被太子明确禁止,除了赐婚那一日,这么多天来,赵阶滴酒未沾。
未弹琴的侍人为赵阶斟满。
“崔府也不允纵酒,”崔静允道:“但偶尔小酌,亦无不可。”
赵阶颔首,深以为然,又挑了一块甜得发腻的糕点吃了大半,吃过又嫌腻,饮酒将满口甜香压下。
喝酒喝得如同喝茶一般,玉山颓入口绵柔,但后劲极大,不是时下贵人更喜欢的,口感甜而微含酒的花酒果酒,不胜酒力之人往往一杯就会微醺,再多喝些,恐会酩酊大醉。
赵阶坐下没有两刻,已连饮四杯。
赵阶并未说离府别居之事,崔静允亦没有提,此举或会令太子不满,二人默契地心照不宣。
清风吹拂,送来阵阵暖香。
侍人又斟酒。
赵阶只管饮酒用菜,他看得出崔静允今日的目的定然不是只为了同他喝酒,他却懒得打听,乐声萦绕在耳边,赵阶半眯起眼,岸边悬挂银灯的亭台楼阁有些模糊,因而显得更加精致美丽,仙府桃源,不过如此。
赵阶勾了勾唇。
方才那身披红纱的美人早已袅袅婷婷地上了画舫,此刻正与方才射箭的公子对饮,酒太烈,那美人猝不及防,被呛得泪水连连,画舫上同游的公子们大笑出声,更有人端着酒杯上前劝酒取乐。
赵阶撑桌起身,在崔静允身侧倾身,凑到他耳边道:“不必顾虑我。”
浓烈酒香铺面而来。
而在酒气之中,还有丁点,挥之不去,又若有若无的梅香。
如影随形。
赵阶上辈子喝得最后一次酒在死前,因而分外珍惜每一个能喝酒的机会,黑沉沉的眼珠被浸透了一般,眼下一圈都泛着层薄薄水红,“世子,想做什么,且自去。”
崔静允的手与赵阶的手相距咫尺,只要崔静允稍稍向前,就能按住赵阶的手。
但他没有。
“我想做什么?”崔静允轻笑着询问,手背却有一瞬间绷紧了。
赵阶眨眼,亦笑,“我猜不出。”说罢,毫不犹豫地直起腰身,端着酒杯翩然而去。
他倚靠栏杆,暖风拂面。
侍人捧酒随其后。
宽衣博带,散漫风流的美人倚栏饮酒,目光说不出是清明,还是茫然,唇角虽带笑意,眼神却是冷的,可再仔细看,只能看到他眼中被酒液熏染的水光,而无其他。
一个看起来无害至极的美人。
不远处,一高大男子本因无趣而漫无目的环视被赵阶吸引而来,紧紧地黏在了后者的脸上,对身旁中原文生打扮,却高鼻深目,怎么看都像极了异族的男人道:“那是谁?”他汉话说的很是生涩,刚出口时是句异族语,说完才想到这里已在魏境,换成了汉话。
“回小君,”文生打扮的中年男人汉话却说的很流畅,他看过去,但并不是在看赵阶,而是在看赵阶所乘的画舫样式装潢,“这应是一位中原贵胄子弟。”
纥霜将王称之为大君,王的正妻与正妻所生的所有子女都称之为小君,其余子女则被叫做王子与王女。
若是旁边有一朝廷官员,当立刻猜出,这一行异族人正是来京的纥霜世子与使臣。
纥霜世子拈起一朵牡丹,“他,不能出价?”
先前射花的手段纥霜世子听得一知半解,他不是个傻子,自然知道在画舫上的人非富即贵,然而赵阶所乘的画舫并不大,上面侍奉的人也不算多,赵阶迎风侧立的姿态由看起来极其可欺,令纥霜世子觉得,有机可乘——那漂亮的少年或许只是个小官或商贾家的公子,这样的身份同纥霜世子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文生打扮的男人正要劝上两句,一清越的嗓音便插入两人对话,“不可。”直截了当。
站在纥霜世子身旁侍奉的美人惊愕地看过去,才注意到原来画舫边缘内竟站着一个人。
十七八的样子,五官极其锋利俊美,墨蓝色的眼睛既如阴雨时波涛汹涌的大海,又像是某种生在荒原上以血肉为食的野兽。
文生打扮的男人绝望地闭了下眼睛,果然在睁开之后看到了自家世子面色骤变,“阙兰王子。”他小声劝道,不敢劝解世子。
男人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大君怎么把十七王子派来了,这是看世子的脾气还不够差,要往火上再浇一瓢油吗?
画舫中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世子与阙兰之间的剑拔弩张,一个喝得醺然的男人听见了来龙去脉,拿纥霜话嘲笑阙兰道:“王子太胆小了!即便是天上的星月小君若是想要,也会有人为小君摘下,何况一个男人!”
阙兰懒得同醉鬼说话,对世子道:“小君,其中深浅你我并不知晓,初入京城,还是稳妥持重为好。”
文生:“……”
阙兰王子,您……您有没有想过您这样说汉话,小君听不懂!
世子虽没完全听懂,却明白阙兰这是反对的意思。
世子早在纥霜就看阙兰不惯,不知阙兰怎么哄得大君将他也带来,一路上世子明里暗里不知讥讽苛责阙兰多少次,阙兰时而有回击,时而没有,世子早憋了一肚子火气,一把扯过弓箭,拈了数枝花,径直朝赵阶射去。
放下嵌玉的弓,世子朝阙兰挑衅一笑。
阙兰皱眉,立时转头去看。
那边,花枝破风而来,却因花枝太轻,握弓人臂力不足等诸多缘故而落到了赵阶所乘画舫之前的河流中。
然而赵阶看见了。
他发现,这几枝花是对他射来的。
六枝花皆是牡丹,足有三千两之多。
赵阶朝花枝来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几外族男子正在饮酒,其中为首的朝赵阶遥遥举杯,眼神炽热露骨。
纥霜,世子。赵阶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他记得,这位世子上辈子应该是被自己弟弟篡了位,还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悬在城门半年。
他在纥霜世子的心中居然值三千两,赵阶非常荣幸,转身大步踏入舫中,取了弓来。
画舫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个极普通的男人,普通得令人过目即忘。
崔静允和这男人的谈话停了下来。
赵阶摆摆手,示意崔静允不必理会他,自己拿弓出去。
画舫上无花,赵阶目光环顾一圈,最终锁定在身旁侍人发间的银簪上,笑眯眯道:“可借我一用吗?”
那侍人一愣,但随后就理解了赵阶的意思,放下酒,取下发簪,双手奉上。
赵阶笑着接过:“多谢。”
搭弓。
那旁纥霜世子不明所以,还以为美人在与他调情,得意又不屑,对赵阶的身份看得更轻。
下一刻,那一抹银色割风飒然疾驰而来!
还未等他们反应,那似是暗器的物件已到眼前,擦世子面颊而过,留下一道浅淡血痕。
银簪穿过立在世子旁侧奉酒美人的玉壶,酒液喷溅而出,泼了世子与他身边坐着的人一脸。
啪。
落地。
世子才反应过来,脸上火辣辣地疼,倏地转头,怒视刚刚放下弓的赵阶。
画舫上顿起喧嚣。
唯一冷静的阙兰弯腰捡起银簪,见四下无人在意,悄无声息地将簪子拢入袖中,他心中暗叹好箭术好腕力好臂力,叹人果然不可貌相,偏身看去,赵阶已不在栏边。
侍人大赞,“郎君好箭术。”
进来的赵阶正与出去的崔静允打了个照面。
崔静允道:“可……”
还未说完就顿住,赵阶随手扯了腰间一枚玉佩给侍人赔罪,语气歉然:“污损了簪子,有借无还,我愧对郎君。”
赵阶仿佛根本不知道赠玉的含义,唯一让崔静允心情好受一些的事,赵阶送出的玉是太子送给赵阶的。
侍人惶恐,崔静允却道:“既然郎君执意要给,你便收着。”
侍人诚惶诚恐地接过,恭恭敬敬地为赵阶见过礼。
崔静允见赵阶脚步虚浮,正要扶他,却被赵阶错开手,崔静允不动声色,“方才怎么了?”
赵阶笑道,两边酒窝中和了容貌的妖异,“纥霜世子拿三千两要买我,我以一银簪买他,可纥霜世子仿佛不愿意。”
崔静允登时想明白了来龙去脉,眼中厌恶一闪而过,“纥霜世子此举未免不知礼数。”纥霜大君怎会选这样一个继承人?难道不怕亡国有日?
“他知道的,”赵阶点了点自己微烫面颊,“待清楚世子身份,”他说的是崔侯之子,太子近臣的身份,“纥霜世子立刻就知道何为守礼了。”
崔静允顿了顿,微妙地察觉到了赵阶话中那若有若无的异样,可赵阶却未给他开口发问的机会,“送我回吧,世子,我醉了。”
崔静允望着他,认真发问,“送你回何处?”
赵阶笑,“太子府。”
自然,是太子府。
赵阶回去的路上不知在想什么,二人一路无话。
崔静允送赵阶回府,可赵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崔静允送他入府,口口声声道:“你我都饮酒,让殿下看了反而不美,与其罚两个,不妨罚我一个好了。”
其实说完赵阶就后悔了,喝酒之后迟钝的听力令他在脚步声已靠近时才听见。
“原来卿还记得受罚一事。”太子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听得赵阶一个激灵,“看来,”他自然地扶住了赵阶,当着崔静允这个蒙皇帝赐婚的未婚夫的面,“也并没有喝得极醉。”
离得有些近,太子说话时的吐息,微凉的梅香,都尽数扑落在赵阶脖颈上。
而赵阶的手犹然搭崔静允的手臂上,拿崔世子当个高度正好的拐杖。
太子身上梅花的幽冷与崔静允被酒液熏染的醇香一起侵蚀着嗅觉。
“阿阶毕竟是臣的未婚妻,”崔静允笑答:“臣不敢让阿阶喝得太多。”
赵阶被两个身姿玉立的青年人裹挟在中间,迟钝一般地眨了下眼睛。
夜深了,他不耐烦地想,你们两个都不歇息的吗?
“歇息?”太子道。
崔静允也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赵阶。
赵阶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