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品:《夺臣妻》 腰间不止有衣带,还有香囊,佩玉等物,赵阶跪直了,不耐烦地一一解下,本想随便甩开,忽地想到太子还在旁边,将身上各样饰物尽数好好地摆在了案上,他利落地褪去下衣,神情不见分毫羞赧之色,两条长腿被上衣与外袍半遮半掩——王太医令吸了口凉气,倒不是赵阶腿好看到了令人觉得叹为观止的地步,而是赵阶膝上的伤实在可怖。
若此人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王太医令还不会这般惊讶,可眼前的少年分明是个看起来受尽了娇宠的矜贵世家子模样。
赵阶腿上的伤主要集中在膝处,陈年旧伤与看起来刚愈合没两个月的新伤重重叠叠地累在一处,狰狞的伤口有如一硕大蜈蚣在赵阶右膝蜿蜒,看起来像是刀留下的伤,给赵阶留下伤痕的人显然存了废掉赵阶右腿的打算,即便没有见到当日的场景,王太医令脑中还是不由得浮现出一面血腥图景,宽背厚重的长刀切入赵阶的膝盖,刀刃轻松贯穿皮肉,卡在了骨头上,幸而没有完全斩断,不然此时赵阶就只能躺在床上让太医令看伤了。
赵阶坐在席上,大大方方地把腿露出来给王太医令看。
自从刚才赵阶把下衣脱了后,书房中两人的视线都没有从赵阶的腿上移开过。
偏偏少年郎腿生得很漂亮,常年习武的缘故,并不过分清瘦干瘪,腿长而线条流畅,透出了一种富有力量感的好看,不见光的皮肤底色洁白,就显得两膝上的伤疤愈加可怕。
太子紧紧盯着赵阶的膝盖,半晌,才沉声问出了句:“这都是在边关留下的伤?”因为有些哑,所以听起来格外低沉。
王太医令小心捏了捏赵阶的左膝,这条腿上没有伤疤,但伸手触碰,能轻易地摸到有所变形的膝骨,他屏息凝神,专心看伤,尽量让自己仿佛不存在。
赵阶似乎犹豫了下,在旁人看来,他的确是犹豫了下,他像是一个最忠心耿耿,为尊者讳的臣子那样,回答:“是,”说完又急急忙忙地解释,“非是当地军户凌虐,而是臣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跑,那边的官差怕臣跑了无法同朝廷交代,这才伤了臣的腿。”
这话说的何其贴心!
明明受尽了苦楚的是赵阶自己,却还要为了皇室颜面而忍屈撒谎。
纵知赵阶睚眦必报的性情,也明白赵阶说这话求情是假,欲更挑起自己怒火才是真,容颍见到这处伤口,心绪仍不可抑制翻江倒海,他吐了一口气,眸中森冷转瞬即逝,以相当柔和的语气对赵阶道:“孤知道了。”
正在为赵阶看伤的王太医令手一颤。
殿下这个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是会将此事轻轻揭过的样子。
赵阶似是既出乎意料,又受宠若惊,“殿下不追究臣逃跑之事?”
容颍看赵阶一眼,赵阶的心思几乎写在了脸上,他绝不如表现出的那般单纯良善,但太子却无法对赵阶产生分毫厌恶。
赵阶的所作所为,在容颍看起来皆是理所应当。
少年郎若是全然天真无辜,在边关时就足够被军户和同住的、穷凶极恶的犯人磋磨至死了,死了连一卷草席也无,直接抬出去被荒原上的野狼撕扯吞尽!
太子似乎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赵阶发顶,“彼时卿的处境艰难,想跑,是人之常情。”
手掌压在发间,却并不用力。
是一个安抚的、轻柔的、甚至疼惜的抚摸。
容隐淡色的眼眸就在不远处,只要赵阶愿意抬头,就能与太子对视。
可赵阶没有抬头,他怔然须臾,膝上瞬间涌起了无尽的疼痛,比当时被一把刀砍进了骨头还要疼,如同被大火炙烤,又像是被千万只蚊虫噬咬。
疼痛密不透风地包裹着赵阶的身体,好似胶漆相投的爱侣,但赵阶的神色没有流露出任何端倪,他任由太子的掌心落在自己的发顶,语气悠然,“若非当日有人告发,臣说不定真逃走了。”
逃走到漠北,不论是之后体力不支被狼群啃食,还是被诸国当做魏派来的细作什么处死,其实都好过人不人鬼不鬼地活在……不,不,能活着,就是最好的。
与早就被挫骨扬灰的亲族比起来,他能只被打断了腿苟延残喘地活着,简直可谓鸿运当头。
赵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他心很宽,尤其是对死人。
只要剐得够碎,赵阶的怨恨也会随之消弭于无形。
容颍没有回答,只是掌下微微用力。
赵阶觉得自己应该回应一番太子屈尊降贵的好意安慰,于是仰起头,以额头轻轻蹭了蹭容颍的掌心。
赵阶皮肤的温度比容颍略高,太子手指僵了僵,被烫到了一般,却没有立刻抽手,而是停留须臾,尽量姿态自然地移开手掌。
王太医令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给赵阶看了小一个时辰的伤,最终生出了一种赵阶竟然还能行走自如的感叹。
赵阶极无聊,待王太医令看完伤,他立刻把褪下的衣服拽了过来,“殿下,臣突然想起臣还有一要事未办。”
赵阶现在连费心思敷衍他一番都不愿意了,容颍却并没有感到恼怒,看着赵阶露出的酒窝心中酸软,滋味难明,点点头,“去吧。”
赵阶飞快地穿好衣服,正欲离开,太子又道:“赵卿,玉佩还在案上。”
赵阶难以理解太子对让他佩玉的执着,自从暂居太子府后,容颍命人送来了两匣玉佩,各种式样琳琅,衣袍做好后,赵阶不再穿太子未上身的新衣,但玉仍旧佩太子的。
赵阶拎起玉佩的绶带,道:“殿下,臣去了。”
“佩好。”太子说。
赵阶只得当着太子与王太医令的面将玉佩上,朝太子见过礼,告辞了。
王太医令此刻已是恨不得将脑袋插进地上铺着的竹席里,太子似乎注意到了太医令难以言说的神情,偏头看他,太医令立刻道:“殿下仁德,待臣下恩重如山,是朝臣百姓之福,之幸!”
见到了这样的场景,王太医令生怕太子殿下会为了保密将他灭口!
太子淡淡道:“太医令不必惶恐。”话锋一转,“阿阶的伤势如何?”
……
赵阶因为走的太急,衣带没系好,一面往外走,一面低头系衣带。
护卫侍人眼观鼻鼻观心,立得个个好似木头桩子成了精。
赵阶手上还缠着刚才又被自己扯下来的玉佩绶带,系得很是艰难,几次没系好,甚至想就这么宽衣散漫地出去了,贺叙静静看了他片刻,出声唤道:“郎君留步。”
赵阶止步,道:“贺大人,”又立刻补充,“贺大人莫要再说不敢了,你不腻我都腻了。”
贺叙:“……是。”他快步到赵阶面前,半跪下为赵阶系衣带,手指灵活地动作着,系好衣带又取赵阶手中的玉佩,末了,道了句:“奴失礼。”
赵阶不觉得失礼在何处,顺手拉起贺叙,“多谢。”
“奴不……”
“不敢。”赵阶接口,贺叙静默低头,赵阶挑眉,松开握住贺叙手腕的手,拍了拍贺叙的肩膀,笑眯眯道;“多谢了贺大人,”他歪头,笑得狡黠,故意逗贺叙,“多谢。”
贺叙张了张嘴,不等他再出声,赵小郎君已笑着翩然去了,“不敢。”最终还是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赵阶早不见人影了。
赵小郎君悠悠闲闲地踱步回主院,到自己卧房门前不推门,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里面安静无声,赵阶笑吟吟地说:“两千一百三十五两六钱九分。”
门里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听就是有意为之,齐思明本来是想砰地撞开门,但是想到赵阶手中他的卖身契,忍了又忍,推开门,分外贤惠恭谨地低头,“郎君您回来了?郎君您渴不渴?郎君您用饭吗?”
“用,”赵阶踏入卧房,“去捉个人来尝尝。”
齐思明在心中大骂赵阶,硬挤出来个微笑,“您看您是吃不及冠龄的少年郎呢?还是□□壮,”
赵阶忍不住打断,“为什么都是男人?”
齐思明干巴巴道:“我糊涂,贸然揣摩郎君之意,”给赵阶擦席掸去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没猜对。”
赵阶没跪,而是没什么仪态地坐下了。
齐思明心思一转,疑惑赵阶为什么不好好跪坐,“郎君,您身上是不是缺了什么东西?”
赵阶点了点空茶杯,“缺了什么?”
缺了香囊!早上与他相见时衣带也不是这样系的!
赵阶出去数个时辰有余,上衣未乱,衣带却被动过了,头发也有些散乱,齐思明欲言又止,一言难尽般地看了眼赵阶,“郎君您,”还不忘给赵阶倒茶。
赵阶道;“我什么?”
齐思明思来想去,觉得容颍到底是太子殿下,比寻常人要脸面的多,怎么可能做出与他□□有染的丑事?况且连崔静允都没说在意,用他操什么心,于是由衷道:“您今日格外英明神武光彩照人金玉其外。”
赵阶:“两千五百两。”
齐思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昏过去,一双碧眼瞪得溜圆,“为何?!”
赵阶以手撑颌,笑问:“思明,你也不愿意一辈子拿不到卖身契吧?”
齐思明顿了顿,克制着想把赵阶好看的脑袋从他脖子上拧下来的冲动,竭力柔声问:“郎君,您饿吗?”
赵阶点头,笑颜绮艳逼人,几夺桃李之色,“饿,想吃人。”
齐思明深觉金玉其外这个词用在赵阶身上没有任何问题,于是扯唇,扯开一个能露出数颗白森森牙齿的笑,“我去给您杀。”
赵阶慢悠悠道;“切碎一点。”
齐思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一瞬古怪,“得令。”
赵阶悠悠闲闲地将数日以来没有使唤齐思明的遗憾尽数弥补了一番,直到晚膳前方愉快地罢手,然而当看到晚膳菜式时,赵阶笑不出了。
竟大半是药膳!
赵阶目瞪口呆,太子则语气平淡,但是不失温和地同赵阶说用药的事情了,每日上药敷药不算,又要十数日一次针灸,且太子特许他不必跪坐,舒适便好,赵阶坚持,想起太子说的种种,眼前隐隐发黑,“臣跪着就很舒服。”
于是太子命人将竹席尽数换成了厚而软的垫子。
“臣感激涕零,”赵阶干巴巴道:“只是臣旧伤而已,实在不必如此,如此劳师动众。”他试图让容颍减少一样两样。
太子不为所动,“卿莫要忘了先前应过孤什么。”
我应什么……赵阶精神一震,“臣可以去狩苑?”
太子没有直接答应,却道:“看你近日伤情。”
赵阶立时道:“殿下恩重,臣辞不受恐伤殿下好意,”他垂首,“多谢殿下。”
遂,开始养伤,或者说是调养身体,赵阶的外伤早已愈合,然而留下的隐疾却从来没有被医治过。
赵阶对于打猎的兴趣显然比读书大的多,但又不得不每日在太子面前应付殷勤备至,很让赵阶找到了上辈子上朝时的感觉。
区别只在于,赵阶即便站在群臣之前,还与皇帝隔着九级玉阶,而今却要日日在容隐身边,是坐是立是躺都由赵阶喜欢,太子不再纠正他仪态不端。
如此过了四五日,赵阶白日摆弄没有簇的弓,许久不用,有些手生,更添兴味,便忘了时间,待晚上同太子在书房时已是困得睁不开眼,刚开始还能支撑着同容颍说上几句话,后来干脆伏在案上睡着了。
正在看文书的容颍思绪被打断,转头看了看赵阶,命人取披风给赵阶披上,仍低头继续看。
文书中所奏内容不是别的,正奏了阳平关事。
阳平关乃是朝廷流放犯人,驻军修防之处,当年赵阶便是被流放到了此处,离京千里。
阳平关环境极恶劣,常有野兽入城入镇伤人,位置却相当重要,因而关于阳平关官员凡五品以上的,俱记载的很详细,容颍所看的便是元和十年关于阳平关事宜的朝廷存档。
阳平关非战时无大事,当年最大的事,就是阳平关一驻防的武官与几个军户在一处喝酒,疏于防备,竟被潜入房中的野狼咬死,据唯一一个活下来,但已是半身血迹伤痕的小兵说,是母狼带着几头小狼,饿得眼珠青绿,凶恶异常。
几具尸体的皮肉都被弄得细碎破烂,即便有心人怀疑事有蹊跷,但唯一的幸存者说是狼,死无对证,阳平关有野狼伤人人尽皆知,那小兵深受上峰赏识,犯不着同官长在一处喝酒时杀人,且他伤得也极重,被弄伤了喉咙,九死一生,在寻不到凶手的情况下,此事不了了之。
容颍手指擦磨着文书。
元和十年,正是赵阶回京前的那一年。
容颍继续向下看,存档中记录了那小兵的名字。
他叫明谭。
容颍看完转头,正好看见赵阶毫无防备的恬静睡颜,原本冷淡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好些,见披风滑下,便倾身过去,为赵阶盖好。
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也知道脚步声的主人在不远处恭敬站定,见礼道:“殿下。”声音温润如春风秋水。
那得了无需通报直接进入便可的优容的人,正是崔静允。
太子专注的神情与赵阶的疲累尽数映在崔静允眼中,赵阶单薄肩膀上盖着的,正是太子的衣袍。
方才二人距离太近,近到崔静允甚至要误会,那不是在披衣,而是在小心窃得一吻。
“阿阶睡着了。”太子轻声说。
姿态自然得崔静允想拍手赞叹,他微笑,目光柔和地看向赵阶,语气里带着说最亲近人名为嗔怪,实在炫耀的无奈笑意,“臣妻被殿下纵得愈发不像话,竟在这里睡着了。”
臣妻?
未过门的妻子也能这样称呼吗?
若非赵阶难得好眠,太子并不介意为崔静允纠正这个小小的错误。
太子神情漠然,却伸手将披风的袍角为赵阶掖好,手指似乎无意地划过他泛红的面颊,淡淡道:“嘘声,阿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