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04

作品:《从清晨到迟暮

    汪庭长的办公室极具生态气息,绿萝和虎皮兰随处可见,一室的绿意盎然。


    视线左移,加湿器持续飘出白雾,桌上的保温杯和红枣枸杞茶更是暴露出他的养生属性;向后看,沙发上方还悬挂着一副毛笔字——苍劲有力的笔触写着“天道酬勤”四个大字。


    辛晗莫名觉得自己进入了老干部之家,一整个格格不入。


    见辛晗敲门进来,汪庭长放下手头的事,示意她坐下。


    “小辛,来民一庭也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吧?我听说你和刑庭的小姜关系挺好的,你们还是大学室友?”


    辛晗怔然,只好笑着应答:“是,您消息真灵通。”


    “嗐,你之前在京州时就职过的芙蓉区法院,民一庭的张文清庭长,也就是你的师父,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汪庭长呵呵笑道,“你的情况,他多少和我讲过一些。”


    “不过啊,最近又有人关心你的近况。”汪洋艇吹了下杯中滚烫的茶水,浅抿一口说道,“你家人操心你的终身大事,电话都打到江副院长那里去了。这不,江副院长随口同我提了提,我呀,再来替他老人家传达一下你姨母的意思。”


    “江副院长认识我姨母?”辛晗怔了几秒,又言,“抱歉,庭长,我从不知道我姨母还认识院里的领导。”


    “唉,做生意的圈子都广,”他摆摆手,“何况你姨母又是康氏集团的总裁夫人,谁能不给康氏集团三分薄面呐。”


    “不过你姨母应该是越过你,直接和江副院长沟通了。毕竟你们年轻人,都不喜欢长辈刻意安排嘛。”


    汪庭长笑得和善,辛晗却悟出了另一番含义。


    她心一紧,“庭长,我回厦州,包括来到滨城区法院任职,都是先前法院的人员调动,和我家里没关系。”


    见辛晗紧张地站起身,汪洋艇指了下凳子:“我知道,你坐你坐。”他笑了笑,“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你姨母操心你年纪不小了,叫我们帮忙给你物色物色相亲对象。”


    汪庭长滔滔不绝:“那什么,咱们民一庭的小韩法官,韩倾扬,今年32岁,研究生毕业,入额满4年了,你们之前组过几次合议庭,私下也都认识,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韩法官?辛晗好像记起了些什么。


    回到厦州的第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沈含夏给她看过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可不就是他的同事,汪庭长口中的小韩法官?


    ……


    回到办公室,辛晗抵着眉心长叹一口气。


    李善歌忍不住八卦:“姐,老汪跟你说啥了,你咋郁闷成这样?”


    “没什么,就给点了个鸳鸯谱。”


    “啊?”李善歌蹿到辛晗跟前,激动道,“我就说嘛,晗晗姐,上次咱们民一庭聚餐的时候我就看出韩法官对你有意思!他那双桃花眼一看见你就亮得跟灯泡似的,那两只眼从头到尾就长在你身上没离开过……”


    “瞎激动什么。”耳畔一阵聒噪,辛晗抬手弹了她一记脑瓜崩,“回你工位上去,把明天的庭审安排报给我。”


    “哦……”李善歌哀怨地揉了揉脑门,下一秒,辛晗忽地反应过来,“等等——”


    “你怎么知道汪庭长给我介绍的是韩法官?”


    “……”李善歌无语,“姐,你对感情也太迟钝了。”


    怪不得单身这么多年。


    李善歌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辛晗就这样心事重重地熬到了下班时间。


    傍晚六点,正值潮褪的时候,空气弥漫着湿热。辛晗脱下工装,换上香芋紫的雪纺连衣裙和一双米色小皮鞋,揉了揉酸痛的肩,准备下班。


    行至停车场,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影,辛晗眉心颤了颤。恰好那人也看见了她,抬步朝她走了过来。


    对方目标明确,这情形,倒像是提前在这等着她。


    那人在她眼前站定,带来一股清淡的沉木气息。他今日穿了身黑色圆领皮夹克,搭配白衬衣和黑色休闲西裤,身姿笔挺,目光带着些许慵懒。一开口,语气依旧客套疏离:“辛法官,今天谢谢你。”


    对方态度还算和善,辛晗也不好冲他摆脸,“客气了周医生,”她仰头,有些费力地看向他,“您有事吗?”


    “没事。”周暮深很轻地摇头,一改上次见面时的针锋相对的态度,语气也缓和不少:“为了表示感谢,请您吃个饭吧。”


    辛晗一口回绝:“不用了,我们有规定,法官与当事人不能私下见面。”


    “不是都结案了。”


    “那也不行,抱歉。”


    “辛晗。”车门拉开一半,对方叫住她,“不以当事人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约你,也不行?”


    一阵晚风吹过来,辛晗呼吸一滞,动作也随之顿住,“如果您真的有什么要紧事,现在说吧,就在这里说。”


    周暮深叹了口气,余光瞥见一旁开败了的橙花,花枝朝下耷拉着,花瓣已经枯萎脱垂,落在泥土里。


    有一瞬,他想到了那年在京州,在那个属于他和她的家里,她种在阳台上的橙花。后来他们分开,他去了国外几个月再回来,那株橙花却因缺水过度而枯死了。


    此后他一直觉得,那盆开败了的橙花,好像在冥冥之中暗示着什么。


    周暮深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花枝上,片刻才开口:“辛晗,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辛晗咬了下唇,“如果你没事……”


    “有事。”对方截断她的话,挡在她身前,身姿笔挺,目光灼热而又坚定。


    有那么一瞬,辛晗仿佛看见了那个日日跟在她身后,为她削铅笔包书皮,给她提书包的痞帅大男孩;以及那个褪去内敛与温柔后,为她打架,替她出头的乖张少年。


    他叫她看不懂,更叫她狠不下心拒绝。


    一念间,她竟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觉得,他们之间,或许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好。”大脑一热,辛晗竟应了下来,“但是……明天行吗?今天还有点事要办。”


    “成。”周暮深点了点头,唇角的笑意加深,“明天我来接你。”


    “嗯。”辛晗抿了抿唇,礼貌地笑。


    辛晗口中的“今晚有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就是姨父的生日,召她回康家吃饭,一家人象征性地庆祝一下。


    饭桌上,大家高兴地谈天说地,辛晗只埋头吃菜,没怎么开口。偶尔开口也只是只言片语,如往常一样,她根本融不进这个所谓的“家”。


    “好好。”见辛晗低垂着眉眼,康志衡亲切地唤了声她的小名,“今天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没有,姨父。就是最近工作有点忙,可能……”辛晗思忖几秒,“可能人有些涣散吧。”


    见状,一旁的康轶帮忙解围:“爸,好好本就不爱说话,你知道的嘛,她最近工作太忙了,又累,叫她安静吃几口饭吧。”


    康志衡点点头,又看向对面的康轶:“康轶,你闲下来就多关心关心你妹妹,这孩子,我瞅着像是又瘦了。”


    康轶附和了几句,好不容易将话题从辛晗身上引开,结果又被沈含夏一句话拉了回去:“老康,你也多和身边的朋友说说,叫他们帮忙留意着,有合适的男孩也多给我们好好介绍介绍。”


    “哎呀,这是自然。”康衡拍了拍沈含夏的手叫她放心。


    听见这个话题,辛晗胸口沉闷,嘴里的银耳汤一时咽不下去。


    吃过饭,沈含夏非要辛晗留宿一晚,依旧是康轶体贴地替她解围:“妈,咱家离好好的工作单位太远了,法院不是给她分了房子吗,我送她回去,那边离得近,上班也方便。”


    “哎呀,早跟你说过别在法院干了,来自家企业,叫你姨父给你安排个闲散职位,早些结婚生子。”沈含夏老毛病犯了,又开始絮絮叨叨,“你看看,在法院多累啊,平时加班就算了,连周末双休都不能保证……”


    康轶笑着哄了几句,便叫保姆送她上楼休息。转头看见辛晗一直低头沉默着,叹了口气,揽着她的肩往外走。


    回到家,洗漱过后,辛晗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想到离开康家前,康轶对她说的那句话,辛晗只觉得好笑。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有个自己的家,以后就不用那么频繁地往回跑。”


    临走前,她冷笑着丢给那人一句:“然后呢?告诉姨父姨母,你想□□?”


    窗外一道车灯晃过,还伴随着一声鸣笛,辛晗崩溃地把脑袋缩进被子里。本就烦躁地难以入睡,想到今天答应了周暮深的邀约,她更是心悸难眠。


    原本打算案子审判结束后就不再相见,谁知对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要约她吃饭。更要命的是,她竟头脑一热应了下来。


    这才几个小时不到,她就后悔了。


    为此,辛晗一整晚辗转无眠,次日醒来时眼下挂着两片巨大的黑眼圈,她只能拿粉底液遮了遮,又快速画了个淡妆出门。


    上午的安排很满,一共要审理两桩民事纠纷案。辛晗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大致看完起诉状和举证材料后,咖啡也放凉了,辛晗正伸手去够桌边的白瓷杯,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俏丽身影。


    姜真瑶踩着小皮鞋进来,将她抓了个现行:“怎么又空腹喝咖啡?”


    “您可真神。”辛晗冲她比了个大拇指,随即解释,“早上醒来发现家里什么食材都没有,又懒得下车去买早餐,就随便喝点东西将就下了。”


    “那怎么行。”姜真瑶皱眉,背在身后的手募地一伸,拿出一块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吃点东西垫巴垫巴。”又把咖啡杯推到桌角,“咖啡没收。你胃不好,自己心里没点数?”


    “咖啡留下。”辛晗起身,眼疾手快地摁住给自己续命的那杯咖啡,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圈,“昨天失眠,一夜没睡。你要是不想我法庭上出洋相,就把咖啡给我留下。”


    “唉,成吧。”姜真瑶盯着辛晗吃完了早餐,还没讲几句话,刑庭的庭长赵嘉钰就过来抓人了,大小姐只好叹着气离开。


    忙完一整天的工作,临近下班,辛晗拿温水洗了个手,拉伸了下四肢。点开微信,她发现自己收到一条消息:【我去接你,马上就走,等我。】


    对话框上方,显示出当年她给他的备注——“阿深”。


    辛晗猛然回想起来,当初分手,她其实并没有删掉周暮深的微信,他们只是默契地不再联系。


    分手后折磨得死去活来从来不是她的脾气和行事作风,她总是企图在感性中保留最大限度的理性。这也许也是一种病。


    而这么多年,周暮深的朋友圈没有任何更新,以至于她认为对方早就换了账号,或是早已将她拉黑。


    此刻“阿深”两个字呈放大加粗状,不断撞击着她的眼球。不知为何,胸腔一阵闷痛,泪意上涌,她摁下返回键,退出了聊天界面。


    闭上眼,画面纷杂凌乱——被撕碎的机票,错过的航班,男生消瘦而又落魄的背影……


    再睁开眼,白色药片,蓝绿色的高墙,摔碎的手机屏幕和刺鼻的消毒水味……


    眼角有泪水溢出来,辛晗捂住胸口,跌跌撞撞跑向洗手间。一阵眩晕过后,她的气息紊乱,胸口起伏不定。


    辛晗用清水洗了把脸,须臾间,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看着镜中惨白的面容和泪水氤氲的眼眶,她重重吐出一口气。


    都过去了。


    再也不会有那样多数不完的黑夜和醒不来的噩梦。


    摸出手机,她再次点开对话框,回过去一句话:【不好意思,今天临时加班,大概要失约了。】


    然后点开他的名片,把备注改成了“周医生”。


    如此,才符合如今陌生人的身份。


    很快,对方发来一句:【没关系,那就等你空闲。】依旧是好言好语到没有一丝脾气。


    指尖紧扣着手机屏幕,直至捏出了汗。辛晗没再回复,回到办公室看起明天庭审的相关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