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城外早已草长莺飞，柳绿花红。


    红墙黛瓦的宫墙内却一朵花都没有，只有一丛又丛的树, 蓊郁翠绿点缀着一座琉璃瓦顶的奢华宫殿。


    宫殿此时门窗紧闭, 只有几个宫人站在廊檐下打扫着宫殿，所有宫人都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刚喝了药才睡下的小公主。


    但却不如人愿，一只麻雀误入了宫墙内，叽叽喳喳地冲向宫殿方向, 顿时引起宫人惊慌, 立即寻了侍卫将麻雀驱赶出去,


    此时，金碧辉煌的宫殿内，罩着色泽光丽灿烂的丝纱帐，柔软光滑的帐子里面缓缓伸出一只细白如玉的小手，手上戴着镶嵌着红宝石的镂空雕花金镯。


    睡得不沉的阿奴听到外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挣扎着爬了起来, 扶着床沿慢慢去够下面的脚踏。


    还不到三岁的她体弱多病, 没办法一下子就走下床, 得慢慢挪下去，等踩到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后，她已经气喘吁吁了。


    等呼吸匀了, 阿奴满心期待的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踮着脚去推窗户，虚弱的她使了半天劲儿才推开一点点缝隙。


    她累得心口有些难受，但还是控制不住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踮着着脚努力透过半阖的窗户去看外面宫人赶走鸟雀。


    麻雀被宫人追的四处逃窜, 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阿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活生生的鸟，觉得又新奇又好玩，同时心底又极为向往。


    她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还患有严重心疾、喘鸣之症，每一次风寒，每一次受惊都会让她大病一场，因此只能一直待在四四方方的宫殿里，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这处宫殿的宫墙处。


    阿奴向往的望着麻雀飞过的宫墙，望着远处的蔚蓝天际，她要是能和麻雀一样飞出去就好了。


    这时，宫人快要抓住麻雀了，阿奴看着可怜的麻雀忍不住惊呼出声，“别伤害它。”


    她声音很小，像只小奶猫在叫，但耳尖的宫人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小公主，您怎么下床了？”


    “小公主，您这么光着脚跑到窗边了？您醒来了怎么不叫奴婢？”为首穿着杏黄裙儒的宫人注意到推开的窗棂，“这窗户怎么是打开的？”


    她扭头看像刚才负责开窗换气的宫婢，“你没有检查？可知这般会害得小公主着凉........”


    “小红，不是她，是我开的。”阿奴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的解释。


    小红怔了下，“是小公主您推开的？”


    阿奴虚弱地点了下头，“我想看看鸟。”


    “您想看鸟？”小红想着那只可能会带来花粉害得小公主病发的麻雀，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弯腰抱起阿奴：“小公主，我抱你回床上。”


    阿奴走到窗边已经耗费了她所有力气，没有拒绝的靠在小红肩膀上，任由她抱着自己走回床边。


    “小公主，您要不要再睡会儿？”


    阿奴已经没有困意了，她向往地望着窗外的方向，“我想出去。”


    “今天外面风很大，小公主我们在屋里玩行吗？”小红将她放到床边，随后屈膝跪在地上帮阿奴穿鞋，“我们玩滚竹球好不好？”


    阿奴已经玩腻了这个游戏，“不想玩。”


    小红又提出几个建议，“那我们玩投壶？或是玩布娃娃？小公主您之前说新做的布娃娃很好看，我们这次就给它换衣服好吗？”


    阿奴不能出去的每一天都在玩这些游戏，早就玩腻了，“我不要玩这个，我要出去。”


    小红耐心哄着阿奴，“小公主，您病还没好，等病好了再带您去园子里游湖，好吗？”


    “不好。”生病的阿奴有些难受，脾气也越发不好，她恼火的拍开小红的手，“哥哥都去城外看花了，我也想要去看花，我也想去看外面的鸟雀。”


    小红：“小公主，等您身体好了，王后娘娘肯定也让您出城去看花的，您好好吃药，好好养病......”


    “不好不好。”阿奴发起了脾气，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哭了几声后她便有些喘不上气，苍白小脸瞬间憋得通红。


    “小公主您别哭，快点呼气......”小红惊慌地让其他人快去请御医和王后娘娘，她则帮助小公主尽量平稳呼吸，“小公主您别吓奴婢.......”


    等御医匆忙赶到时，阿奴的小脸已经憋得发青，他急忙为她针灸，一番救治后阿奴终于回过了气，憋住的哭声也重新泄了出来，但哭声很小，像奶猫在叫。


    收到消息的王后匆匆赶了过来，心疼地抱住脸色还挂着泪珠的女儿，“我的阿奴，苦命的阿奴~~”


    “阿娘。”阿奴止住抽泣，小声喊了一声。


    “阿娘在呢。”王后轻轻拍着阿奴瘦削的后背，心疼的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替换。


    “阿娘~”阿奴依赖的靠在阿娘怀里，又小声抽泣了一声。


    “阿娘在呢。”王后拿着干净的绢帕帮阿奴擦拭眼窝里的泪光，“娘的阿奴，怎么哭了？”


    这是问阿奴，也是问旁边的宫婢。


    小红跪在一旁，将小公主看到宫人驱赶麻雀后想去外面的事儿简述了一遍。


    王后心底浮起酸涩，“阿奴想去外面？”


    阿奴微不可见的点点头，“我想去外面。”


    “想和哥哥一样去看花。”


    “想看花？”王后怎么敢让阿奴去看花，阿奴刚出生没多久就因为花卉突生疾病差点死去，她便下令铲除了宫中所有花卉，她不敢拿阿奴的命去冒险，“让哥哥画在纸上给你看，可好？”


    “不好。”阿奴已经快三岁了，早就不是哄一哄就听话的年纪，“阿娘，我想出去玩。”


    “可你现在生病。”王后看着宫婢端来的药，“阿奴乖乖吃药，等病好了阿娘就带你出去，好吗？”


    “阿娘骗人。”阿奴委屈地嘟囔着。


    她从有记忆起每天都在喝药，阿娘也总说带她出去玩，可从来都没出去过。


    王后保证，“阿娘不骗人，等阿奴病好了我就带你去。”


    阿奴看了眼黑乎乎的药，“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病好？夏日会好吗？”


    “应该会吧。”王后看着颜色越来越浓的药汁，心底不是滋味，但她面色如常，耐心的哄着阿奴，“阿奴乖乖喝药，病才能好啊。”


    “那我乖乖喝药。”阿奴捧起药碗，小口小口的喝着。


    药很苦，阿奴瘦削的小脸都拧巴成了一团，但她想出去玩，想和哥哥、阿爹阿娘一起出城玩，所以她要乖乖喝药。


    等她喝完药，王后喂给她一颗蜜枣，“阿奴真厉害，又喝完药了。”


    阿奴眨了眨乌黑的眼睛，她乖乖喝药，病会快快好起来的吧？


    哄着阿奴喝了药，王后又陪着阿奴玩了一会儿滚金珠子，等药效上来后阿奴便趴在王后怀里沉沉睡去。


    王后将阿奴轻轻放到床上，守着眉眼精致、漂亮白皙的阿奴坐了盏茶功夫，这才起身去到院中，“林御医，阿奴可还好？”


    御医迟疑着说道：“初春的这一场风寒让小公主元气大伤，再加上其他病症，会让她越来越虚弱的。”


    王后：“没有其他办法吗？”


    御医摇头，“小公主身体虚弱，无法再用其他重药，稍有不慎可能......”


    “真的没办法了吗？”“王后心底不甘，阿奴是她唯一的女儿，她还那么小，还没见过宫墙外的世界，她怎么能就此放弃呢


    御医摇摇头。


    王后听到这话，身体一软的靠在了宫婢的身上，声音颤抖，良久才缓过来，“你尽力保住阿奴性命，尽力让她平安长大。”


    “是。”


    接下来的日子，阿奴每日要喝的药又多了一些，喝完后的她趴在窗边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小红，夏日了，我能出去了吗？”


    “小公主，外面酷热，会中暑的。”


    阿奴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来。


    转眼到了秋日，阿奴的药又黑了一些，又更苦了一些，但她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咳咳咳，小红，外面不热了，我能出去吗？”


    “小公主，这几日外面在吹沙尘，等过几日再出去可好？”


    “好吧。”阿奴翻了身，面向床里侧，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秋去冬来。


    北风呼啸，落雪簌簌。


    一夜功夫整座都城都铺满了皑皑白雪。


    小红将布巾包好的暖手壶塞进了小公主的被窝里，“小公主，奴婢给您换一个暖手壶。”


    入冬后又大病一场的阿奴嘴唇苍白，接近透明，她虚弱无力地看了眼小红，轻轻嗯了一声，弱得小红都快听不见了。


    小红心疼的看着因生病吐血变得越来越虚弱的小公主，王上王后为了小公主，找遍了天下名医，可是怎么就治不好小公主呢？


    她强忍着眼泪，努力挤出笑来：“小公主，可想听故事？奴婢和您说个故事吧？”


    阿奴偏过头，并不想听故事。


    “小公主，那奴婢给您唱首歌？”小红想尽办法的想哄小公主开心，但阿奴一点精神都没有，眼睑沉得都快睁不开了。


    屋外冷风簌簌，刚去拜访名医回来的王上、王后以及阿奴的两个亲哥哥披着大氅进屋来看望阿奴，“阿奴？又睡着了？可吃东西了？可喝药了？”


    小红摇摇头，小公主一整日都没吃过东西了。


    阿奴听到阿娘的声音，又缓缓地睁开眼，“阿娘。”


    “阿奴，阿娘的宝贝小公主。”王后快步走到床榻边上，接过小红手中的蛋羹，“可饿了？阿娘喂给一些蛋羹给你吃好不好？”


    阿奴摇摇头，抬起白如薄纸的小脸看着阿爹阿娘和两个哥哥，两个年纪不大的哥哥手里捧着一坨雪，白白的，圆圆的，好像也是冰冰的？


    阿奴从没碰过雪，小红说是冰的，摸了会生病的。


    阿奴羡慕地看着两个可以随意出城去看花、去玩水、去玩雪的哥哥，她要是也能玩就好了。


    “妹妹，你是不是也想玩啊？”五岁的二哥哥注意到阿奴的神情，将手里的雪球拿近了一点，“你摸一摸？”


    阿奴刚想伸手，就被阿娘呵斥了，“妹妹不能摸。”


    “你们竟将雪球带进了妹妹的房间？不知道妹妹身体很虚弱吗？不能受一点凉吗？”


    王后进来之前已经听御医说让她们准备后事，她一直是压抑着情绪的，如今看两个孩子这么不懂事，顿时发起了怒，“阿玉不懂，阿稚你也不懂吗？你是怎么做哥哥的？非要害得阿奴生病才甘心吗？”


    “对不起阿娘，我这就拿出去扔掉。”被的大哥哥立即拉着弟弟往外走，将雪球扔到了外面。


    阿奴拉了拉王后的袖子，“不骂哥哥。”


    “好，我不骂他们。”王后抬手抹了抹泛红的眼眶，然后将丈夫搜罗来的各种玉器、珍宝递给阿奴，“阿奴你看，阿爹阿娘又给你寻了好多珍宝，看看喜不喜欢？”


    阿奴望着一直疼爱自己的阿娘，轻轻点点头，喜欢。


    王上也慈爱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儿，“阿爹又给你寻了许多珍宝，过几日便送到，到时候你选一些漂亮的放在房间里，可好？”


    阿奴又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在旁边站着的两个哥哥，两人虽然安静站着，但时不时互相戳一下，互相等一眼，看起来很好玩。


    王后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是不是想起来和哥哥们一起玩？”


    阿奴点点头。


    王后温柔哄着阿奴，“等阿奴病好了，就让哥哥们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两个哥哥也凑近来，“阿奴你快快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城外骑马，带你去山里看花抓小鱼，带你去玩水，带你去玩雪.......”


    “阿奴你快点好起来吧，我们一起去放纸鸢，一起捉蟋蟀，一起和阿爹阿娘游玩......”


    阿奴听着两个哥哥的话，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笑，虚弱地应了一声好。


    哥哥：“你一定要好起来哦。”


    阿奴费力的点点头，她想好起来，想和哥哥一起去玩，也想去外面玩雪，可是身体好沉好沉，好想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一觉。


    但阿爹阿娘在这里，她想再陪陪阿爹阿娘，她怕自己睡着就看不到他们了。


    阿奴努力睁开眼眸，看看满眼哀伤的阿爹阿娘，又看看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两个哥哥，张了张嘴：“.......”


    阿娘见她张了张嘴，于是凑近问道：“阿奴想说什么？”


    阿奴摇摇头，又艰难的转头看向被冷风吹得啪啪响的窗户，以及簌簌飞雪的声音，忽然很想看看雪，“阿娘，雪是柔软的吗？”


    王后轻轻点点头，“是柔软的。”


    阿奴将小手覆在阿娘的手心里，“和阿娘的手一样软吗？”


    “比阿娘的手还软，但是冰冰的。”王后轻声道。


    阿奴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然后又努力说道：“我想摸一摸。”


    “等你病好了......”王后还想哄阿奴，但忽然想起御医说的话，她敛眼掩住眼底的泪光，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好，阿娘去捧一捧进来给你看，好吗？”


    眼睛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难的阿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在了地上，几不可闻。


    “阿奴等着，娘这就去拿。”王后说着起身，顾不上穿大氅就朝门外跑去，冲进皑皑大雪之中，双手去地上捧着积雪。


    阿奴侧目看向大门的位置，一眼望去全是银白，她扬起嘴角，随后慢慢闭上了眼睛，她看到雪了。


    雪看起来很白、很软。


    摸起来也一定很软吧。


    雪簌簌飘落，越下越大。


    王后肩膀上瞬间落满了雪，她刚捧起一捧雪，便听到小红悲恸的哭声，“小公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