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贰)

作品:《绾君丝——山海篇

    多年前,九畹也曾看着坐在案几前的他,轻声:“好生修炼吧。”


    记忆中的声音犹在耳边,挥之不去。贺祁怜又站在了忘川前,像当初子明一样蹲下身,伸手围住川中之鱼,将它扔了出去,溅起的水花在他与石门间仿佛画出了一座水桥。一片桃花缓缓落在他的手心,却在一瞬间化作黑烟散去了。他摇了摇头,又走向桃树,那桃树旁有几坛酒。他随手拿起一坛,凑在鼻尖闻了闻,还不错,没想到忘川水挺适合酿酒的。只是他始终没有勇气尝一口,究竟如何。他懒懒地坐在桃树上,随手将自己衣袍变为青色。看着远方那个深不可测的洞口。过了一会,他便睡了过去。


    梦中,他好像又看见了九畹如桃花一般的笑脸。其实他第一次见九畹就觉得这个女子好看极了。虽然世间美人无数,可她偶尔古灵精怪偶尔又大气端庄的样子,实在令他着迷。他逐渐习惯了在昏暗时为九畹点一盏明灯,在她休息时为她披一件披风。只是这一切好像在九畹冷冷地对他说出那一句“你日后不必如此”就终结了。至于六世轮回,对他而言不过大梦一场,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再也没能修出金身,再也没能完成夙愿。一代天神最终难逃宿命。或许是她不愿如此,所以才选择跳入弱水了结了自己。


    霎时,贺祁怜被自己的梦惊醒,终究是太难忘了。


    有些人,只是见过一面就已经很难忘了,更不要说她不顾一切在你的记忆里挥洒笔墨之后又悄然离开;有些事,无论回望多少次都会无能为力。所以凡人才道神仙忘情、神仙无情。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皆是虚妄,都是痛苦。可是即使犹如仙人,又怎么会无情?若无情又怎样对万物生爱?


    《山海经-大荒东经》有曰:“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有甘山者,甘水出焉,生甘渊。大荒东南隅,有名皮母地丘。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又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曲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这里便是归墟之地,偶有亡魂在此处哭闹不止,不愿忘却前尘旧事,自愿跳入忘川为鱼千百年,只求与心中所想之人再续前缘。这儿从来都不是什么世外清净之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世人竟有人对这里充满了向往。贺祁怜听着来往亡灵的嚎叫声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茧子都要起来了,来来往往就这几句话,就不能有点新意吗?人界千百年难道没个先知创造些新词语表达自己的不舍嘛?贺祁怜觉得有些无聊,他看向忘川的方向,盘腿坐了起来,大袖一挥,一把大琴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琴通体淡蓝色,贺祁怜轻轻将手搭在琴上,双目微合,那手在琴上飞快地舞着。琴上七根银丝在他的弹奏下发出阵阵金光,曲罢,只见忘川旁的众亡灵纷纷举起衣袖抹着自己的眼泪,二话不说进了面前的轮回之门,也就是那个石门。


    见这般景象,贺祁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暗道总算是能清净一会了......


    “请问,能将我放入忘川吗?”贺祁怜恍惚间好似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祈求到。


    他不得已又从树枝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他也没多想,又躺了下去。不料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尊驾,您是神官,请将我放入忘川吧,我不能去轮回。”


    这回贺祁怜听得真切,他站起身,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裳:“何人在此,故弄玄虚?”


    “不敢不敢,神官,你下来就能看到我了。”听上去,那人似乎有些紧张。


    听闻这话,贺祁怜起身飞至桃树下,定睛一看——小孩?好像身上还有丝丝缕缕的妖气。


    “小...妖?”贺祁怜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


    那小孩点了点头:“吾乃夭夭,取自诗经中‘桃之夭夭’一句,但吾是一只猴妖...”


    “猴妖,取夭夭?”面前这个小猴要显然吸引了贺祁怜的注意,他脸上渐渐露出了笑意,不过大有嘲笑的意思。


    那猴妖好似有点恼:“神官莫要打断,有些事,要酝酿好情绪才能讲出来的!”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贺祁怜清了清嗓子:“你继续,继续”


    “他们都喜欢欺负我,趁着挠痒痒,拔我的毛;趁着长老不在,便指使我干苦力。他们还抢我妖元,将我咬死,曝尸荒野!”说着,夭夭豆大的眼泪一滴滴吧嗒吧嗒地掉在了桃树旁,贺祁怜听后看了看猴妖的身上——果然,那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胸口处更是已经血肉模糊...可谓是惨不忍睹。


    他慢慢蹲下,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小猴妖的身上,紧紧将他裹住,抱进了怀里,轻轻拍了拍小猴妖的脑袋“都过去了,过去了。忘了吧,都忘了,此次轮回将你送入修仙门派,除尽那些为祸世间的妖,好吗?”


    谁知那小猴妖一听这话便挣脱开了贺祁怜的怀抱:“不要,不要除妖!”


    “为何?”小猴妖的这个反应,贺祁怜着实没有想到。


    小猴妖摇了摇头:“妖,不能除,我还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他们都是妖。我的朋友,他们都是妖...”


    这句话不禁让他想到了千年前......


    “不能除,就算他有罪,为何要屠我满门?他们有人是我的授业恩师,有人是我的兄弟姊妹。我原以为神人无心,但你们明明悲悯众生,为何就不能悲悯他们?为何非要将他们赶尽杀绝?这天道,让你们这么做了吗?这世道,允许你们这样做了吗?”他也曾执剑站在天门,问一众天神。也曾在大司命的衣冠前,想要轻轻牵起九畹的手,可被她狠狠甩开。


    他想到这,一滴泪悄然滑落。强忍着自己的悲伤,挤出了一个极其难堪的笑容:“我助你化去怨气,可好?”


    那小猴妖听后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贺祁怜盘腿坐在他面前,轻抚着七弦琴。


    “不易兮悲呼,愿沉思过往。苍凉兮哀呼,愿以吾化之...”


    这一幕与贺祁怜的记忆又重叠在一起,九畹也曾跪坐在司命殿主位前,这样对他唱和“...秋来丰硕、春去无痕、冬日履冰,皆如泡影。皎皎兮,山间之月;巍巍兮,泰山之巅。世间百态无以对错论之,皆为虚妄,皆是苦恼,散!”


    霎时间,一道白光冲向小猴妖。只见那猴妖浑身散发着金雾,踉踉跄跄向轮回门走去,直到无影无踪。


    贺祁怜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向桃树拍了拍它巨大的树干:“兄台,刚唱的还不错吧?”


    那树竟是发出了浑厚的声音:“不错不错,就是难听了点,词都是对的。”


    贺祁怜:“拜托,给点面子好吗,好歹也已经是老朋友了。”


    “还是小九畹唱的好听啊...”那树依旧拆台般的说道


    听闻这话,贺祁怜心中又泛起一阵伤感,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桃木发簪。思绪彻底回到了千年前...


    “别摸了,你天天摸着它,它难不成还能给你长出一朵花来?”九畹看向一旁不时摸着桃木簪的贺祁怜。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只觉得自己的脸要命的烫。


    “你说,兄长不让我收仙侍,却将你安排去归墟。这是何道理?”九畹和他同坐在案几前,撑着脑袋自言自语。她又玩弄着手上的笔:“你有字嘛?”


    这一问倒是让贺祁怜愣了一下,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他是否有字,没有人在意他叫什么,也没有人在乎过他有什么想法。想到这,他觉得心中暖暖的,好似淌过一阵热流。


    九畹将手抚上他的脸颊:“怎么还哭上了?”


    闻言,贺祁怜觉得有些丢脸,便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还不等他将自己从情绪中尽数抽出来,九畹又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对他莞尔一笑:“无妨。委屈、不甘、感动就要哭出来,本就是这天地万物中的一份子,何必这么苛责自己显露感情?”


    贺祁怜的泪就那么肆意的淌着,九畹说得没错,他有太多不甘、太多委屈,但现在皆是源于她带来的感动。这些心思九畹是不知道的,她静静地看着这个刚得道的小仙,暗道凡尘皆苦:“我唤你木通可好?你从今往后,你就字木通。可好?”


    贺祁怜不由瞪大了眼睛,九畹耐心地解释道:“木通,万年藤,我希望你万年安好。”见他没有说话,九畹又接着道:“你若不喜欢,我就再想想...”


    “不!你若想我万年安好,我必万年安好!木通这个字,我喜欢!”贺祁怜急忙握住九畹的手说道。


    九畹轻轻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低眉笑着。贺祁怜愣在那里,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倒霉,还好能得道,还好能遇见九畹,还好...


    九畹暗道:“不错,这确实又是一个不错的构思,下次写命册就按这个构思写——定是段刻骨铭心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