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亲自督办, 内务司对贤妃的案卷整理得极快，不过十数日就已经将证据和口供做扎实，整理好呈到御前。


    李翾说是等会再看, 命人留下案卷。


    待到宗人司的人离开后，吩咐张卓英去瑶华宫请昭贵妃过来。


    福宁殿。


    顾昭到时，李翾正在批折子。


    听到通传声, 他放下手中的笔起身，正好赶上顾昭进门。


    她出入福宁殿只比瑶华宫少些，也不必像在外头一般还要行礼尊称，顾昭自然而然的走到了李翾身边。“皇上, 您找我？”


    李翾正要开口让她看案卷, 却发现她发鬓上的凤钗有些歪了, 顺手替她扶正。


    小皇子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每次看到李翾的冕旒或是顾昭凤钗上的流苏, 简直比自己的玩具还感兴趣。


    “方才澄儿又缠着要你抱了？”李翾一下就猜了出来。


    顾昭点了头，又替儿子开脱道：“澄儿眼看就会爬了，小胳膊小腿儿都很有劲儿，愈发不肯安分, 我抱抱他还能安静会儿。他这活泼的性子，往日里也就叶……”


    话没说完，顾昭清亮的杏眸倏地一暗。


    李翾知道昭昭是想起了叶修仪。


    后宫中跟顾昭来往最多的就是她，尤其是添了小皇子后，她来得愈发频繁, 极有耐心的哄着小皇子玩，小皇子也喜欢她。


    李翾拍了拍她的肩无声安慰，又牵着她在书案前坐下。


    “这是贤妃的案卷。”李翾站在一旁，温声道：“朕想着你也该看看。”


    顾昭发现皇上和自己一站一坐, 才要起身时，却被李翾扶住，催促道：“先看罢。”


    她点点头，凝神看去。


    除了那日在御花园贤妃要用那只猫对她下手，去年端午的事情亦是贤妃在背后主导，高昭容宫中被贤妃安插了人，目的就是看准时机毁掉她们母子。


    当日天子虽是愤怒，也未失了理智，才让贤妃的阴谋未能完全得逞。


    顾昭逐字逐句的看下去，终于发现了关于庄修媛的供述。


    “只是想吓一吓她？”顾昭唇角噙着一抹冷笑，无论过了多少年，她恶劣的本性从未变过。


    若非自己是故意抛下诱饵等着贤妃上钩，事发后帮贤妃做过事的人立刻都被抓了起来，问出了是贤妃亲口强调“要一只已经发了疯狗病的猫，能让人也染病快速发作的那种”，只怕也会被她赖掉。


    从这个角度看，顾昭很能理解叶修仪为何如此蛰伏，又从中推波助澜，贤妃的狡诈非常人能及。


    哪怕是抓了她现行，她都试图负隅顽抗。


    “庄修媛一事，她只要认了存心吓人这一条，就抵赖不掉杀人的罪名。”顾昭偏过头，神色坚定的对李翾道。


    庄修媛有心疾不是秘密，根本受不了惊吓。虽是方法不见血，同样会取人性命。


    李翾看到此处时也微微蹙眉，认同了顾昭的看法，他提笔在此处做了记号。


    最后两人看到了当年贤妃给自己下药的经历。


    起因是柳氏欺负她，她想着给自己和丁庶人下药，一来免去自己的嫌疑，二来还是能借刀杀人除掉丁庶人腹中胎儿。


    这次的成功让她胆子愈发大了，也尝到了在暗处算计的甜头。


    顾昭缓缓合上了卷宗。


    “皇上，故人的冤屈得到昭雪，却也有一人因此心碎。”她微微叹了口气，道：“五殿下那里，您预备怎么说？”


    李翾神色倒没什么变化，淡然道：“照实告诉他。”


    顾昭沉默的点点头。


    天子生在皇家，又是最不得先帝宠爱的皇子，且又无得宠的生母扶持，他年少时比自己的儿子们过得更为艰难。


    如今他身上还有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疤，那些足以让先帝改观的功劳，全都是他自己拼出来的。


    故此在他看来，这些都是皇子们该承受的。


    “昭昭，你可是觉得朕此举残忍？”见顾昭没说话，李翾突然问道。


    顾昭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当然不会。五皇子这些年有大半时候都在病着，应该对贤妃的举动有所察觉了。”


    上次高昭容的事情后，贤妃为了让自己摆脱嫌疑，故意让五皇子生病，惹怒天子，以求重新蛰伏。


    他性格怯懦，自然不会说出来。


    “迟早都有会这一日的。”顾昭轻声道。


    李翾收起了卷宗，叫了张卓英进来，让他将案卷送回宗人司去。


    “昭昭，对叶氏的安排你可改变了想法？”两人起身去了软榻上坐着说话，李翾温声问道。


    顾昭垂眸思忖了片刻，缓缓摇了头。


    “请皇上不要降叶修仪位份，只让她去行宫思过就是了。”她低声道：“这个惩罚足够配她‘驭下不力’的罪名了罢？”


    璃珠是叶修仪宫中的人，她跟这件事本就脱不开干系，如此安排已是格外优待她。


    “叶氏看人倒是很准。”李翾摩挲着她的手指，微微叹道：“事到如今，你还在为她谋划。”


    顾昭微微弯起唇角，细软白皙的小指缠上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小声道：“论迹不论心，她对我和澄儿都很好。”


    李翾见她已经释然，这件事就依了她。


    ***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已经悄然入冬。


    贤妃临走前见了李泓谨一面，虽不知她说了什么，李泓谨出来时面色平静，无悲无喜的回了皇子所。


    叶修仪被送去了行宫，说是潜心抄经念佛替太后皇上祈福，来抵消她的罪过。


    宫中突然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净。


    这日上午，顾昭带着小皇子去给周太后请安。从寿安宫回来后，顾昭直接让人去福宁殿。


    李翾这两日公务忙，已然两日未去瑶华宫。今早他派人传了话来说是午膳时抽空回去一趟，顾昭担心他辛苦，见天气也暖和，便带儿子去看他。


    顾昭来时，却扑了个空。


    “娘娘，皇上还未散朝回来。”宫人恭恭敬敬的道：“您带着六殿下先进来等等皇上？”


    福宁殿没有皇上允许不得出入的规矩对昭贵妃却是例外的，尤其是贵妃娘娘还带着小皇子，若皇上在是要亲自迎出来的。


    顾昭含笑点点头，带着小皇子走了进去。


    宫人将她引导李翾平日起居的偏殿，送上了热茶和糕点，还拿出了一套李翾给幼子备的玩具，摆在了小皇子身边。


    “澄儿，喜不喜欢这个？”顾昭拿起一个风车逗儿子玩，柔声道：“到娘这儿来。”


    因“母妃”和“父皇”对婴孩来说太难，私下里两人教小皇子叫“爹”和“娘”，小皇子还没能完全学会。


    不过已经爬得很稳当的小皇子听到娘亲叫他，蹭蹭的朝着顾昭爬了过去。


    他伸着肉乎乎的小手，就要够自己娘亲手里的风车。


    福宁殿大门前。


    李翾召了周临歧回来议事，当李翾到时，周临歧就在他身后见礼，顺便也听到了“昭贵妃带着小皇子过来了。”


    周临歧心中微动，面上却没露出心绪来。


    “皇上，臣先告退？”他试探着问道。


    曾经姑姑想撮合自己和昭昭，是得了周太后授意。而周太后不可能不过问天子——这也是周临歧很久后才想明白的，尤其是在行宫猎狼，他表现得有些明显了。


    这对昭昭只怕不大好。


    究竟是偶然还是试探？


    周临歧纵然相信皇上的心胸宽广，不会计较往事，可宫中发生了这许多事，皇上对昭昭是全然的信任么？


    “不必，正好你见见澄儿。”李翾似是没觉察到周临歧的谨慎，朗声道：“昭贵妃也不是外人。”


    周临歧恭声应下。


    当两人进去时，看到的正是那温馨的一幕。


    “皇上，您回——”顾昭才含笑转过头问好，突然发现了跟在李翾身后的周临歧。她杏眸中闪过一抹讶然，脱口而出道：“周小侯爷？”


    一年多未见，她出落得愈发好了。


    他离开京城前，昭昭还是姑娘的打扮，娇俏明媚如同枝头初绽的娇花；如今她身着明蓝色的宫装，云鬓珠钗，气质沉静端庄，已然养出了雍容的贵气。


    看来她过得很好。


    周临歧敛起眸中的情绪，行礼道：“臣见过昭贵妃、见过小殿下。”


    “小侯爷不必多礼。”顾昭同样觉得周临歧变化极大，原来的桀骜锋芒化作了沉稳内敛气度，愈发让人不敢小觑。


    一时间大家客客气气，殿中的气氛有些沉闷。


    正跟自己娘亲玩得开心的小皇子见突然没人理会自己，竟然清晰的叫了声：“娘——”


    在场的人都愣了下。


    顾昭转过身，又惊又喜的望向了儿子。


    李翾有些吃味，明明他平日里也没少叫儿子叫“爹”，竟还是先会叫了“娘”。


    “小坏蛋，到底还是向着你娘。”李翾走近将儿子抱了起来，刮了下他小小的鼻梁。“来，见见你临歧哥哥。”


    从天子这儿论辈分，自然是哥哥。


    周临歧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婴儿朝着自己笑，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似是能涤荡一切纷乱杂念。


    他心中一软，也轻轻笑了笑。


    这一下可不得了，本就不认生的小皇子见周临歧对自己有回应，张开小手，含混的道：“抱、抱——”


    周临歧愣住了。


    见儿子要别人抱，李翾大方的朝着周临歧递了过去。


    “皇、皇上——”面对战场上的千军万马都不曾畏惧的周临歧，对着软乎乎的小婴儿竟心生惧意。“臣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


    小皇子露出大大的笑容，奶声奶气的道：“抱——”


    任是如何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


    周临歧小心翼翼的接过了小皇子，感觉整个人都僵硬得不敢动弹，生怕伤到他。


    “小侯爷，澄儿很结实，你不必太拘束。”顾昭看周临歧不自然的模样，不由弯起了唇角。“如果不舒服，他自己会说的。”


    周临歧这才松了口气。


    他放松了些，抱着小皇子肉乎乎的小身子，看着那双紫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转，还咿呀的仿佛在跟他说什么。


    周临歧心中只剩下了柔软。


    “呀——”小皇子看到周临歧身上的佩剑，上面的剑坠吸引了他，他伸着小胖手就要够。


    “殿下，您小心些，臣帮您拿。”虽然此剑是周临歧的心爱之物，见小皇子喜欢，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单手就要摘下来。


    还是顾昭出言道：“澄儿，不许胡闹。”


    “昭贵妃，无妨的。”周临歧痛快的道：“臣不知今日会见到小皇子，也未曾准备见面礼，此物就赠予小殿下罢。”


    因着小皇子的缘故，他对着顾昭那点不自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着，他果然摘下来送给了小皇子。


    以往小皇子想要往这些，顾昭怕吞到口中都不准许，如今周临歧给了他，小皇子对他好感加倍。


    他挣扎着就要往软榻上去。


    周临歧还以为自己抱得小皇子不舒服，放轻了动作将他放到榻上，心中莫名还有一丝失落。


    旋即他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抓住。


    小皇子在玩具里挑了个九连环拿起来，要往周临歧手里塞。


    “这是澄儿给你的回礼。”李翾看懂了儿子的举动，笑着解释道。


    周临歧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本就下定决心，以后在朝中能站稳，他会帮着顾昭和小皇子的。如今见小皇子跟自己亲近，更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多谢殿下。”周临歧收了起来，向来清冷的他面上也多了些笑容。


    眼看时候差不多，顾昭带着小皇子先去寝殿，李翾跟周临歧说起了要他来羽林卫的事。


    小皇子玩了半晌也困了，顾昭哼着小调哄他睡下后，李翾才放轻了脚步走了进来。


    “澄儿睡了？”李翾压低了声音问。


    顾昭点点头，让出位置让他看过儿子后，由奶娘看着小皇子，顾昭与李翾走到了外头。


    “朕想让他兼羽林卫副统领，这才将他叫过来说话。”李翾解释道：“朕没想到你和澄儿会过来。”


    顾昭微怔，回过神来才想到是天子怕她误会这是试探。


    “不过看起来咱们澄儿立了大功，歧哥儿那孩子先前还有些拘谨，如今倒像是想通了。”李翾微微笑道。


    顾昭想起周小侯爷情绪的变化，也确实是澄儿引起的，不由弯起了唇角。


    “等澄儿大些，朕还准备让他教澄儿功夫……”李翾话音未落，却见顾昭攥住了他的手。


    顾昭瞬也不瞬的望着他，执拗的道：“您说您会亲自教澄儿的。”


    李翾看着她眼中闪烁着不安，顿时明白她想到了何事。


    “当然，朕也会亲自教。”李翾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往后澄儿的弟弟们，朕也会亲自教好不好？”


    顾昭像是得了某种允诺，轻轻点了头。


    李翾轻咳一声，郑重的望着顾昭，欲言又止。


    顾昭正提着心时，只听他道：“在此之前，咱们是不是该先给澄儿添个妹妹？”


    本以为他会说些正经事，没想竟是这个。


    顾昭脸红得厉害，不肯理会他。


    “昭贵妃分明已经答应了朕，不会反悔罢？”李翾故意逗她道：“朕也不贪心，咱们起码得有一个小公主罢？”


    顾昭含混的应了声，试图蒙过去。


    见顾昭的注意力已经被转移，李翾总算松了口气。


    周临歧是他会重用的栋梁之材，他有意让周临歧跟小皇子亲近，存了给儿子铺路的意思。


    昭昭未尝看不清这些，只是她更在乎自己。


    得到这个认知，李翾心中格外熨帖，觉得暖烘烘的。


    “皇上、昭贵妃，午膳已经摆好。”张卓英来请他们过去用膳。


    李翾牵起顾昭的手，十指紧扣。


    “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