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求道

作品:《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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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陡然叫破这个名字后,玉皇大帝的面上掠过一阵不解之色,反问道:


    “真君为何突然提起这些往事?”


    他说着说着,甚至还微微笑了起来,一种“年长者”特有的余裕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几乎都要把他由于“险些被逼退位”而生的窘迫和恼怒压下去:


    “再者,便是真君已经赢下赌约,可我毕竟尚未退位,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继续尊称我一声‘陛下’才是,怎能如此失礼?”


    他试图用身份和礼节去相压,却未曾想秦姝根本不吃这套,就好像千年后一个痛恨酒桌文化的中层领导,在上司试图灌酒的时候,不仅没用头孢和开车这样的借口来打岔,更是直接把桌子给掀翻了:


    “我昔日愿称你一声陛下,是看在你执掌天界多年,姑且尚未出错的情分上,礼敬你三分。”


    “可眼下,你假公济私在先,要用别人的性命和尊严去填补三十三重天的亏空,好维持你的统治地位;又输却赌局在后,理应退位让贤,却又推诿塞责,意欲拖延——”


    “你不配从我这里,再得到半点客气的称呼。”


    玉皇大帝见打岔无效,不得不再退一步:“……这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我们还是来议一议真君的职位比较实际。”


    玉皇大帝自以为给出了足够好的台阶,秦姝要是识相的话,就该顺着这个台阶下来,然而那柄直直指向他的长枪却没有半点放下的意思,通身帝王之气、玄衣金冠的女子的眼神,几乎都要把他整个人给冻结起来了:


    “何必再议呢?东王公,你若真能按照原本的赌约所说的那样,退位让贤,隐居幕后,不再过问天界诸事,我便谢天谢地了。”


    玉皇大帝心中一惊,以为自己的谋算被看破了,神色便难免有些僵硬;瑶池王母偏过头去,凝视了他半晌,缓缓开口,一针见血:


    “人无信不立,事无信不成。玉帝,你该不会是想出尔反尔吧?”①


    玉皇大帝抬起手,佯装扶额,事实上借着宽袍大袖的掩饰,偷偷擦去了额上一滴冷汗,干笑道:


    “啊哈哈哈哈哈,怎么会呢。”


    “只是我想,真君诞生在三十三重天中不过百年,在天界众神仙中,更是尚且年轻,资历、经验都不够,不如先暂时补了北极紫微大帝的


    缺,成为代理辅佐官,再让他继续从旁辅佐教导你,岂不更加稳妥?等日后你心性成熟,再坐上我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玉皇大帝说着说着,声音便不受控制地低了下去。


    因为他发现,随着他这番折中话语的出口,玄衣女子的神情里,竟然透出一丝悲悯,连带着她的声音,也一同温和起来了。


    然而这种温和,却并非是因为“我赞同你的决策”而生的,更像是基于某种更深邃、更令人痛苦的深层的东西:


    “东王公。”


    “你还记得当年,你与陛下立约的时候,是何等心境么?”


    这个问题不算尖锐,更罔论放在眼下秦姝剑指金座、斩开玉阶的氛围中来看,都称得上“平和”了;然而正是这个问题,问得玉皇大帝一个恍惚,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年六合灵妙真君一剑击碎凌霄宝殿,逼上来的时候,我是真的想和她以天界至高统治者的位置对赌的;可为什么眼下,在临近放开手中权力的时候,我却依依不舍了起来?


    在他沉默的时候,秦姝也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长枪。


    于是整个瑶池内,都听见了这一道铿然的金石白玉相击之声,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唯有长风浩浩穿过瑶池,激荡众人的衣袍与秦姝手中的长旗猎猎。


    这一片死寂的重量,几乎能把人的骨头都生生压垮。落针可闻的瑶池里,宛如凭空而生一座巨大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身上,只要被步步紧逼拷问的玉皇大帝本人未曾应答,那么余下诸人,便更是半句不敢多说。


    不,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敢开口。


    手持红旗,立于玉阶,欺近金座的玄衣女子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开口了:


    “诸位同僚,千万年来,怎么就没人愿意去想一想,所谓的‘天界’和‘人间’,真的是完全分开,互不干涉,泾渭分明的么?”


    然而她这一开口,累积在瑶池中的压迫感便更重,一个被所有神仙忽视了无数年的问题,在这一刻终于真相浮现,水落石出:


    “早从数百天界年前的‘红线童子渎职被贬’一案起,就该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天界和人间,其实从本质上来讲,是相辅相成


    ,互相影响的。鬼神能影响人间进展,但反过来,人类也能影响鬼神!”


    此言一出,便宛如在所有人头上都扔了个炸雷。


    无数道窃窃私语声从瑶池的每个角落响起,有疑惑不解的,有不以为意的,但总归都是不赞同的说法,毕竟在天界神仙们看来,哪怕是从人间飞升上来的晚辈,也已经彻底了结了在凡间的缘分,又何来“互相影响”一说呢:


    “秦君何出此言?昔年两位陛下从混沌中升起三十三重天后,才有了人间和幽冥,且三界之间互不连通,天界神仙往日下界办事的时候,都是要用化身的呢。”


    “是极!如果说三界真的是相通的话,那也该是些年里,因为秦君颁布的一系列新律才导致的吧?比如说让我们真身下界办事之类的?”


    “可笑,向来都是上位者影响下位者,有权者掌控无权者,实力为尊,强者至上;若真像秦君所说的这样,难不成还有自下而上的权力么?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秦君向来都冰雪聪明,见微知著,走一步看十步的,为何今日却说了这些糊涂话,做了这些糊涂事?属实不该啊。”


    然而在一片反对声中,唯有瑶池王母神色恍惚了一瞬,随即蹙起眉,向前探了探身子,开口应声之时,并非是疑惑的、不赞同的语气,而是另一种格外沉凝的郑重:


    “既如此,愿闻其详,还请秦君为我解惑。”


    此言一出,便算是奠定了瑶池内的舆论风向,便是对秦姝这番惊天言论再不解、再不满的,也说不得什么,只能听她将这番堪称“邪门歪道”的理论细细分析而来:


    “如果天界和人间真的互不干涉,互不影响,只是单纯的‘拿钱办事’的关系,那么两边的观念,就该从来都各论各的,对吧?”


    “就好比人间有‘男尊女卑’的观念,但天界不受这牌坊的束缚,就该是‘双方等同’;再比如人间在上述观念的影响下,男人说的话会比女人有力度,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就会偏向男性一方,但天界以实力为尊,就是更强的一方更有道理,可对?”


    先不说这个道理对不对,至少这番话做不得假,于是众人纷纷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一阶段。


    于是秦姝又道:


    “可是红线童子在人间化身老牛,潜


    伏在孙……牛郎身边的时候,都被捉回天庭了,为什么还敢反口攀咬我?”


    “若论实力、尊卑,我彼时身为警幻仙君,太虚幻境之主,和他的上级月下老人是一个层次的,在人间更是以雷霆之势出手制服他,可谓双方都远胜于他,为什么这位红线童子都被押到了凌霄宝殿上,还在负隅顽抗?”


    “月下老人”的名号,已经许久未曾在天界出现过了,毕竟现在他应该还在人间赎罪,戴罪立功以求查看;如此一来,当年能和太虚幻境平分姻缘权力的,眼下竟只剩硕果仅存的符元仙翁一人。


    符元仙翁见众同僚沉思不已,没人替月老和红线童子说话,便硬着头皮开口辩解道:“许是那红线童子在孙牛郎身边停留太久,被人间的污浊之气侵染了的缘故呢?这是个例,算不得什么。”


    秦姝:???不,我叫他牛郎是因为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然而天界的规矩就是这样,没有实力的人,是不会留下具体姓名的。


    既然六合灵妙真君都开口说他是“孙牛郎”了,那么他不是也得是,他没有任何主张自我存在的权利!


    无暇就此等小事分说明白,秦姝又追问道:


    “那么我太虚幻境名下的度恨菩提白素贞,和她的结义姊妹青青,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素贞在下凡之前,已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多年,青青得道后,自然‘生而知之’,她们都该明白这套道理。可为什么到头来,在试图与许宣同归于尽的时候,青青并没有选择把红线绑在别人的身上,来个李代桃僵同归于尽,而是选择了牺牲自己?”


    这个问题相对来说,就比较尖锐一些了,连符元仙翁也无法再辩解什么,只得讷讷退下,任由秦姝温和而冰冷的声音继续回荡在瑶池中,指出了一条格外尖锐却也分外有效的解决方式:


    “若我是青青的话,我就会用替身术、障眼法、迷魂药等方式,找个罪有应得的男人,诱哄他去和许宣结发恩爱,私定终身,名正言顺把红线转移到这两人身上,再让他们同归于尽,以此向获救之人表功。”


    “单凭这一份救命之恩,获救之人也该引荐我去黎山老母座下修行,这怎么就不算是破局之法?为什么一定要牺牲自己呢?”


    天界众神仙齐齐


    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路子!!!但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个办法除去邪门了不止一点之外,的确可行?!


    眼见众神仙的面上已经浮现动摇之色,于是秦姝不再犹豫,将她在幽冥界中察觉到的佐证一并倾泻而出:


    “按照‘天界和人间并不相连’的观点来看,幽冥界和人间也不该相连吧?可为何我去幽冥界查账的时候,竟发现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欺上瞒下、私吞功德、篡改生死簿自成一体的小朝廷,和人间的某些官员作风倒十分类似?”


    “不仅如此,按照人间‘重男轻女’的观点来看,死掉的女性绝对要比男性多得多,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男婴,可没有一生下来就被溺死的风险;可为什么十殿阎罗、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竟全都是男性,只有负责做搬运东西、押送犯人这些粗活的鬼差,才是女鬼?”


    “难不成这些男鬼个个都是绝顶的修行天才,能胜过人数比他们多十倍百倍的女鬼?真要这样的话,他们待在幽冥界这种地方可真是屈才,北极紫微大帝不能挖掘遗失的人才,无法发现这些沧海遗珠,少说也得有个失察之罪!”


    北极紫微大帝立时涨红一张脸,怒道:“我不曾——”


    “你当然不曾。”秦姝平静道,“因为你不仅从来没有去幽冥界看过那里的真相,更因为你是‘受益者’。”


    “只要幽冥界能平稳运行,不管这份‘平稳’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上的,就都能算你‘节制鬼神得当’的功劳;你久居三十三重天,从来不曾下界去体察民情、详知民生,因此幽冥界中最能直接反映这一问题的景象,也不曾入你眼、入你耳。”


    这一连串的真相冲击之下,便是之前对秦姝“互相影响”这一理念相当不屑的神灵,也不由得面露动摇之色:


    “……好像如此,是有那么些道理。”


    “对哦,当年红线童子都死到临头了,却还要攀咬秦君,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却没往别的方面想,只以为他是猪油蒙了心,胆大包天,不知死活;但如果从这个角度想的话,那的确是他在人间待了太久,被人间影响了的铁证。”


    “可要是人间和天界真的互相影响了的话……那咱们的两位陛下……”


    剩下的话不必多说,瑶池中的众神仙齐


    齐抬眸,看向金座上虚弱苍老的玉皇大帝,还有他身边法相华美的瑶池王母,一切意义尽在不言中:


    这样就真的说得通了!


    三十三重天是以“阴阳和合之气”为基础的,既然人间失衡在先,那么天界受此影响,岂有不崩塌之理?


    同理可证,在当年还是警幻仙子的秦姝到来之前,天界已经被人间悄无生息地影响了,所以才会出现天孙织女险些遇害、玉皇大帝袖手旁观一案,连带着瑶池王母也率先出现了天人五衰相——因为人间已经失衡了,怎会不影响天界?


    直到后来,六合灵妙真君、警幻仙君持金蛟剪断开凡间无数红线,又责令一干罪臣下界弥补过错,后来更是亲身前往凡间和幽冥界考察良久,这才引发了玉皇大帝和北极紫微大帝的天人五衰相——人间的失衡,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瑶池王母已经不衰弱了,所以这份衰弱,便要转而在他们的身上体现出来。


    想通其中关节后,便是最冷静的司法仙君云霄,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喃喃道:“竟是如此……看来人间的说法果然有几分道理,‘得百姓之力者富,得百姓之死者强,得百姓之誉者荣。’”②


    秦姝颔首,认可了司法仙君云霄的观点,又道:“连‘天子之气’,都是汇聚了万民的供奉和气运而成的;为何诸位明明还在享受人间香火,却半点也不往‘民为本’的方向上去想?”


    “由此可见,三界相辅相成,日久月深,即便再怎么说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可时间久了,受人间香火供奉过多,鬼神们还是难免会受些影响的。”


    在分说完如此一长串道理后,秦姝终于将目光,投向沉默了太久太久的玉皇大帝,将之前的那个问题又详细问了一遍:


    “东王公。”


    “之前天界和人间的影像传送通道尚未打开之前,你派代行者与我立下赌约,可未曾如此拖延塞责,只有孤注一掷、意欲与我同归于尽的狠劲;怎么眼下,你却像你以往最看不起的凡间天子一样,大难临头,反而要握着手中的权柄恋恋不舍了呢?”


    “如果这也是你受人间影响的表现,那么是否可以说,你以往的观念、作风,乃至这个位置,从一开始,也都受了人间的影响,是有谬误的?既然有谬误,为何不能考证清楚,反而要任由它一错再错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