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梅相
作品:《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此时,西南疫情的消息尚未来得及传至京中。
于是整个阳春三月里,京城内流传的影响力最大的消息,就是“贺太傅和护国将军一起造反谋逆,叛军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到了哪儿,但肯定很快就要打进来了”。
在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影响下,仿佛花也不红了草也不绿了天也不蓝了,大好的春光都失色不少。
往日里这个时节一到,在河边柳下,铺开的锦障足足有十多里,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普通人家,都会来这里踏青赏春、喝酒品茶,偶尔还有马球、蹴鞠、百索之类的活动。
可眼下,别说踏青了,就连大街上行走的行人都寥寥无几,半点春日的明媚风光也无;便是偶尔有个人从街上行过,也面如菜色、自顾不暇,恨不得求爷爷告奶奶地拿到路引把自己送出城去。
结果正在这个关头,从太和殿里传出来的数则消息,倒是以格外奇怪的方式,给这种人心惶惶的局面来上了一根定海神针:
第一,镇国将军白再香已开始操练禁军,联合京畿之地守军,约有五万之数,足够支撑一阵子的。
第二,军队已经开始清理京城外的百姓和田地,同时进行布防线、挖壕沟、放陷阱等多线作业,半点也没留给叛军在城外休整的机会。
第三,临时重新并新修军功爵制度,简而言之,就是等下叛军来了之后,谁杀敌多,谁就能建功立业、一步登天。
如此万全的准备,无疑又让大家的心里安生了不少。
如果说前两条诏令,是从“实力”上让百姓安心,第三条则切中要害地从“功业”上把全京城的战斗积极性都调动了起来,那么这第四条诏令,则是看起来最无厘头也最没必要的一条:
因为贺太傅落跑的时候,把京城中最后的保皇派也一起带走了,以至于京城中一时间,留出了不少空余的官员位置。敌军在外虎视眈眈,内部又缺乏人才,内外交急之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讲究了,即日起,特开战前科举,临时选官。
原本已经聚集到京城中的学子们听闻此讯,面面相觑了半晌,得出一个相当强有力的结论:
要么是陛下脑子被门挤过了,要么就是我们全体的脑子一起被门挤过了,反正肯定得有个不正常的一方。
——可以考,但没必
要!我们难道就不能躲起来,等外面打完了再考试?怎么非要弄得这么急凑惊险?
一时间,本来应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样的美事,落在举子们的眼里,简直就跟催命符没什么区别。
但凡谈起这个话题,之前还慷慨激昂地说着“提携玉龙为君死”、“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学子们,便立时改换了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拼命摆手,含糊推辞:
“都乱成这个样子了还开科举,陛下实在非寻常人也,如此气度,我等实在不能及……啊,我突然觉得心好慌,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可惜陛下直接把城门给封了,现在除去禁军之外,不再给任何人放通行证……要不我真想赶紧跑回家去,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但如果今年死了,可就没什么以后可言了。”
“依我说,便是不去又能如何?少不了几块肉的。等下如果真的在考试的当天打起来,兵荒马乱,人人皆自顾不暇,试卷在战火中肯定有所损毁;再加上缺考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如此看来,这一科能不能凑齐千八百学子都不好说,能不能成功走到殿试那一步,就更不好说了。”
“便是真能殿试完毕,现在能做的,都是些什么官啊?丞相一职都悬空多少年了也没人来接,太傅更是跑到了叛军那边去,剩下些鸡零狗碎的边缘官职,拿来糊弄谁呢?”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要是真的在战时参加科举,被安排在实位上进不了翰林院,等看着以后的考生们按部就班进入翰林院,几十年后议政的时候压在你头上,你可就等着哭去吧!”
“贤兄你要是想去的话,就自个儿去吧,愚弟就不奉陪了。”
但是有人害怕,就有人心头意念一动,看穿了这件事的本质:
说到底,如果你的公司虽然看起来要破产了,但在给你发工资和放假的时候,还能记得核对账本找出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三分钱、精准地扣掉你最后几天年假,那这个公司多半还能再支撑一会。因为真的支撑不下去的,早就开始跑路了,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周全。
这件事和述律平“战前开科举”从表面上可能看起来不太一样,但最根本的道理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们都觉得自己的统治还能继续,这才有空安排这些
看起来最细枝末节的小事。
于是京城中的学子们,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数日后,就根据家庭出身、政治立场、学派从属等各种因素,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以名门子弟为主的一派认为,反正不管是谁坐在皇位上,都要礼让世家几分,君不见北魏蛮子入关后,半点没影响他们世家在京中的地位么?既如此,也没必要拼死拼活去赶这场科举,大不了韬光养晦等下一年就是,安全第一。
以平民百姓为主的寒门子弟的想法就更直接一些,简而言之一句话就是,富贵险中求!拼了!
于是本届科举开考时,自北魏建国以来——不,或许从前朝末期算起都很罕见的情况,便出现在了考场的入口处。
往日里,能够接触到“读书”这种奢侈品的,多半是家境殷实的高门大户;因此他们排着队往里走的时候,呈现在负责检查的人员们面前的,也都是精致的衣物、整洁的备考筐、昂贵的香料、早已备好的干净饭水之类的东西;这帮把读书当消遣的豪门公子哥在接受检查的时候,还会往他们手里塞点银子,把“搜检”的过程变得又快捷又体面。
因此,对军士们而言,前来检查考生,可不是什么苦差事,分明就是个赚外快的大好良机。在数量庞大的体面人家的对比下,偶尔有一两个满脸穷酸相的考生,也被他们“大发慈悲”挥挥手放过去了,很难让人放在心上。
然而这次,站在他们面前的,终于是自科举这一制度创立起,便要最大程度造福的“最底层的人民”。
不少人的衣着打扮虽然看起来明显拾掇过了,可缀在不起眼角落的一两块补丁,却还是泄露了他的窘迫实况;他们头上戴着的,不是什么错金嵌玉的发冠,而是用随处可见的木头削成的发簪;放在备考篮里的东西,也不过是粗硬的干饼、一小团咸菜疙瘩、五文钱一瓶的薄荷油之类的,最常见不过的东西。
如果说这还不算什么的话,那么隔壁专门为女性设置的考场的爆满,绝对算得上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东西。
前来此处的人,不管是送考者还是考生本人的装束,都比另一边所有人更清苦、更落魄。
她们甚至不少人都凑不齐一套颜色相宜、大小合身的衣物,只能穿着一看就是从左邻右舍借来的红衣绿袄,在另一边男考生
的低声嗤笑下,涨红了脸,带着小小的提篮进考场。可就连她们的提篮,都不是京中文墨轩里卖的最便宜的那种,而是自己编的柳条篮子。
即便如此,不少人的篮子里也都空空的,最多就放了块还算干净的手帕、一个缺口没那么多的碗,什么食物药物,一概没有。
这一异常情况自然也引起了另一边的考生们的议论。
不知是不是平日见多了高门大户的富家子弟,让他们心中多有忿忿不平之情的缘故,眼下在见到比他们更窘迫、更清苦的女考生之后,两相比较之下,便让他们生出“高人一等”的感觉了,似乎真能从这种比较里得到什么好处似的:
“乡野愚妇,也能来科举?莫不是让别人来看笑话的吧?”
“怎么连点吃的也不带?可别到时候,写卷子写到一半晕过去,站着进来横着出去才好看呢。”
“不会吧不会吧,你们不会真指望她们能考个什么正经功名出来吧?”
“要我说,这帮女人没准就是来这里装装样子、走个过场的,毕竟陛下说过,女考生数目不达标就不开科举,如此看来,她们不过是咱们的垫脚石罢了!”
正在他们对女考生们大加嘲讽之时,被白再香选出来的女兵们突然大踏步从另一边考场走了过来,鹰隼般的双眼一扫,就在人群中精准地盯住了几个说闲话的人,随即就去号纸上重重记了两笔——等等,那不是入场后要去茅房的人才会被盖上的“屎戳子”吗,怎么现在就给人记上了?他们甚至都还没入场呢!
立时便有人尖叫出声为自己喊冤:“兀那婆娘,我们还没入场呢,你现在记个什么?”
身形高大、一看就是从镖局武场之类的地方拔尖选出来的女兵翻了个白眼,半点不理他们,记完就走;只有眼尖些的人,才看清了那张白纸上记的到底是什么,满头冷汗地扯了扯同伴的衣袖,示意他别说话了,还是赶紧想想怎么保全自己的小命吧:
“……你看错了,那不是‘屎戳子’,是前些年太和殿异象之后,陛下特许通行的‘冒犯女官者最高可至死刑’的判决……为了和被狗活生生咬死的护国大将军孙子的下场对应,那个标志是只活灵活现的狗头……你且看看是不是?”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发现,有一连六个狗头形状的印章,
被按在了和这几位背后说闲话的男考生们相对应的姓名位置上。
别说,这狗头的形状刻得那叫一个栩栩如生、憨态可掬,拿去当艺术品都没问题。
然而不管它再怎么好看,落在对昔年太和殿上,“一位四品将军被当场犬决”的旧事有所了解的人眼里,这玩意儿可就不是赏心悦目的小可爱了,而是还带着淋漓未干鲜血的催命符!
这个标志一出来,刚刚还在对隔壁指指点点的男考生们顿时中气也不足了,指指点点的手也放下了,要不是还有同伴在身边搀扶着他们,他们保准要双膝一软直接跪坐在地,行云流水一套完成:
“不是,这……她们不是还没考试吗,还不是女官吗?怎么就把这套新律给她们提前用上了呢?!”
正在这些长舌夫惨白着脸色,互相推卸责任,“明明是你先这么说的”、“胡说要不是你开这个头我能跟上来吗”、“我就是随便说几句而已谁知道她们非要认真”的话语漫天飞时,有个京城中殷实人家的年轻人实在看不过去了,翻了个白眼,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这些考生听清:
“这是什么乡下来的土包子。”
“人家还没考试,不算女官,先给你盖个戳记上怎么了?很公平了吧?你要有本事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说;既然已经说了,就得堂堂正正认罚,毕竟这可是陛下亲定的新律,你再大能越得过陛下去?”
他说完这番看似十分公道的话后,立刻一转身,凑到了负责给他们检查搜身的军士旁边,拱手赔笑道:
“大哥,你看,我和这帮人压根就不认识,不是一起的。可他们在背后乱嚼舌头,搞得自己被提前记了错,我要是再和他们一块入场,等以后要是再搞出什么交情关系来,那未免也太晦气了。我冤枉啊!”
他说着话,往军士的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子,低声道:“这里有点碎银子,请大哥喝酒提神。”
军士颠了颠碎银的分量,满意道:
“算你乖觉,行,到时候把你和这六个人分开就是。别等到时候你们要是一起中了,隔壁过来算账找人的时候,把你也牵连进去,反而不美。”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这人立时千恩万谢地站去另一边了,半点不想和这六人再有半点牵扯,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
样。
由此可见,想指望古往今来,在“男尊女卑”这套体系下,苟了几千年的既得利益者,即男性群体,发自内心地去同情被他们剥削压榨了这么久的“无产阶级中的无产阶级”,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他们第一时间能想起来维护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利益。
——然而这条新律一出,直接就从舆论和律法两大方面,把所有试图维护自己的人,都被迫推离其原阵营了。
——你想维护自己的利益,让自己不要被长舌夫牵连?那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就只能站在女官这一边!
——这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这六人对视一眼,面色青白得活像死人,因为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了,自己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多有杀伤力——当然,指的是对自己的杀伤力:
只不过随便说了几句话而已,怎么就把自己的前程给断送了?怎么搞不好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如此看来,眼下唯一能保住自己性命的办法只有两条,要么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再也不出现在京城,要么,就只能指望刚刚的这些女官全都落第!
这种人自然做不出“损己”的事情,可他们又接触不到考官,那要怎样才能“损他人”?只有求神拜佛了。
于是当晚,刚上任不久的司法仙君云霄,就在清点幽冥界账本的全天界人人有份的第一要紧任务外,额外接到了来自她的好同事、大名鼎鼎掌管考运的文昌星君送来的一件附加任务:
“‘心怀怨怼,诅咒他人’……嗯,罚二十年不得中功名好了。”
文昌星君大惊:“只扣二十年的功名吗?会不会太少了些?”
云霄耐心解释:“二十年后,要是他们还侥幸活着,那被他们议论过的人早就身居高位了。身居高位的人折腾起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来,那才叫花样繁多,到时候这六人能有个‘进京赶考死无全尸’的下场,都算是幸福结局了,你且看着吧。”
总之,那边的考场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可这边的女官考场,终究还是被他们影响到了。有个明显第一次来赶考的小女孩,抱着自己的破布包袱,小心翼翼地向旁边的女兵问道:
“姐姐,我们真的少带东西了吗?可是老师和阿娘都没跟我们说要带吃的啊?”
“别听他们瞎叨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