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镇国
作品:《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 《太虚幻境可持续发展报告》全本免费阅读
两年后。
太和殿正殿中正在议事,这是已经被擢为摄政太后贴身女官的白再香难得的休息时机,于是她便来到太和殿侧殿中,继续阅读起上次尚未看完的《西北堪舆》来。
一旁的小侍女们有心从她这里打听些信息,可看白再香一心读书,相当专注的样子,也不敢贸然打扰,只在她手边的茶水快空了的时候,选了个机灵些的同伴端着热茶上前笑道:
“白姑姑,请喝茶。”
白再香下意识往手边一摸,这才发现茶杯空了。于是她接过热茶,笑道:“好机灵的孩子,真有眼色——说吧,什么事?”
侍女腼腆一笑,低声问道:“白姑姑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打听到,前段时间被送进贺太傅府上的那些姐妹们现在如何了?我有个同乡在里面,当初我俩一同被选进宫,彼此照拂,交情深厚,后来我生病的时候也多亏她照拂才能好起来。”
她再次压低了声音,继续道:“眼下她出宫两个月了,却半点消息都没有,贺太傅也一直不来上朝,我担心得很。”
她想问的问题,无疑也是此刻太和殿偏殿里的大多数侍女都想问的。
毕竟贺太傅和摄政太后这些年来的关系愈发僵硬,前段时间,贺太傅刚上表询问述律平,打算怎么处理新生下来了一年多却还没有正经爵位和封号的帝姬,述律平下一秒就把一大堆宫女打包塞进太傅府里了,用的说辞那叫一个冠冕堂皇,让贺太傅半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太傅如此关心我女儿的相关事宜,这些将来要伺候她的丫头们,就有劳太傅帮忙教养着了。能跟在我女儿身边的人,哪怕是个普通丫头,也得会读书识字,既如此,天底下可再也没有比太傅更合适的人选了。”
古往今来,当皇帝的赐给臣子美人作为奖赏,似乎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美事”:
对三宫六院的皇帝来说,送出去两个美人,就能收获自己体恤下属的仁慈好名声,赚了;对臣子来说,天降美人不要白不要,甚至还能用“上位者赐不敢辞”的借口来应付家里人和外人,一边收下这份礼物一边经营自己的专情名声,赚了。
可是对被当成礼物的人来说呢?谁会在意她们的去留,谁会关心她们的死活?对她们来说,无非只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而已
,只要不死,就是不亏。
——结果述律平这一手完全不符合中原礼教的做法,简直就是当场抡起板凳,往贺太傅脑门上砸了一砖头:
侍女们漂亮吗?漂亮吧,可再漂亮一万倍你也不能动,因为我已经说过了,这些都是留给我女儿的班底,这孩子可比咱们小一辈呢,跟着她的人自然跟她也是一个辈分。
按照中原礼教的说法,谁要是动了她们一根指头,谁这辈子就别想摆脱“逼/奸晚辈”的名声。
欧阳修为什么被恩师晏殊痛斥“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被贬滁州的导火索是什么?就是因为在“盗甥案”中,他外甥女张氏控告欧阳修与她通奸乱/伦。
不管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它从一开始,就连个风声都不该有。
就这样,压在女人身上千百年之久的贞节牌坊,终于倒转了方向,砸回男人自己身上了。
于是,这份原本应该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厚礼兼艳礼,在贺太傅身上就摇身一变,成了桩顶顶要命的苦差事:
侍女们再怎么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他只要还要这张老脸,只要还顾着自己在历史上的名声,就半根手指头也不能动她们,还得全须全尾地把她们送回去。
再加上教她们读书识字可是述律平亲口吩咐过的,如此一来,贺太傅府内开销增加都是小事了;最要命的是,贺太傅不得不另抽出时间来,亲自教她们四书五经的经典学问;可这样一来,双方见面的次数便要增加,时间一久,好心人只要随便添油加醋说点什么,贺太傅一辈子的好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贺太傅真的能把他的好名声维护得清清白白,可谁知道这些被派来的侍女里,有没有混着来自摄政太后的间谍?她们在借居贺家的这段时间里,就真的不会打听消息、买通人脉、搜罗书信?
——这哪里是一份厚礼,这分明是能杀人的美人刀。
简而言之,贺太傅只要没想不开到遗臭万年的地步,就绝对不会动这帮人;就算他最后跟述律平闹翻了,准备掀桌子造反,这么多人在一起,他没有私兵,杀也杀不尽,要是逼急了很难想象这几十个人会不会合伙把他给勒死,只能捏着鼻子把她们留在京城物归原主。
述律平:没想到吧
,这次绝对是我赚了。花你的钱,偷你的情报,学你的知识,养我的人。就算你最后撂挑子不干想跑路造反,你也得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亏,把她们留在京城物归原主!
可白再香能想明白,并不代表所有的侍女都能想明白。
在她们看来,最直接的逻辑线是这样的:
贺太傅和摄政太后闹僵了——摄政太后调了一批姐妹送去贺太傅府上疑似赔礼道歉——贺太傅已经快两月没来上朝了——那我们的姐妹还活着吗?
迎着小侍女担心的目光,白再香只略喝了口茶,便把茶碗放了回去,温声道:“傻孩子,你在瞎想什么呢?陛下贤明慈爱,贺太傅也是有名的大儒,君臣之间自有说法,哪儿有空难为你们这些小家伙?别担心。”
得了白再香的安抚后,从偏殿的各个角落里瞬间发出好几道几不可查的松气声,随即又有好几个小侍女凑上来,从怀中掏出自己绣的香囊帕子和鼓鼓的荷包,想拿给白再香:
“多亏白姑姑心善,否则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呐。”——这是来感谢白再香愿意告诉她们姊妹去向的。
“白姑姑,御兽苑那边的姐姐们托我带来今年的孔雀羽毽子给你,说改日再一起玩。”——这是白再香以前在御兽苑的同僚想要和她拉旧情的。
“白姑姑,你借的书快到半月之期了,如果姑姑想续借,我去给藏书阁那边打声招呼就行,不用姑姑来回跑着劳累了。”——这是藏书阁那边来委婉催还书的,等等,这个得处理。
于是白再香立刻挥挥手,把其余几位小侍女都屏退了下去:“不用你们伺候了,下去歇着吧。”
随即她转向藏书阁派来的女官,带着歉意一笑,顺手从随身的荷包里抓了把银瓜子给她:“是我忘了时间,惭愧,有劳你们尽职记着。只是这段时间的确忙得很,十五日内,怕是看不完这本《西北堪舆》了,有劳你去帮我再续半月吧。”
藏书阁女官死活不肯接白再香的打赏——开玩笑,这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能和她搭上关系比什么都强,只一心夸道:“白姑姑也忒心善,总是纵着这帮小蹄子。”
白再香笑叹道:“也不是纵着,只是谁不是从底层一路爬上来的呢?”
“既然大家都吃过这样的苦,随手拉她们一把,就当是帮过
去的自己了。”
两人目光交汇间,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似的,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由藏书阁女官另起了话头,继续道:“我听说陛下前段日子下了死命令,如果本次科举中女考生的数量不足五百,本次会试就不考了?”
这不是什么秘密。倒不如说,述律平这道诏令一下,就在京中掀起了万丈风波,无数大儒试图以死相逼,说这样不体面,却半点没能让述律平回心转意。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立了五百刀斧手在太和殿两边,分明是打算再现十余年前的“血洗太和殿”旧事了:
谁有意见,没关系,你随便说,反正说完我就把你给砍了嘻嘻。
都说“文人不怕死”,那是因为“死”可以为他们交换来比生命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留给后人的遗产,比如流芳千古的好名声,比如可以给家中的双亲换来医治绝症的名医,等等。
但当年述律平血洗太和殿的时候,用的理由那叫一个正当,甚至还砍下了自己的右手说“我先以此腕代替自己殉葬太/祖,请诸位忠臣随他而去”,使得无数保皇派就是因为死得晚了些,直到现在被提起,都是“贪生怕死,不肯就义,非要摄政太后提醒才赴死”的懦弱名声,半点好也没落着。
有这帮人血淋淋的例子在前面垫着,谁还敢去挑战述律平的手段?
如此一来,可算是苦了这届的考官:
既要绞尽脑汁想题,又要防好自家门墙,避免有一星半点的字纸从自己这里流出,那就是舞弊杀头的大罪,同时又要在京中寻觅足够多的女考生,否则如果这届会试真的因此而取消,赴试心切的考生们虽不敢去冲击太和殿,可真是敢上门去把他们的府邸给围了的!
多方事务操劳之下,愣是把所有负责本届会试的官员都给活活累瘦了一圈,被民脂民膏养出来的双下巴和小肚腩都不见了。
既然这不是什么秘密,白再香也不必忌讳,便点头应道:“正是如此。”
藏书阁女官笑道:“嘶……这法促狭,却蛮有用的,真不知道陛下是跟谁学的这个法子。”
白再香翻过一页堪舆图,口中下意识道:“是啊,谁知道呢,可能是陛下梦中得了仙人点化想出来的吧。”
她们正在侧殿交谈,突然听见正殿喧哗再起,一道
杂乱的马蹄声顷刻间便从门外直冲正殿而来,却在数息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
白再香立刻起身,从侧殿的门缝里窥视出去,见到了一副她毕生难忘的景象:
一匹膘肥体壮却毛发散乱的黑马,已经口吐白沫地倒在阶前断了气,身上还在微微蒸腾热气,却四肢抽搐,一动不动了,明显是被活活跑死的。
在离这匹死马不远的地方,是个身着轻甲,满面尘土的士兵。他一边顶着大臣们“不知礼数,乡野村夫”的鄙视眼神,一边连滚带爬闯入太和殿,高举手中明显经过二次密封的木匣高喊:
“陛下——护国将军、护国将军反了!!”
“贺太傅一月前便私自出了京,眼下已入雁门关,正和护国将军一同,以‘清君侧,树正统,剿灭妖妇,还权东宫’的名号,往京城打来,叛军足有十万之数!”
他话音刚落,便一头栽倒在太和殿上,明显是太久没进食喝水,又渴又饿,昏过去了。
立时便有侍女上前来将他搀扶下去,又有女官带着令牌迅速离开太和殿,前往太医署的方向延请医师为他针灸,毕竟在这种紧要的事情上,能尽快得知更多的消息,就能在战场上更早一步占据良机。
此言一出,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殿内立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唯有金座上的述律平笑了起来,以手支额,巡视了一圈殿内的众大臣,饶有兴致道:
“众爱卿肯定记得,贺太傅之前常说,建功立业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就该在家里织布绣花、相夫教子,这才算是夫唱妇随,他老人家总是用这个理由劝我颐养天年,让太子早日听政。”
“他人虽然已经不在咱们这儿了,可诸位往日里和贺太傅交好,这股精神气儿可不能丢。既如此,城中及京畿之地,尚有精兵五万,谁愿率军前往平叛?”
她这么问,虽说从一开始就是做好了看戏的准备的,结果当她看见下面的人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时候,竟罕见地感受到了一点疲倦:
总是这样,都是这样。
对我的执政方针挑三拣四的是男人,明里暗里嘲讽我“不守妇道”的也是男人,归根到底,是因为我这个草原上的外来者,损害了这里“权力是独属于男人的游戏”这一规则。
眼下发起叛乱的
是男人,互相推诿宁死不肯前往平叛的也是男人,归根到底,不仅因为他们贪生怕死,更因为只有推翻我,才能让“权力是独属于男人的游戏”这一规则,延续下去,变成铁则。
只可惜今年没来得及开武举,选不出合用的人来。
可难道除了阿玉,我大魏如此辽阔的土地上,便真的找不出第二只能翱翔天空的苍鹰么?
正在述律平倍感无聊,准备挥挥手,宣布自己御驾亲征的消息后,陡然听见一道虽然还带着细微颤抖、却已有了无比坚定气势的声音,从偏殿中传出:
“禀陛下,微臣愿往。”
白再香挣脱藏书阁女官阻拦得其实也没那么坚定的手,大踏步向外走去,一路踏过无数尚未来得及起身的官员的衣袍,径直行至述律平面前,毫不犹豫纳头便拜:
“陛下,以微臣之见,雁门叛军远道至此,粮草必有不及。我等需抢收春苗,烧毁田地,将京城外百姓尽数移去他乡,使叛军不能在城外补给,以坚壁清野之策,方可一战。”
“同时,应调河南、山东、河北等地守军前来护驾,届时,三地联合京畿所成之军,足有十五万之数,我等里应外合,定能击溃叛贼。”
“户部尚书应速速清点库内军械,与工部协同制造守城器具,陛下宜应再选良才训练京城百姓,若援军久不至,即可全民皆兵。”
她这一套流程说下来,分明是死战到底、决不投降的架势,把周围抱着“看看这个女官能说出什么花样”的心态看好戏的官员们都吓懵了,随即有个人弱弱开口:
“这位……呃,白女官,你说的未免也太吓人了些……护国大将军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他镇守关外多年都未曾反,今日突然起兵,必有缘故。”
既然有人起了个头,那后来跟上的人再开口就容易多了:
“是啊是啊,以我等之见,还是请陛下先派出使者询问,看看是不是和护国大将军那边有什么误会,再点兵开战也不迟。”
“陛下英明神武,定能以仁爱之义感化大将军,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
“诸位慎言。”白再香冷声喝道,“逆贼起兵,直指京城,居心叵测,污蔑陛下为‘妖妇’,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诸位不仅帮他说话,竟然还称呼他为‘护国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