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血

作品:《定风波

    裴无思眉心蹙得更紧,只一味攥紧了官师的手,并不放弃。


    官师见轻易敷衍不得,只得叹了口气,思索片刻,索性道:“我还不是为了熊茂典的案子焦心。”


    ——左右已经在长秋宫中为熊茂典的案子“哭”过一次了,再来裴无思面前为此而“痛哭”一遭,倒也算不得太丢人。


    裴无思手上一时攥得更狠,默了片刻,也不知信了几成,但终于缓缓放开了官师的手,不咸不淡道:“我道阿姊来是为了什么……怎的,阿姊不知道吗?”


    官师听出了些许端倪,扬了扬眉,直接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裴无思赌气道,“我就知道,单为了一个熊家人的案子,阿姊先求姨母,再至东宫……却唯独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起过我。”


    官师听得哭笑不得。


    “我之所以去长秋宫求姑母,却恰是因为不想让姑母插手此案,”官师倒也不隐瞒裴无思,坦白道,“去东宫求太子,却是因为瞧上了太子侍读张成济在江南府时有过作司吏的经验,想借人一用。你倒是说说,若要我求你,又是求你的什么?”


    “我是个没用的瞎子,无权无势,阿姊自求不到我什么,”裴无思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只是现中宫无意管,东宫不相见,阿姊倒只能想到来我这广阳宫里了。”


    官师才不惯着他这点左性,直接伸手掐了他脸颊上的嫩肉,威胁道:“有话好好说,再这么胡忒忒,我干脆管你以后连话也不用说了。”


    裴无思且怨且笑之,碍于官师“淫威”,双手作揖讨饶,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也是赶了巧,那日我恰被父皇宣召至明德殿考校功课,太子与大理寺卿杜雎来报时,我正在内殿,父皇并没有命我回避,我便也囫囵听了个大概。”


    “听杜雎的意思,那张成济倒是个不俗之辈,太子遣他彻查熊茂典案,他倒也当真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察觉牢狱中所羁押的一胡姬面色有异,便将其细细审问,那胡姬年岁不大,心思却不浅,起初遮遮掩掩不欲直言,后被张成济一哄二喝的,竟是吐露出一句惊人之语,那陈新霁当日并非是被熊茂典给推下去的,而是一突然出现的黑衣蒙面人!”


    官师神色一凛。


    “不过孤证不立,张成济当即重新提审了案发之日在青楼里的所有人,发现除却那胡姬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见到过所谓的黑衣蒙面人,甚至包括熊茂典本人。”裴无思无奈道,“熊茂典则自叙自己当时喝多了,晕晕乎乎颠三倒四的,被众人的惊叫声惊醒时才发现就自己站在那里,而陈新霁又已经掉下去了,自然而然便以为是自己推的。”


    “既如此,”官师蓦然一惊,“当日也是并没有人真正亲眼看到是熊茂典把陈新霁推了下去?”


    “有,也没有,”裴无思摇了摇头,无言道,“那胡姬颜色颇好,独占高楼一层,当日熊茂典和陈新霁便正是为那胡姬争风吃醋,胡姬怕出事便遣了身边的小丫鬟去给青楼的主人报信,但熊茂典和陈新霁都随身带了小厮,事发之时,四楼上有胡姬、熊陈及二人小厮共五人,陈新霁掉下去后,熊茂典昏昏然初醒,胡姬受惊过度失语,那两小厮却是吓得齐齐高喊,羁押后的口供也是熊茂典推了陈新霁下楼,熊茂典自己也认了,不成想,反是那胡姬先反口翻了案。”


    官师蹙眉深思:“那两小厮也自叙并没有见过什么黑衣蒙面人?”


    “不错,不过当张成济又一再逼问是否亲眼所见是熊茂典推陈下楼后,两人又先后翻了口供,都道其时并没有跟太紧,隔着些距离亦没有亲眼见着推人,而是听对方先喊了才跟着这般喊的。”裴无思就说书一般娓娓道来,“案子就此便陷入了僵局,既无法证实那所谓的黑衣蒙面人是否存在,也无法断定熊茂典的失手杀人之罪,张成济无法,只得重新再将那胡姬提出来反复审问,最后竟偶然发现,那胡姬并非女子,而是一儿郎。”


    “而就在当夜,那胡姬在牢狱中的饭菜被人下了毒。若非张成济夜不能寐深夜孤身入狱三度提审,恰将那刚刚毒发的胡姬救下,恐怕翌日牢狱之中再无活人,只剩一具畏罪自戕的尸首。”


    这便全是官师前世闻所未闻之内情了。


    “等等,”官师突然惊醒,蹙眉问道,“那两小厮都隔着些距离便罢了,事发之时那胡姬在哪里?为何熊茂典便觉得陈新霁掉下去了,就一定是自己推的呢?”


    裴无思默了默,敬佩道:“阿姊果真聪慧。事发之时,那胡姬与熊、陈二人共处,而熊茂典之所以会认为陈是自己所推、而非胡姬,是因为他酒醒时,那胡姬便正牢牢从后面抱住他拦着他往前冲……这却是两小厮与熊茂典本人都佐证了的。”


    官师脑海里突然浮起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


    “那胡姬,不胡郎,”官师直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粘稠的毒液给毒哑了,一字一顿道,“究竟年岁几何?”


    裴无思虽觉这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仔细想了想,随口道:“当是有十三四五罢,杜雎道那胡郎自叙十五,不过长得瘦骨伶仃,倒像是只有十三。”


    果然,官师只觉自己胸腔里跳到的那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掐了一把,一紧复又一松,缓缓地沉到了底。


    十三岁的胡郎,巧作伪饰变作胡姬,隐姓埋名隐居大庄洛都,身后甩脱不掉的追杀……官师现在毫不怀疑,那日应是当真有过黑衣蒙面人。


    “倘若那日当真有黑衣蒙面人,先推陈新霁再推熊茂典,作出二人争风吃醋后相继坠楼而死的假相来,”官师神色凝重道,“那个胡姬,按庄律,当处斩刑。”


    裴无思先是一怔,继而豁然开朗,笑道:“原是如此,阿姊果真聪慧过人。想来那张成济当日也是此番想法,是而才并没有急着将此案上报,而是密作有龙阳之好,暗度陈仓,将那胡姬,啊不,胡郎,偷偷从牢中救了出来带往私宅,再在沿途与宅中早早埋伏好兵士,以引诱那下毒之人再次出手。”


    官师想到了张成济的“受伤”,想到东宫对自己的避而不见,心神大乱,魂不守舍道:“成了?”


    “成了,”裴无思微微颔首,告诉官师,“大理寺抓到了两个黑衣人,以意图刺杀朝廷命官的名义讯问了他们。”


    “那两个黑衣人怎么说?”官师紧跟着问。


    “什么也没有说,当夜便于狱中自尽了。”裴无思面色沉重道,“不过,张成济确非等闲之辈,他一路追踪寻迹,终是找到了那两名黑衣人在洛都潜藏的住处,而从那里,却是搜出了漠北单于郁久闾阿那桂的信物!”


    是而才有了东宫与大理寺卿的匆忙来报。


    “阿姊怎么半点也不惊讶?”裴无思装模作样地演绎了半天那日殿中的深沉氛围,却并没有得到官师应有的惊诧反馈,不免心生嘀咕,“倒像是早便猜到了会有这个走向似的……”


    “不,我亦是非常惊讶,”官师喃喃道,“我原先只是猜想倘若今上意图卑武尊文,那熊茂典的案子会是一个很好打击即墨侯府的事由,所以才怀疑背后牵扯并不简单,也并不想让姑母掺和其中。但我从未想过,这个案子最后竟是能牵扯到漠北单于……”


    更没想过,竟然如此简单地便浮出了第一个疑似‘斡栝坮’之人。


    官师言罢,也蓦地反应了过来东宫对她避而不见的原因。


    ——怕案情涉密是一,心有嫌隙是二。


    张成济虽然是太子自己派下去的,但入东宫请求查案的是官师,且她在这前,还好巧不巧地,偏将她的姑母皇后弄得对这案子彻底没了深究的兴致。


    太子难免要心生怀疑,官师事前又究竟知道了多少?


    官师心情复杂,这倒是无妄之灾了,不过……她现也正巴不得太子对她再多点误会就是了。


    “不过父皇现在当再没有图求‘卑武尊文’的兴致了,”裴无思促狭一笑,安抚官师道,“郁久闾阿那桂才献国书不逾两年,就敢秘遣使者入洛杀人,恐并无与大庄永结同盟之心,父皇现在最头疼的,又要变成如何对北边用兵了!”


    而只要想在北边动兵,就不可能在洛阳城里动得了皇后与即墨侯府。


    官师只觉讽刺得想笑,全不曾想这案子兜兜转转,竟是歪打正着地走到了这一步。


    而更让官师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数日后,大理寺清查熊茂典案,竟查得其小厮乃为人所收买,故意当众说出误导旁人以为熊茂典推人的供词,顺着查下去,一路查到了田宽身上。——便正是后来的田党首恶田宽。


    顺宗皇帝大怒,当即将田宽下狱,后宫中的田昭仪不明内里,前往明德殿为兄长求情,顺宗皇帝却并不愿见她。田昭仪无法,只得挺着大肚子长跪明德殿前,顺宗皇帝却只以为她是在以皇嗣相挟,更为怫然。


    而官师在含章殿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却是田昭仪跪了一日一夜,已生生将腹中龙嗣跪得无了。


    官师怔怔然,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世挑起田党无限野心、后更催得淮王与梁氏叛上作乱的顺宗七子裴博,便这么轻易的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