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雨霖铃(一)

作品:《月照西楼

    楼渰舞刀结束,公孙郁便让他离开了,除却前来清洗血迹的下人,谁也不能进流枫殿,他就静坐在原地,没有人知道君主的想法,但却感受到他的忧愁。


    公孙祈知道父亲想独自待着,于是也跟着楼渰离开泰和宫。


    路上,她说道:“祈也不知该如何感谢先生了。”


    楼渰刻意同公孙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想身上的血腥气玷污她,他回道:“殿下不必感谢,臣子护君,理所应当。”


    公孙祈却因为这段距离而失落,她似问似叹:“先生要离开了么。”


    她把他的话记得很好,父亲同他说清楚了,他现在应该想离开宋国,去寻最美的地方。


    楼渰正要开口,公孙祈却打断了他,她还是那么怯弱,不敢听这些。


    她说:“先生,祈回长欢殿向西走,不便再送先生,就此别过,先生珍重。”


    而后便直直离开了,留下这个一身血迹的人走回宅邸。


    一路上免不了又被指指点点,人们不会去想这个人是为了谁一身血,只知道他又杀人了。


    有避之不及的,有义愤填膺的,也有毫不在意的,唯独没有那个眼神。


    今天比以往都要落寞,为何呢?


    公孙祈回到长欢殿没什么可做的,什么也看不进去,连大将军也不想抱了。


    巧香那晚没在,她不明白公孙祈为什么会那样说,楼先生救驾之后自然要离宫回楼府。只是公孙祈这呆滞的样子,让她也无措。


    她问道:“殿下为何伤心?”


    公孙祈却笑着回答:“我没有伤心,巧儿不用担心。”


    祈殿下不是能同甘共苦的人,她总是同甘,自己苦。


    巧香跟在公孙祈身边八年,虽然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到底走过了多少念头,却能读懂她的心情,她明明在伤心。


    公孙郁一连几日都没有让人进流枫殿,公孙祈每天都在殿外候着。


    终于有一天的傍晚时候,公孙祈见到了父亲。


    公孙郁卧在榻上,精神却不算颓靡。他终是等不到想见的人,却为难了真正爱着自己的孩子。


    他坐了起来,拍了拍榻边,说道:“祈儿坐到这里来。”


    公孙祈听话地坐在公孙郁身侧,她见到父亲比想象得好些,所以放下心来,神色也不再低沉。


    公孙郁说道:“祈儿,我这几日想了许多。阿爹又杀人了,你怕吗?”


    公孙祈如实回答:“我怕父亲变成自己讨厌的人,怕父亲会后悔。”


    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公孙郁,他早已经变了,可是这个孩子还是这么纯粹。


    “谁都可以宽恕,唯独造反,罪不可恕。祈儿,你能明白吗?”


    公孙祈回答:“祈儿明白。”


    以前她不懂父亲为什么夷族,经历这次刺杀,她明白了所谓的“反”,就是你死我活,如果不消灭对方,死的便是自己;如果不杀尽对方,总会有人来报仇。


    可是她不能明白,人们之间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仇恨。


    公孙郁又问道:“祈儿眼中的父亲是何模样呢?”


    今天是提楚夫人所言的好机会。


    公孙祈笑着回答:“在祈儿心中,阿爹是位宽容、慈爱的父亲,是位仁慈、心善的君主。”


    公孙郁似是料到了她会这么说,是啊,哪有女儿会说父亲的坏话呢。


    他自嘲道:“可是父亲治理不好这个国家,战时不能取胜于敌国,平时不能造福于百姓,灾时不能救民于水火。而季国虎狼之师严苛之政,却能屡战屡胜。”


    公孙祈想起曾经请教楼先生的话,她想用他的回答来安慰父亲。


    她道:“阿爹,楼先生曾告诉我,治国之术的不完善不能用来否认治国之道。宋国的百姓都以生在宋国而高兴,他们很信任您。”


    公孙郁显然被这个说法说动了,他问:“治国之道,治国之术,怎么说?”


    公孙祈笑着说:“祈儿不懂这些,说错了阿爹可不准笑!”


    公孙郁很正经地点了点头。


    她才把自己的理解说了出来:“治国之道就是阿爹秉持的‘仁’,而治国之术就是阿爹的‘轻徭薄赋’,其实祈儿觉得这些都没有错,只是如今天下形势变了,季国不再遵守礼仪,其他国家也会纷纷效仿,如果我们不多发展武力,这块乐土终究会被别人侵占去。”


    公孙郁说出自己的疑惑:“可是重徭役,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就少了,百姓吃不饱饭,何谈乐土呢?”


    这是现在各个国家普遍面临的问题,农业生产的粮食太少,人们收获的粮食许多又用来交税了。有像宋国这样轻税以利民的,也有季国这种以侵略别国来取利的。


    公孙祈回道:“祈儿也不懂这些,只是觉得要先能保护好宋国不被侵略,才能谈吃饭的问题。”


    这句话很朴实,却又在理。让公孙郁入神思考可行性,这几年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希望的存在。


    公孙祈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自己也在想这些问题,如何才能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她愚笨,想不透彻。


    这时内宰端了鹿茸人参汤过来,公孙郁让他放下就好。这鹿茸人参汤是上好的补药,他也不常喝,他身体力行倡导节俭之风,宫里也都跟着清贫。


    公孙郁对公孙祈说:“祈儿,我看你对民生有些感悟,以后可以多去你舅舅那里玩,你也有八年没有见你舅舅了。”


    公孙祈的舅舅是钟夫人的弟弟,名桢,字维之,是宋国的宰相。公孙祈小时候就很喜欢舅舅,他生得好看,喜欢穿华贵的衣服,行事却不拘一格。


    公孙祈回答:“是该去拜访舅舅,等阿爹身体好了我就去。”


    公孙郁道:“为父哪里不好了?身体好着呢!”


    没等公孙祈反驳,他又一笑,道:“祈儿,阿爹拜托你一件事,去把这参汤端给你母亲,她一向体寒,喝这个好。”


    公孙祈眼睛有点酸,父亲不舍得喝这参汤,要送给母亲。


    “可是您病着,更需要补一补。”


    公孙郁骗她道:“阿爹这几月喝多了,不能再补了。如果是你送去,你母亲也许会同意的,你不是也想见你母亲吗?”


    她是想见母亲,可是母亲不想见她。


    公孙郁推公孙祈下去,不要她再坐在身边,“快去快去,再等汤就冷了。”


    公孙祈站着,看见父亲笑着催她快走,于是也笑着答应了,她端着这鹿茸人参汤走出门,巧香就接过了案。


    两人又去向康宁殿。


    与上次相似的天色,与上次相似的心情。


    巧香宽慰道:“殿下有时候可以少想点,上次也许夫人真的提前休息了。”


    公孙祈也安慰自己,说不定就是这样的,是她又想多了,在庸人自扰,其实什么都没有。


    这路上的木犀真是香得不真实。


    今日这时的钟姝正在用晚膳,公孙祈去的正是时候,遇见了人。


    钟姝直直看着她,公孙祈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让自己走得更自然,她想让母亲看到她的努力,她回来这几日有好好练习走路,不给她丢脸。


    她独自一人也走得很好,很恭敬规范地向母亲行了礼。她听见母亲的声音,“起来吧。”虽然只有三个字,却让她几乎想落泪,她太想太想阿娘了。


    公孙祈起来,她从巧香手中接过人参汤,而后小心走到母亲身侧,跪下举案至眉前,虔诚得芙玉都在心里感叹。


    “母亲,这是父亲让女儿端给您的鹿茸人参汤,请母亲饮用。”


    钟姝道:“端走。”


    公孙祈不解,她还是端着,只是没有举那么高,她央求道:“母亲,父亲关心您。”


    好一会都没有人说话,四下静得恐怖。


    钟姝没有等到公孙祈端走,她冷声道:“祈儿,母亲可没教过你违逆。”


    公孙祈藏在骨子里对钟姝的畏惧又出来了,离开了八年,母亲说话更冷了。


    如果说这时的她只是心生惧意,那么接下来的话则是彻底让她心寒了。


    钟姝责备道:“祈儿,在黎国是不是没有注意隐藏身份,母亲让你坐着,你是不是在走路。”


    母亲因为她努力走得自然而怀疑她,她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公孙祈放下盏,磕头道:“求母亲别生气,祈听母亲的话。”


    她端着人参汤走出康宁殿,泪才如泉涌般出来。


    公孙祈哭得压抑,她不敢出声,声音都压在了喉咙,泪却实诚地滴滴掉落。


    巧香也怕钟夫人,刚刚在公孙祈身边她气都不敢出了。这会看着公孙祈哭,她手足无措,只能把汤接过端着。


    公孙祈深深喘了一口气,尽量平稳道:“巧儿,你把参汤端去膳房,我想出去走走,你不用担心,也不要告诉谁,去吧。”


    说完公孙祈一个人走了,巧香看着她的背影,像是一个失去了魂魄的傀儡。


    夕阳的余晖都散尽了,夜幕降临,天上的云黑压压的,比夜幕更冷。


    公孙祈出了宫,在宫外随意地乱走,夜晚外面早没了人,只有她一个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肆无忌惮拿身体出气。